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9章 河水汤汤(八)

  在林子里过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姜惜容便和卓娘母女俩一同出发了。今日天气阴郁,没有大太阳,倒是凉爽。

  这林子不大,就是偏远了些。她们出了林子,又走了些时候才到了官道上,远远地还能看到附近村落的炊烟。但她们并未多做停留,只一路向北。

  北渡黄河之后,便离长安更近了。本来,她们这一天走得还算轻快,姜惜容背着行李,卓娘照顾着阿顺。阿顺这一路很是乖巧,不仅没怎么让两人操心,还主动摘下路边的野花,簪在卓娘的鬓边。

  “卓姐姐真好看,”姜惜容夸赞着,又想逗逗阿顺,“怎么只给娘亲,不给姐姐呀?”

  阿顺听了,便又要去路边采花。姜惜容本来正笑着望着阿顺忙活,却忽然又瞥见了不远处的烟——那烟似乎更大了些。即使是在这样的阴天,这烟也是醒目的。

  “卓姐姐,”姜惜容顿觉不对,忙唤了一声,又指了指那些村落的方向,问道,“这是做饭的炊烟么?”

  她不敢确定。

  卓娘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这一看,她却脸色一变。“绝对不是,”卓娘十分肯定,“有黑烟。这样浓的黑烟……只怕整个村子都烧起来了。”

  卓娘说着,忙去将阿顺一把拉起。阿顺才摘下的花,便落在了地上。“这里不太平,”卓娘急急对姜惜容说着,又将阿顺抱了起来,“我们还是快去渡口吧。”

  几人霎时慌乱起来,直向渡口快步走去。还没到跟前,姜惜容便瞧见渡口附近已挤了乌泱泱一群人。风一吹,头顶的云也攒积在一起,刹那间,一派的愁云惨淡,像是要下雨了。

  姜惜容望着人群,不知怎的,步伐竟迟缓下来。心口闷闷的,仿佛有人一把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心脏,强迫她的心脏停止跳动,让她的呼吸越发艰难。

  “惜容妹子,快走,”一旁的卓娘拉扯了她一把,催促道,“事情不对,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

  姜惜容听了,只得忍着胸膛处传来的不适,加快了步伐,向渡口奔去,挤进了人堆里。小小的渡口上是密密麻麻的人,有的人拖家带口背着行李,但有的人看着像是走得匆忙,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只一个人拼命地向上挤。

  有一老汉连台阶都没踩上就被挤了出来,几乎摔倒。姜惜容见状,连忙伸手一把扶住。“这是怎么了?”姜惜容问着,她看不明白了。

  老汉叹了口气,又要急着往上冲:“有官兵来抓壮丁了。那伙人简直是土匪,又抢人又抢钱,不听话的便烧房子!现在还没抓够呢,不知要去哪里,听说洛阳已经被围了,还有……”剩下的话姜惜容根本没听清楚,便见这老汉骂骂咧咧地又向人群里挤。可他到底年老体衰,才挤了两步,便又被人一把甩开,栽在地上,吃了一嘴烂泥,还被人踏了几脚。

  姜惜容刚要再扶,却又被卓娘轻轻推了一下后腰。“惜容妹子,顾不得这许多了,”只听卓娘低声说着,“船不多了。”她说着,怀里抱着阿顺,手上拉着姜惜容的袖子,也向人群中挤去。

  姜惜容闻言,向河上看了一眼,果然还能载客的船不多了,有的人甚至被挤得落了水。她暗自心惊,却只得连忙跟上卓娘的步伐,挤下了台阶,顾不得半分体面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耳边是绝望的人群发出的呼喊声、叫骂声,河上却传来船家一阵阵的驱赶声、吆喝声:“别来了,别来了!挤不下了!”又说:“有钱的来!”

  人群里混浊难闻的气味一股又一股地钻进姜惜容的鼻子里,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低着头跟在卓娘身后。卓娘怕她被挤丢,终于还是回头抓住了她的手。

  “惜容,”她说,“跟紧我!”

  河上的船少得可怜。一条载满了客的船摇摇晃晃地走了,岸上的位置稍微空了些,便又有人立时补上。挤的人越来越多,木头搭起的断桥几乎承载不了这重量,颤颤巍巍。有人被挤在栏杆上,像是要被这栏杆拦腰斩断一般。桥中间应是有人摔倒了,阻了后面人的路,小小的一段路竟堵得水泄不通。

  姜惜容跟在卓娘身后,在人群里挤着,却怎么都无法再上前了。就差一点点、一点点!马上,就可以踏上河边木桥了。

  船越来越少,前面已无路可走,后边的人却一波又一波地涌了上来。不知怎的,姜惜容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她不想再屏气,可身处人堆的她已难以呼吸到新鲜空气了。

  她向旁边瞥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泊船处也挤满了人。有人甚至下了水,想要走捷径扒船上去,吓得那些船只都不敢靠岸,只远远地在水上漂着。

  “惜容?惜容!你怎样?”卓娘看见她脸色发白,连忙问着。

  姜惜容几乎说不出话了,她抬起眼来,只看到了卓娘额上的汗珠儿。阿顺已被她抱过了肩头,吓得眼泪直流,却一声都不敢出。她想伸手为她们擦擦汗、抹抹泪,却怎么都抬不起手来。最终,她还是只能轻轻地摇摇头,又挤出来一个笑。

  “惜容、惜容……”卓娘还在唤她,可说了什么,姜惜容已听不太清了。

  就在她几乎无法喘息之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她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有人高声喊着:

  “叛军来了!叛军来了!”

  “什么叛军?那是官兵!”

  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谁也不知来人究竟是谁,姜惜容只知渡口上登时乱成了一团。本就慌乱绝望的人们越发拼了命,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姜惜容已无法走动,可身后竟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她前行。她几乎已经脚不沾地,只是无力地看着眼前的风景缓慢地移动。

  正当此时,忽然一声炸开巨响,几滴水溅到了她的面颊上,胸口前登时松快了许多,她终于大口呼吸了一口气。可面前忽然传来一阵呼救声,定睛一看,竟是木桥塌了,她身前荡然一空。只是有人不会水,正拼命在河里扑腾。

  “救命!救命——”

  可是没有人去救他们,也不会有人去救他们。因为,又有一条船摇摇晃晃地划过了来。刹那间,所有人的眼里都只剩了这一条船。仿佛登上这条船,过往的苦难便都只是过去。

  姜惜容鼻子一酸,她在这些呼救声中大口呼吸着,似乎她也是溺水的那一个。她踉踉跄跄地迈出脚步,可每踏出的一步似乎都踩在了这些痛苦的声音上,她心乱如麻,只被卓娘牵着、涉水直向那条船而去。下了水,没走几步,水已漫过了腰,而她们也终于到了船跟前。

  “没钱别上!没钱别上!”船家还在如此说着,甚至想打掉姜惜容扶住船沿的手。

  “我有钱的,我有的!”姜惜容一开口,已尽是哭腔。船轻轻漂着,她忙将自己的行李甩到了船上,又急急地说着:“我们有钱的!我们只是要渡河而已!我们只想渡河!”

  说话间,卓娘已将阿顺放到了甲板上。她没急着爬上去,只是对姜惜容伸出了手:“惜容妹子,我扶你上去!”

  姜惜容点了点头,她很有自知之明:仅靠自己,的确上不去船。她双手抓住了船沿,用力向上,而卓娘便在她身后,使劲一托。船动了一下,她也终于重重地栽进了这船里。

  “卓姐姐!”她上船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拉卓娘。船缓慢地漂着,卓娘就在水里扶着船跟着走。水更深了些,已淹到卓娘的胸膛。

  “卓姐姐,我拉你上来!”她叫着,俯身下去,用着力。可她力微,根本拉不动。

  卓娘显然也是个不会水的,她不懂得如何在水上浮起来。船略动了动,她没站稳,险些栽进水里,好容易扒着船沿立住,却也吞了好几口河水。更糟糕的是,她的脚好像被水草缠住了,一时间竟挣不开。

  姜惜容见势不对,心知不好,莫大的恐惧顿时涌上心头,她连忙向船上的人哀求道:“谁能来帮帮我?帮帮我的姐姐!我求你们了!我求你们!”她说着,声嘶力竭,手依旧紧紧地抓着卓娘的手腕。

  可是没有人帮她,大家都自顾不暇。她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拿着桨的船家正用脚翻看她的行李,一边看,一边不满地撇了撇嘴。身边的阿顺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她一边喊着“娘”,一边要来帮着拉。可一个小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呢?

  “我求你们帮帮我!”姜惜容撕心裂肺地喊着,“我求求你们!我求你们了!”她喊着,眼中望着还在水里挣扎的卓娘。这一会儿工夫,卓娘又吞了几口水,头发也湿透了。而岸上又下来了一些人,学着她们的模样,涉水而来,扒住了这条船。

  船越发晃了几分,姜惜容也越发绝望。明明水才到卓娘的胸膛,可为何像是要将船上的她也一起吞没?

  “惜容……”卓娘唤了一声。

  “我爹是县令,我表姨母嫁给了博陵崔氏,我表姨丈在长安做官,我求你们帮我,”姜惜容无助地喊着,说着一些没用的话,“我求你们帮我!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我求你们帮帮我!我不能没有她了……我不能没有她……”

  “呦,还是官家小姐呢。”船家嗤笑了一声,再不看她的行李。

  “我求你们……我求你们了!”姜惜容只有这句话了。她求着、望着卓娘的脸,又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拉她。可惜,她还是失败了。

  水里的卓娘不知看到了什么,竟露出了一个疲惫的苦笑。“阿顺,”她对孩子说着,却望了姜惜容一眼,“你们……好好活……”

  一句话还没说完,船桨便拍了过来,将她的话语骤然打断。姜惜容一怔,整个人又被狠狠拽进船里,还未起身,又见那船家把桨用力一划。水波一送,姜惜容却心下一沉。

  “卓姐姐!”

  她直起身看去,可浩荡的河水里,哪还能看得到卓娘?她只能看到水面上伸出的一条条手臂抬起又落下、那一颗颗人头浮起又淹没……天色越来越暗,船越来越远,她早就看不到她了。

  世上的所有声音都随着那身影一同消失了,天地间顿时安静下来。姜惜容一怔,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快得难受、快得疼痛。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船沿,一时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那渺茫的水面,忍不住地大口呼吸着。

  她仿佛与她一同沉入了水中,又仿佛在替她呼吸。终于,她狠狠地拍了一下船沿,眼泪连串地掉了出来,口中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卓姐姐——”

  她的家人,不在了。

  “够啦,发什么疯。”船家不耐烦地问着,撑着船桨的手却划得更快了些。

  姜惜容满面泪痕,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了船家。“你杀了她。”她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可眼里满是恨意。方才,船家用船桨将所有扒着船的人都打了下去……卓娘也在其中,而她,没抓住她。

  “杀了她?”船家觉得可笑,“那么多人扒着船,我若是不狠心一点,这船便翻了、沉了,谁都走不了!更何况,你就那点钱,能让你们两个人上来,已是我仁慈了!有本事,你让你那县令老爹带你渡河啊,官家小姐?你怎么还来求着上船了?告诉你,这船上,老子就是皇帝,谁来都没有用!”

  船家的言语越来越刻薄,姜惜容却越来越无力。她想要叫苦、想要呼痛,她也想要控诉、想要哀嚎,可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那船家,而船家却不屑一顾。

  “要死便一起死吧。”

  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将她自己吓了一跳。刚回了神,她便听到一阵哭声,回头一看,只见阿顺早已哭得双眼红肿。看到阿顺的那一瞬间,她心中一痛,又忙把阿顺揽进怀中……她只能将她揽入怀中。

  “阿顺……”她唤着。这是她唯一的家人了。

  “姐姐……”阿顺哭得哽咽难言。

  “阿顺别怕,”姜惜容紧紧地抱着这孩子,“以后,姐姐保护你……姐姐,会保护你。”

  她抱着阿顺,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说着,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谁。望着河水汹涌的浮波,听着越来越暴虐的风声,她的心跳却越发迟缓。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地方似乎再难掀起一点儿波澜,但那不是因为麻木,而是因为疼痛到了极致,身体开始了它的自保。只有如此,她才能坚持得久一些。

  天下之大,她所能倚仗的,竟只有这一副单薄的身躯。她必须坚强起来,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阿顺,更是为了卓娘。

  “卓姐姐……”她的眼泪几乎已经流干,眼中酸涩无比,只能在心中念着,“卓姐姐……”

  天黑了,满载了行人的船也终于靠了岸。姜惜容收拾了行李,沉默着牵着阿顺下了船。先前,她一心想着北渡,却没想到,河对岸是同样的生不如死。

  阿顺还在哭,哭得抽噎难言。姜惜容想安慰她,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体会过丧母之痛,这种伤痛,是任何言语都抚慰不了的。她只能牵着她,一路向前走。只是,如今她也不知该去向何处了。

  长安么?可是,与她一同前往长安的人,已经不在了。她所盼望的美好愿景,早已被河水吞噬。她虽从河里爬上了船,却好似永远留在了河中,随着滔滔大河,不由自主地去向汪洋可怕的大海。

  “卓姐姐,”她心里只剩了她,“卓姐姐。”

  不知该去向何处,她只能带着阿顺沿着小路向前走。这渡口附近都是林子,看不见人家,她们只能宿在树下,靠着树打盹。

  “姜姐姐,我娘是不是死了?”黑夜里,阿顺忽然问了一句。

  姜惜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听阿顺忍着哭,喃喃道:“姐姐,我娘被水冲走了。”

  “姐姐,”阿顺问,“我娘会不会还活着?当时离岸边很近的,她说不定可以游上去……”

  姜惜容鼻子一酸:“那我们明天回去找她,好不好?”

  “姐姐,若是我娘当真死了呢?”阿顺又问。

  “姐姐会保护你。”姜惜容回答着,眼前浮现的只是卓娘的面容。

  “真的吗?”阿顺问着,在她怀里缩了缩,眼泪很快浸湿了她的衣服。

  姜惜容重重地点了点头。“当然啦,”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沉重,“你是姐姐的家人。你忘啦,姐姐和你娘……拜过堂的。”

  她说到此处,惨笑了一声,然后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阿顺哭累了,很快便睡着了,姜惜容却彻夜难眠。她抱着阿顺,满脑子却只是卓娘被打下去前的笑容……那个无力、凄凉又疲惫的苦笑。卓娘将她托上了船,自己却没能上来。

  如此糊涂过了一夜,天快亮了。姜惜容小心地放开了阿顺,便要起身去小解。可刚走到一棵树后,她便不由得轻轻惊叫了一声。一条蛇就盘在树枝上,盯着她。她这一叫,这条蛇也被吓到了,登时做出了攻击的姿态,嘶嘶地吐着信子。

  见多了,姜惜容也瞧得出来,这蛇没毒。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叹了口气:“看来是我吓到你了。”她说着,转过身去,自言自语地说着:“抱歉,那我便不打扰你了。”

  可是,没走几步,她却又忽然快步折了回来。“对不起,”她的手忍不住地发抖,嘴上却连连说着,“对不起。”她说着,抓起一块石头,又伸手将蛇从树上狠狠拽了下来,举起石头,便冲着蛇头狠狠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她重重地砸着。不知砸了多少下,蛇头已被她砸扁、砸烂,蛇尾也从一开始的抽搐颤抖到后来的没了动静。她终于泄了力,丢开了这块石头,又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姜姐姐,你在做什么?”背后,忽然传来阿顺的声音。听起来,她还没睡醒。

  “没事的,阿顺,”姜惜容微微侧过头来,看向阿顺,她眼神凄凉,可唇边还是努力提起了一个笑容,只听她颤声说道,“咱们今日,有肉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