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20章 河水汤汤(九)

  在渡口做了几天工,姜惜容终于攒够了钱,带着阿顺南渡了。

  她们回到了先前人挤人的渡口,如今的渡口冷冷清清,只有河边趴着的几具尸体昭示着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小小的骚乱。在那些逐鹿天下的大人物眼中,这小小的骚乱怕是算不得什么。即使,这小小的骚乱也足以要了这些平头百姓的命。

  姜惜容带着阿顺沿着河岸找了好几天,也未曾看见卓娘。她们一个一个地确认尸体,可看到的只是一副又一副陌生的面孔。阿顺再无先前的活泼,每日里越发沉默。终于,在她们再一次翻过一具尸体,看到的是一张已腐烂的陌生面容后,阿顺又开了口,问道:“姐姐,我娘是不是连尸体都没有了?”

  姜惜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甚至不敢迎上阿顺的目光。那天的河水那样凶猛,谁也说不清卓娘会去哪里。想了想,她站起身来,捡了一根粗壮的树枝,开始掘地。

  “姜姐姐,你在做什么?”阿顺问。

  姜惜容哽咽了一下,又轻声道:“若是所有无名尸骨都能得到安葬,便好了。”

  她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只一下又一下地挖。阿顺见了,像是听懂了,却什么都没说,只沉默地上前,也拾了一根树枝,同姜惜容一起挖着。

  两人挖了大半日,才将将挖出了几个浅坑来。姜惜容知道,这样的深度,但凡河水冲刷一次,埋进去的尸骨便又会暴尸于野……可她实在没有余力了。她把能看到的尸骨都拖进了坑里,又盖上了土。好容易忙完,天色又暗了下来。

  姜惜容叹了口气,带着阿顺走到河边,将手洗净,却没急着离开,而是折回到了那土堆前。“阿顺,”姜惜容轻声说着,“我们祭拜一下他们吧。”

  “为什么?”阿顺问,“我又不认识他们。”

  “他们也需要最后的尊严,”姜惜容说,“人总是要有尊严的。”

  “尊严……是什么?”阿顺又问。

  姜惜容闻言,却沉默良久。终于,她垂下眼,又摇了摇头:“曾经,我以为我明白的。可是近来,我也不明白了。”

  “那你曾经以为是怎样的?”阿顺继续问着。

  姜惜容想了想,回答道:“不必食嗟来之食,也能存活于世,便是尊严。”她说到这里,心中却越发伤感。

  这一路走来,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她说不明白,但她很讨厌这感觉。也不知是在讨厌这世道,还是在讨厌自己。

  “嗟来之食……是什么?”阿顺还是听不懂。

  于是,姜惜容又想起了那条带着她驶离骚乱的船,那条让她失去了卓娘的船。

  她没有再向阿顺解释,只是蹲了下来,坚定地对阿顺道:“姐姐不会让阿顺受这种苦的。”她说着,又拉起了阿顺的手,看向了那一座座新坟。

  “现在,我们祭拜一下他们吧。”她说。

  两人在这新坟前拜了一拜,方才携手离开,只沿着河岸走。谁也不知她们终会走到哪里,她们只是迷茫地向前走着。她们的脚下似乎带着风,每踏出一步,这风便更阴冷几分,直让阿顺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姜惜容注意到了阿顺的不对劲,连忙蹲了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关切问着,“可是不适?”

  阿顺摇了摇头,却吸了吸鼻子。姜惜容明白了:不是生病,只是悲伤。可怜阿顺小小年纪,先丧父,又丧母,如今又跟着她,在这里漂泊……她如何受得住呢?

  不能再赶路了,她们都需要缓一缓,休养一番。

  “那我们先歇几日,好不好?”姜惜容问着,“阿顺想吃什么?告诉姐姐,姐姐去买。”

  阿顺摇了摇头:“我们没钱。”

  “会有的,”姜惜容努力笑着,拉着阿顺的手,继续前行,“你放心,姐姐会有办法的。然后……”她哽了一下,却又坚定道:“我们去找你娘亲。”

  “还能找得到么?”阿顺垂首问着,面容上是寻常孩童难以见到的绝望。

  “再找找,”姜惜容说着,喉中越发紧涩,发出的声音也突然蒙了一层厚厚的鼻音,“若是迟迟找不到你娘的尸骨,我们便去长安。”

  “为何?”阿顺叹了口气。

  “若是她还活着,一定会去长安的,”姜惜容略有失神,“到那时,我们会相聚在长安。”

  “骗子,”阿顺忽然冷冷地道了一句,“我娘没了。”

  姜惜容只是摇头,什么都没再说了。她知道那些只是自欺欺人的话语,可是如今,她不得不重复着这些话。似乎,她比阿顺更需要这虚无缥缈的希望。

  “卓姐姐……”她在心中默念着,忽然又想起了那日结拜时的夕阳,想起了她轻抚自己面颊的手指,想起了那双似乎含着水的眸子。夕阳的光是那样柔和、那样温婉,可是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她耳边响起的声音,不再是她的轻唤,只是这滔滔河水向东奔腾之声。她讨厌这声音,却无力阻止,只能任由着声音不停地叫嚣着。

  天黑了又亮,风过了又来,过了好几日,姜惜容终于带着阿顺找到了一个稍显安定的小村子。这里有一片小村落,都在一个名唤河神岗的小山岗上,地方偏僻隐秘,外边的战火还没有烧到这里。这里的村民多姓赵,以捕鱼为业。来到这里,姜惜容总算松了一口气:最起码,这里看起来还算富足安定。

  她还记得那日,她和阿顺好容易找到了一片村落,刚想过去借个屋檐歇歇脚,却忽然看见有两个干瘦的男人带着孩子在村口相会。一个孩子还在襁褓之中,另一个大一些,像是刚学会走路。两个男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交换了他们带着的孩子,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姜惜容一开始还懵懂不解,仍带着阿顺向那村口走去。还没走到跟前,阿顺却拽了拽她的袖子。她停下脚步,刚想问一句“怎么了”,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霍霍磨刀声。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抱起阿顺便往回走。“对不起,”她一边走,一边止不住地对阿顺颤声说,“对不起……”

  “没事的,”阿顺反倒在安慰她,小姑娘学着卓娘的样子,轻捧着姜惜容的面颊,“姐姐,你别怕。”

  姜惜容忍着鼻酸,点了点头。“我们都不怕。”她说。

  因此,虽然依照姜惜容的经验,这河神岗上的小村子多半不需要外人代笔,但她依旧带着阿顺在村口摆了摊。这里看起来还没有到需要易子相食才能活命的地步,她应该可以在这里赚些微薄的钱,好好休养一下。

  果然,在这小村口根本没什么生意。虽有人在摊位前驻足,但他们多半只是出于对生人的好奇警惕,这才问上两句……少有光顾她们生意的。

  姜惜容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只沉默地在日头下摆着摊。她只是心疼阿顺——阿顺如今也分外沉默,一句话都不多说,只是安静地陪着她。

  “阿顺,累不累?”她问。

  阿顺摇了摇头,脸色却十分憔悴。姜惜容不由得想起她初见这小姑娘时的情景,那时的阿顺被卓娘养得很好,可是如今……

  姜惜容不禁叹了口气,自责道:“让你受苦了。”

  阿顺却答道:“从前我和娘逃难时,也不觉得苦。如今和姐姐在一起,我也不会觉得苦。因为姐姐是家人,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便不苦。”她说着,顿了顿,又道:“这是娘告诉我的。”

  姜惜容心中一阵酸涩,只摸了摸阿顺的头。“你们也是姐姐的家人,”她说,“等到了长安,我们便团聚了。”

  长安、长安……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只是,摆了几天的摊,姜惜容忽然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河神岗上的女子似乎不太多。无论是成人还是幼童,她见过的女子竟寥寥可数。这事也不难解,她略一思忖,便知是怎么回事了。而当她发现这里的人对她们格外热情之后,她便更加谨慎了。

  “小姑娘,今年多大了?”村口,一个在村口树下乘凉的老伯如此问她。这样的问题,她一天要听上好几次。如今,她已经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了。

  姜惜容答道:“二十五。”

  老伯又将她打量了一遍:“不像呀,看着分明还小,最多十八。”

  姜惜容闻言,便笑着揽过了阿顺,道:“怎么不像?我女儿都这么大了。”

  “这是你女儿?”老伯问。

  “是,”姜惜容回答着,竟有些恍惚,“我成婚早,十三便嫁人了。”

  “她爹是谁?”老伯又问。

  姜惜容垂下眸子,微笑着随口编道:“这些年都在戍边,前些日子给家里来了封信,说是在长安做了小官,一时走不开,要我们去长安找他。”

  “看不出来,还有点来头呢,”老伯说,“富贵不忘糟糠之妻,是个汉子。只是让你娘俩这般辛苦赶路,不好。”

  “本来是有人接的,可是没想到遇上战乱,被冲散了,只得自己去。”姜惜容说。

  老伯只是笑:“小姑娘,你这话有几分真假,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且问你,你男人送信来时,长安情形如何?如今的长安,还能有新官上任吗?还去长安呢,皇帝都不知在不在了。”

  姜惜容瞬间面有愠色,却没有发作,只盯着那老伯微笑道:“老伯,这便是你无礼了。先开口问话的人是你,我本分回答了,你却又不信。既如此,你一开始便不要问我。我多大,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去不去长安,又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不要等我到了长安,让我夫婿差人来告诉你一声啊?你也知道最近天下乱了,那你觉得能在这时候当官的人,会是什么人呢?老伯,我实在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你还是自己掂量着吧。”

  她向来与人为善,少有这样犀利的时候。说这些话时,她几乎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要极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手脚发抖。说来可笑,她从前是个正经的官家小姐时,都不曾如此强硬,以身份压人……如今,她却不得不虚张声势了。

  老伯听了,“嗐”了一声,又摆了摆手:“小姑娘家家,还生气了,真没趣儿。你这样子还怎么摆摊挣钱?”

  “是你无趣还是我无趣?”姜惜容又不依不饶地追问着,“你说清楚,我倒是想同你细细地说道说道。”

  老伯终于不愿再与她纠缠了,只见他终于从树下站起,嘴里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地走开:“小丫头片子,在别人村口讨生活,嘴还这么刁。”

  见老伯离开,姜惜容只觉心中一阵苦涩。这河神岗实在不是什么安生的地方,但其他地方已开始易子而食,她们竟不得不在此处落脚。

  “阿顺,”她不由得更警惕了几分,只嘱咐着,“这里的人,你万不可轻信。无论何时,你都要紧紧跟着我。在这里,你是我女儿,我们要去长安,记住了么?”

  她实在是害怕。

  阿顺已经不再问为什么了,她只是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像是埋怨一般,道了一句:“又是这样。”

  “什么?”姜惜容没听清。

  阿顺却不再说话了,只用一根手指在土里写写画画。这段时间,阿顺的字已经好看很多了。姜惜容探头去瞧,本只是想看看阿顺的字学得如何了,可在看到字的那一刻,她几乎落下泪来:阿顺的指尖下整整齐齐,正是一排“卓”字。

  姜惜容忍着眼泪,也伸出手去,跟着阿顺写了一个“卓”。“阿顺写得真好,”她努力笑着,“比姐姐的还要好。”

  她们都很想她……很想,很想。

  “娘,”只听阿顺轻声说,“你教我的,我都记着了。”

  “阿顺……很懂事,”阴鉴外,姜惜容垂眸说,“那段日子,看似是我在看护她,但其实,是她在支撑着我。”

  “你被赵氏兄妹打劫时,她便不在你身边了,”崔灵仪望着阴鉴里的画面,问姜惜容,“她后来怎样了?她还好么?”

  说话间,阴鉴里开始下雨了。秋雨迅猛,在村口摆摊的两个人根本不及躲闪,不过一瞬间,她们的发梢都能沥出水来。阴鉴外的姜惜容终于抬起眼,看向那阴鉴,道:“我没照顾好她……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卓姐姐。”

  崔灵仪见状,便不忍再问了,而此刻的阴鉴里也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阿顺,醒醒!”

  “阿顺,醒醒!”阴鉴中,无处躲雨的姜惜容跪在地上,紧紧地将阿顺抱在怀里。阿顺已昏迷过去,再不应答。

  “她病了,”姜惜容的眼里蕴了泪,泪水又悄无声息地融进了河水之中,“是我错了。”

  大雨之中,那曾经被她驳斥过的老伯披蓑戴笠向她疾步走来。姜惜容将阿顺紧紧抱在怀里,刚想问这老伯来做什么,却见他将手一伸,竟递了一把伞过来。姜惜容一愣,又抿了抿嘴,终于还是将这伞接过了。

  “女儿病了?”老伯看向了她怀里的阿顺。

  姜惜容点了点头:“有些发热。”她说着,将伞撑开,将阿顺牢牢护在怀里。

  老伯转过身去,又向她招了招手:“去我家里吧,我家老婆子会医。”

  姜惜容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动。老伯见了,发出了轻蔑的笑声:“我就说这不是你的孩子吧。孩子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在这里犹豫,是真不怕孩子被你拖出个什么好歹来?”又说:“若不是看你是个年轻妇人,寻夫艰难,这孩子跟着你可怜,你以为我愿意帮你?别不识好歹,来不来随你,我可不想帮人还帮出错了。”

  他说着,抬脚便走。姜惜容看着他的背影,越发为难。她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已烧得满脸通红了。

  等不得了。

  终于,她还是决定放下自己暂时的疑虑,忙跟着这老伯走了。而她的身后,除了这漫天大雨,依旧只是一阵阴冷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