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8章 河水汤汤(七)

  “阿——顺——”

  黄昏时,姜惜容拖着长音,坐在树下,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她认真地教着,又将木棍递给阿顺,问,“你会了么?”

  阿顺睁着大眼睛,懵懵地点了点头。一下笔,便是歪歪扭扭的一个字。她见自己字丑,不由得着急地轻呼了一声,又丢下笔来,道:“不写了。”

  走了有些日子了,不知不觉,她们已到了河洛之地。路程已过一半,离长安越来越近,姜惜容的心情也越发惬意。奔波的疲惫艰辛,总是会在一天即将结束之时一扫而空,仿佛,第二天她就会走到长安一般。

  不远了、不远了,她很快就可以带着卓娘和阿顺开始新的生活。今日,她们特意抄了小道前行。这里山清水秀,人迹罕至,景色宜人。明日,她们便可以北渡黄河——

  长安,不远了。

  “为何不写了?”如今,姜惜容如此问着阿顺。这一路闲暇时,她总要教阿顺写字。阿顺很聪明,她很乐意教她。等到了长安,她说不定可以教更多的孩子——虽然她的身份在长安可能会有些尴尬,但如果她不说,谁又知道她本该是个被没为官奴的罪臣之女?

  更何况,如今的朝廷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人管她。

  “没有姜姐姐的好看,不写了。”阿顺赌气说。

  卓娘在一旁小溪上洗着野菜,听了这话,不觉一笑,又故作严厉地训斥阿顺道:“若是不练习,便一直不好看。练了,才会好看呢。”

  “娘,你分明也不会,还说我。”阿顺顶嘴道。

  姜惜容见了,忙附和着卓娘,对阿顺道:“你娘说得对,练了才会好看。”她说着,又将小木棍拿过,抹平了土上的字,对阿顺悄悄笑道:“其实,姐姐的字写得也不好。”

  “这还不好呀?”阿顺问。

  姜惜容点了点头,拿着小木棍,写了一个“木”,又问阿顺:“还记得这个字么?姐姐教过你的。”

  阿顺忙答道:“木!”她说着,指了指旁边的参天大树。

  姜惜容满意地笑了,又写了一个“林”字,问阿顺道:“那这个字,还记得么?”

  阿顺想了想,回答道:“林?”说着,又抢答道:“三个是森!”

  “阿顺真聪明,”姜惜容笑着,指了指地上的两个字,又道,“你可看出这三个木的区别了?”

  阿顺摇了摇头。

  姜惜容叹了口气,对阿顺道:“你看,这就是姐姐写得不好的地方。林左边的这个木,最后的一笔,本该是一点,可姐姐写习惯了‘木’,这最后一笔,总是收不住。从小到大被说了很多次,可姐姐就是改不过来……明明只是个很小的问题。”她说着,又随手写了一个“杨”,写罢叹道:“你看,这个‘杨’字,姐姐也没收住。这可是姐姐的姓呢!姐姐平日里自称的姓,便是这个字。”

  阿顺仔细看着这字,有些疑惑:“这有什么难的?”

  “是呀,这有什么难的?”姜惜容重复着,将木棍递还给阿顺,笑道,“试一试,若是写对了,便是比姐姐还厉害!”

  阿顺一听,瞬间来了劲,连忙接过木棍,在地上认真写了起来。好容易写完,她便忙问姜惜容:“姐姐,写得如何?”

  姜惜容故意皱着眉头,左看看右看看,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她说,“你赢了,你写得比姐姐好!好很多呢!”她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娘,你听见了么,我写得比姐姐好呢!”阿顺兴奋起来,对小溪边的卓娘喊了一句,又连忙扭头对姜惜容道:“姐姐,我一定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好!”

  “嗯!”姜惜容用力地点了点头。看着阿顺又低头去写字,她便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树上。本想看看远处的风景,可她一抬头,便正对上卓娘的目光。

  青山绿水之中,卓娘就坐在溪边石头上,默默地望着她。清凉的山风拂过她面庞,那一瞬间,姜惜容不知怎的,竟忽然有些慌乱。

  卓娘对她笑了笑,便继续低头去摆弄食材和小陶锅。姜惜容见了,连忙就起身去帮她。可刚到跟前,还未开口说话,卓娘便生好了火,又摆了摆手:“不用啦,等着就好。今晚喝汤。”

  姜惜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同卓娘一起坐在了小溪边。小溪清澈,鱼虾却很会藏,她只能看到溪下的圆石。姜惜容忽然起了玩心,脱了草鞋,提着破裙,便赤足踏进了溪里。可刚下了水,她便险些滑倒。

  “诶,小心!”卓娘叫了一声。

  “我没事的!”姜惜容笑着站稳了,又俯身从小溪里拾起了一块鹅卵石。她举着鹅卵石在夕阳下看了看,又回头问卓娘:“卓姐姐,好看么?”

  卓娘有些出神,她点了点头,又莞尔一笑:“好看。”

  姜惜容听了,连忙又从水里拾起了两块石头。三块石头都有半个手掌大小,形状也差不多。她抱着三块石头从小溪里上来,放下石头,却没急着坐到卓娘身边,只先去寻了一块尖锐一些的石头,然后才坐定了。

  “这是做什么?”卓娘好奇地问着。

  姜惜容左手握着圆石,右手捏着尖石,对卓娘笑道:“这石头好看,留个纪念。”她说着,又专心在石头上划刻起来,不多时,她便又举起了石头,叹了口气:“唉,被我毁了,不好看了。”

  她说着,将这石头递给了卓娘看,道:“本想将我的名字刻上去,可我手艺不精,好好的石头,竟变丑了。”她说着,没再急着去刻那两块石头,只将石头放在手边。

  “哪有?”卓娘捧着石头,细细看了一阵,又将石头紧紧地握在手心。再去看姜惜容时,只见她正望着夕阳,满眼的憧憬。

  “惜容妹子。”卓娘轻声唤了一句。

  “嗯?”姜惜容回了头。

  “我……”卓娘开了口,却又顿了一顿,忽而笑了,只见她垂下眼来,略带些难以启齿的羞涩,“你瞧。”她说着,伸手沾了沾溪边的水,谨慎地在手边石头上写了一个“卓”。

  “卓姐姐,”姜惜容颇为惊喜,“你会写字呀!”

  “才学的,也不知写得对不对,”卓娘有些不好意思,“你教阿顺时,我也跟着学了些。不然,我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呢。”

  “写得很好,”姜惜容说着,却不自觉地哽了一下,又忙大声道,“很好!”她说着,又对卓娘笑道:“往后,我们一起学。”

  卓娘睫毛微颤,声音越发轻了。“若是能一直跟着你……学写字,便好了,”她说着,又问姜惜容,“惜容妹子,你可曾想过,等我们到长安,你要做什么了么?”

  姜惜容伸脚在溪水里晃了晃,又想了想,道:“先去找我表姨母和表姐,许久未见,也不知她们如何了。唉,表姐比我大一岁,说不定都出嫁了。若是可以,我想先借一些钱,买个小屋。我可以继续代笔赚钱,也可以做些针线活养活自己。若是还有余力,我想开个学堂,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她说着,看了卓娘一眼,却欲言又止。

  如果可以,她还是想和卓娘还有阿顺在一起。只是不知她们会不会有自己的打算?

  卓娘默默地听着这一切,又问:“你……不想嫁人么?”

  姜惜容连忙摇头:“不想。”

  “为何?”卓娘问。

  姜惜容叹了口气,眼神怅然:“卓姐姐,我曾被关在青楼……虽然时间不长,可我听了太多的声音。那些声音各不相同,但她们告诉我的道理,却是相同的。”

  她说到此处,便没再说了。她闭上了眼睛,一边用脚玩着水,一边享受着柔和的夕阳。如今,很少有这般安宁的时候了,她几乎忘记自己还在逃难的路上。

  卓娘笑了,她望着面前的溪水,终于问道:“惜容妹子,那……以后我和阿顺,就住在你的隔壁,好不好?”

  话入耳中,姜惜容猛然睁开眼来。这话正合她心意,她求之不得。

  “好,”姜惜容看向卓娘,连连点头,一口应允,可想了想,她竟又摇了摇头,垂头丧气,“不、不好。”

  “也好。”卓娘有些失落,却并未多说什么。

  姜惜容见了,却笑了。她难得顽皮地笑着,又一把扶住了卓娘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一墙之隔,太远啦!”

  “嗯?你……”卓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卓姐姐,我巴不得你一直同我在一起!我巴不得我们一直在一起!你和阿顺,我都舍不得!我怎么会舍得你们呢?”

  她说着,一把将卓娘紧紧地抱进了怀里,唇边带着笑,眼中却水汪汪的。“卓姐姐,”她唤着,颇有些手足无措,又直起了身子,望着卓娘的双眸,越发轻柔地唤了一声,“卓姐姐。”

  “惜容……”

  “若是可以,我们还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吧。好不好,卓姐姐?”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惜容?”

  “卓姐姐,”她说,“我想要你和阿顺做我的家人……我想要我们成为一家人。”她注视着卓娘,认真说着。

  从卓娘眼中,她仿佛已看到了长安城中的一间带院的小屋,阿顺在院中放风筝,她和卓娘便坐在屋檐下做着活计……那是她未来的家。

  这场景,她已幻想了不知多少次。她又想起了卓娘曾对她说过的话——家的感觉。或许,她已经找到了可以给她这种感觉的人了。眼前的她们,便是她的家人。虽无血缘之亲,却是实打实的家人。

  “好,当然好。”卓娘含泪点了点头。她说着,不觉抬起手来,拨开了姜惜容鬓边的碎发。夕阳越发柔和,姜惜容纤细的发丝上也浮了一层薄薄的光。卓娘的指尖也越发留恋这浅浅的暮光,她不敢用力,却不由自主地顺着发丝轻轻向下抚去,几乎就要搭着发梢、触碰到她的面颊。

  可就在此时,姜惜容又开了口,打断了她的蠢蠢欲动。“卓姐姐,不若我们今日义结金兰?”姜惜容问着,满眼的期盼和憧憬。

  姜惜容并不知道卓娘在想些什么,她只是很高兴,原来她真的还可以拥有家人……很亲、很亲的家人。她迫不及待地想以一种仪式,将这一切确定下来。

  “义结金兰?”卓娘有些懵,收回了手。

  “就是,结为义姐义妹,”姜惜容解释着,又小心问着,“有何不妥么?”

  “义姐义妹……”卓娘垂眸念着,又忽而笑了,“没有不妥。惜容妹子,我很乐意。”

  姜惜容一笑,连忙将脚从水中收回,穿上了草鞋。她急急忙忙地临水整理了一下仪容,又把方才掏出的两块石头齐齐整整地摆在了岸边的大石头上。想了想,她又寻了六根树枝来,就着烧汤的火点上了。

  “卓姐姐,”她递给卓娘三根树枝,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如今没有香,只好求个形似……”她说着,跪在了那块大石头前。

  “这又是什么?”卓娘望着大石头上的两块小石头,笑问道。

  “如今没有香炉,但总要固定一下这树枝……不对,香……”姜惜容说着,底气不足,声音渐弱。

  “对啦,卓姐姐,我还不知你的生辰八字。”姜惜容又问。

  卓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爹娘记不清我的生辰,我也只是知道我的年岁而已。”

  “啊,”姜惜容小小地惊叹了一声,又连忙道,“无妨,那你我便一切从简!只要心意到了,便不拘礼数了。卓姐姐,快过来,我们一起!”她催促着,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

  卓娘一笑,也站起身来。她先将刻着姜惜容名字的石头塞进了怀里,又秉着那三根树枝走到了大石头前,跪在姜惜容身边。“惜容妹子,开始吧。”她笑着说。

  姜惜容点了点头,再看向面前的石头时,她的表情严肃了许多。幸而她们没有被局限于庙宇,此刻,满天神佛、山川草木,皆可为她们作证。飞鸟之鸣是仪礼上的丝竹之音,游鱼之舞是盛大的仪仗。此处早已不是什么荒郊野岭,这里是未遭侵扰的世外,是最干净、最自然的所在。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姜惜容、邓卓娘虽非手足至亲,但情比金坚。今日,我二人愿结为异姓姐妹。从此以后,不离不弃,永生不悔!”

  姜惜容说着这简单的誓词,又侧头望着卓娘笑。卓娘也望进她的眸底,笑着、重复着:“不离不弃,永生不悔。”

  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了,这八个字才是最重要的。

  两人相视一笑,便在这大石头前拜了三拜,又小心地将那简陋的树枝插在简陋的石头中间。姜惜容生怕这石头不稳,又将两块石头并得更紧了些,才放下心来。

  正忙活着,那边阿顺写完了字,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问道:“娘,姐姐,你们在做什么?拜堂么?”

  “不是拜堂,”姜惜容解释着,“是结为金兰姐妹。”

  阿顺越发疑惑:“我看过人家婚嫁,这就是拜堂呀。”

  姜惜容还想解释,阿顺却已被卓娘拉入了怀中。“她还听不懂的,”卓娘笑着对姜惜容说,又向阿顺道,“阿顺,你只需要记住,如今,姜姑娘是你我最亲近的人……我们,是一家人。”

  “对,”姜惜容连忙附和着,又对阿顺笑道,“我们是一家人啦,有天地为证!”

  “是因为你们方才拜堂了么?”阿顺执着地问着。

  “不是拜堂……”姜惜容竟红了脸,嘴上还想解释。

  “不是因为我们拜了堂,”卓娘耐心地解释道,“是因为,姜姑娘很好、很好。”她想不到别的词,只能如此重复着。

  “哪里好?”姜惜容笑问着。

  “哪里都好。”卓娘说。

  姜惜容听了,畅怀一笑。她不再向阿顺解释拜堂和结拜的区别,只坐在了卓娘母女俩身边,望着夕阳,等着汤熟。夕阳的光芒越发暗淡,她却好似看到了长安。

  她想,她一定会在长安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