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7章 河水汤汤(六)

  邓卓娘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姜惜容一个人走也不容易,因此,姜惜容迅速同邓卓娘母女俩熟络起来。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唯有她们一路同行,一起向西。

  白日里,三人相互扶持着走。邓卓娘身上的盘缠不多,平日里只是挖路边的野菜充饥。姜惜容还能代笔写信,若是赚了铜板,她便会奢侈地买些吃食,与卓娘母女俩分享。

  到了夜里,卓娘便会取出一张有些破但干净的草席,平平整整地铺在地上。三人紧巴巴地挤在这一张草席上,以天为被。阿顺年纪小,姜惜容和卓娘便让她睡在中间。

  夜里的天气没有那么炎热,只是蚊虫多了些。阿顺总是睡不踏实,夜里总是翻来覆去。姜惜容因白日劳累,在夜里总是最先睡着的那一个——即使她知道,睡在野外应保留一些警惕。

  有时候,姜惜容也会在梦里哭醒。当她满面泪痕又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她总能看到自己紧紧抱着阿顺,在睡梦里本能地安抚着这睡不踏实的小孩儿,而另一边,卓娘总是半撑着身子,在黑暗中为她们驱赶蚊虫。

  偶尔,卓娘也会发现姜惜容睁开了眼。“没事的,快睡吧,”卓娘轻声说着,用干净的手背撩开了姜惜容面前杂乱的头发,擦了擦她的眼泪,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挤出一个笑容,“睡吧。”

  “嗯……”姜惜容轻轻应了一声,便又沉沉睡去。

  有时,赶路累了,她们也会坐在树下闲聊。当姜惜容问及邓卓娘的年纪时,她惊讶地发现,邓卓娘竟只比她大四岁。

  “四岁,”姜惜容看了看卓娘,又瞧了瞧她怀里的阿顺,“卓姐姐,你只比我大了四岁啊。”

  “我成亲早,”卓娘含笑说着,给阿顺梳着头发,即使是在逃难,她也没放过这些细节,“十三就嫁人了。”

  “那……姐夫是个怎样的人?”姜惜容问着,又看了看阿顺,可阿顺长得太像卓娘了,根本瞧不出爹的痕迹。姜惜容想,这样也好。

  “他?”卓娘想了想,“他不爱说话,又死得早,我刚生下阿顺,他便死了。他家人丁单薄,他一死,我娘俩也没人管了。”她说着,神情淡然,仿佛是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那你爹娘呢?”姜惜容又问。

  “也去得早。”卓娘叹了口气,又挤出来一个笑容。

  “抱歉。”姜惜容低了头。

  “没什么抱歉的,”卓娘说,“都是命,是我和他们的缘分不够深。我如今,只把阿顺带好,便足够了。”卓娘说着,满眼爱怜:“只希望我能活久一些,能看着阿顺长大成人。”

  她说着,又问姜惜容道:“长安是个怎样的地方?”

  姜惜容想了想,说:“我只记得,长安很繁华。如今,却不知怎样了。”

  “繁华,”卓娘念叨着,若有所思,又对姜惜容笑道,“实不相瞒,惜容妹子,我此行是想去蜀地的。他们都说,蜀地富饶安稳,就连皇帝都常常入蜀避难。我想,我若是带着阿顺到那里去,说不定还能过得好些。可是,我认识的人中,并没有去过蜀地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说话间,卓娘已为阿顺梳好了头发。阿顺摸了摸头发,却又指了指姜惜容,道:“娘,姜姐姐的头发也乱了。”

  “啊?”姜惜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发髻,又连忙收了手。从前在家里时,她用的头油也是最好的桂花油,将头发保养得乌黑发亮,如今奔波久了,她的头发变得干枯毛燥,纤细的发丝仿佛一碰就要断掉。

  卓娘见了,不由得抿唇一笑,又对她招手:“惜容妹子,你坐过来,我替你理一理头发。”

  姜惜容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道了谢,乖乖坐了过去。今日天气不错,空中还有几朵浮云,轻轻飘着,遮蔽了日光,难得地让这逃难的路清凉了些许。

  卓娘解开了她的头发,手指探入她的万千发丝中,理着她的头发。穷苦人就连指甲也养不长,姜惜容清楚地感觉到卓娘的指腹轻轻掠过她的发根,将她的头发一点一点理顺。姜惜容忽然有些恍惚,很久没有人这般温柔地对待她了。

  想及此处,姜惜容忽然掉出泪来。她想抬手擦掉,可阿顺已经看到了。“姜姐姐,”她问,“你怎么哭了?”

  “惜容妹子,”卓娘也紧张起来,停了手,“是我弄疼你了吗?”

  “不是的,”姜惜容连忙解释,“是我……想家了。”

  卓娘听了,轻轻叹息,又小心地为她编发:“我有时觉得,或许,所有的人生来就注定是独身一人。父母会先我们而去,其他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离开了。家这个东西,与其说是父母给的,不如说,父母亲人只是教会我们,家是什么。想家,有时就是想念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不只有曾经的家人可以给我们,我们或许还能遇到更多的人呢?或许,他们不是我们的亲人,却是我们的家人……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姜惜容听得懵懵懂懂,正想开口问,一抬眼,却见阿顺正对着她挤眉弄眼做鬼脸。姜惜容见了,不禁一笑:这孩子见她落泪,在逗她开心呢。

  只听卓娘又自嘲笑道:“惜容妹子,不怕你笑话,我自出嫁之后,再没有体会到那种感觉。夫家虽也带了个‘家’字,我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唉……我也不知自己说了这么多,究竟说了些什么。我没读过什么书,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姜惜容忙道,“你说得很好。”

  “没听懂。”阿顺却在此时道了一句。

  卓娘一笑,她灵巧地帮姜惜容梳了一个紧实利索不易松散的发髻,又捏了捏阿顺的鼻子。“宝贝阿顺,”卓娘问,“你和娘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如何?”

  阿顺说:“很安心。”

  “嗯,只要阿顺在娘身边,娘也很安心。”卓娘点了点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才又对姜惜容道:“头发梳好了。可惜这里没有镜子,也没有水,不然,你还能看一看。”

  姜惜容抬起手,小心地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齐整了些许。阿顺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姜姐姐,你从我眼睛里照镜子吧。”

  姜惜容听了,便凑到阿顺跟前。可她刚过去,和阿顺对视了片刻,阿顺便忍不住笑了。“姜姐姐,”阿顺笑得拍地,“我总是想笑,你还是去看我娘的眼睛吧。”

  姜惜容听了,便转身挪到了卓娘面前,笑道:“好姐姐,且让我瞧一瞧。”她说着,扶着卓娘的肩膀,睁大了眼睛,细细地从她眸中观察着自己的影子。

  卓娘身体一僵,动也不敢动。她似乎想要挪开目光,可眼神刚刚要游离出去,却又忍不住地颤了回来,迎上了姜惜容的目光。

  姜惜容望着她,却不是在看她。她只知道,在她的眸中,她终于可以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发髻,很好看。

  “真好看,”姜惜容笑道,“多谢卓姐姐。”她说着,又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卓娘听了,便背好行李,站起身来。阿顺却叹了口气,只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着:“累,走不动。”

  “那姐姐抱你走。”她说着,俯下身去,一把抱起了阿顺。

  卓娘见了,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来扶。“惜容妹子,还是我来吧。”她说着,就要从姜惜容手里抱出孩子。

  姜惜容摇了摇头:“没事的,卓姐姐,你也该歇会儿。”她说着,又笑着问阿顺:“阿顺不累,姐姐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什么故事呀?”阿顺问。

  姜惜容笑道:“一位很久以前的大人物,公刘。他也带着他的族人走了很远,很艰苦,可最后,他们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想听吗?”

  阿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问道:“安什么的日子?”

  姜惜容笑了,她看了一眼卓娘,只见卓娘正笑得温柔。“就是你娘要带你过的好日子呀,”姜惜容说着,这才又对阿顺道,“不急,姐姐慢慢讲给你听。”

  卓娘没有再说话了,她只是跟在她身边,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姜惜容抱着阿顺,一路都在讲故事,先讲了《公刘》,又讲了《桃花源记》,讲到兴起时,她还能吟上一段。阿顺听得入迷,卓娘也看得入迷,人群很快安静下来,让这轻快的语调肆意蔓延着。

  “姑娘,声音好听。”有人称赞着。他们听不懂她讲的诗文,却能听懂声音里的情感。

  “多谢、多谢。”姜惜容总是笑着回答。

  姜惜容说话时,即使灰头土脸,面容上也永远带着轻柔的笑,仿佛这世间的艰难险阻都难不倒她,所有的困苦都能被她轻易化解……她要去向的地方,一定充满了希望,即使没有,她也会自己创造出希望。

  一同逃难赶路的日子明明只有几个月,又好像十分漫长。漫长到姜惜容好容易接了一个代笔的活计,都觉得恍如隔世。的确,如那乞儿所说,这年头,书信实在是没用的东西——所有人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哪里还能关心他人呢?

  但是,让姜惜容更为恍惚的是:这次的活计若是做成了,能赚二十个铜板!这么多铜板,可以买很多吃食了。

  恍惚片刻后,姜惜容欣喜若狂,又连忙问地摊前的客人:“写什么信?有什么要求?需要润色么?”

  “不是信,”客人摇了摇头,“是墓志。”

  姜惜容愣住了,忽然发觉这客人也是一身的粗布麻衣,显然手头并不宽裕。只见客人尴尬地笑了笑:“我没学问,也没钱。我妻子跟着我,苦了一辈子。她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了,等我死了,更不会有人记得她。所以,我想给她准备个墓志。我是石匠,可以自己动手给她刻,可就是这内容,我写不出来……二十个铜板,够不够?”

  姜惜容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又连忙点了点头:“足够了。”她说着,拿出纸来,认认真真地在地上铺开,又将墨块磨开,这才问道:“你妻子……是个怎样的人?”

  石匠思索着、描述着,姜惜容便根据他的描述,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着。这是她第一次写墓志,写到最后,她眼角竟不自觉地渗出一滴泪来。她浑然不觉,只将纸上的墨轻轻吹了吹,才又小心地交付与石匠。

  “我不收你二十个铜板了,”姜惜容顿了一顿,终于说道,“只要十个就够了。”

  拿了钱,收了摊,姜惜容独自地走在小路上,十个铜板稳稳当当地放在她怀里……她该去找卓娘母女了。卓娘怕阿顺不听话,打扰她写字,因此每当姜惜容出摊时,她便带着孩子在不远处等她。而姜惜容收摊后,也总是会急急忙忙地跑回她们身边。

  如今,她们就在郊野的小溪边落脚。可姜惜容的脚步竟越发迟缓,终于,她在一棵干枯的槐树下停了脚步,只呆呆愣愣地立在原地,手掌按着胸前那放着铜板的地方。

  头上的乌鸦在哇哇乱啼,脚边的蚂蚁放肆地攀爬。她却好像同这枯树融为了一体,只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忽地一阵风吹来,她一时站立不稳,脚步一动,便有只蚂蚁死在她脚下,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不觉,天快黑了,卓娘等姜惜容等不来,一时间着了急,生怕她出什么事情。于是,卓娘抱上孩子,便向姜惜容离开的方向寻去。可还没走多远,她便望见了在枯树下发呆的姜惜容。

  “惜容妹子!”卓娘连忙喊了一声,冲她招了招手,可姜惜容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仍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两眼发直。

  卓娘越发担心,忙抱着阿顺飞奔过去。或许是因为她的脚步声太大,临近她面前时,姜惜容终于猛然回了神。看见卓娘,她还有几分惊讶。“卓姐姐,”姜惜容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来了?”

  “你……”卓娘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完好无损,放心了些许,又小心问着,“你没事吧?”

  姜惜容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事呀!我今天还挣了钱的,十个铜板呢!”她说着,从怀里掏出铜板,分了五个出来,就要向卓娘手里塞。

  卓娘哪里肯收?她慌忙推辞闪躲,可行动间,竟不慎碰掉了一个铜板。于是她又连忙放下孩子,要去捡拾铜钱,可她才捡起,又忽然听见了姜惜容压抑着的哭声——就如同她在睡梦中的哭声一般。

  卓娘一愣,又连忙抬起头来,只见姜惜容的双眼明明已被泪水刺激得通红,她却仍强行微笑着:“卓姐姐,我本来可以赚二十个铜钱的,我本来很开心……”

  她说及此处,却忽然忍不住,脸上最后一丝微笑也消失了。“可是,竟然是墓志,”她说,“我竟然在为他人的死亡而开心。”

  “我过意不去,减免了一半的钱,可是、可是……”她终于放声大哭,“我走在路上,却又开始舍不得那十个铜板……才十个!”

  她哭得呜咽:“卓姐姐,我很害怕,为何会如此、为何啊!”

  她说着,哭得哽咽难言,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卓娘见了,满面不忍,将眉头一蹙,又抬手将姜惜容揽入怀中。

  “没事的,”她安慰着她,“没事的……都是,人之常情。”

  “我很害怕,”姜惜容靠在卓娘肩头,一遍一遍地说着,“我好怕。”

  “怕什么?”卓娘问。

  可姜惜容答不上,她只能摇头。她只知道,心中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慌正在迅速扩散,明明天气炎热,她却好似堕入冰渊,无所凭依,又战栗不止。

  “惜容,惜容,”卓娘柔声唤着,扶起了她的肩膀,用手背擦了擦她的眼泪,“看着我。”

  姜惜容抬起眼,直视着卓娘的双目,泪眼婆娑。她又从卓娘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只听卓娘说道:“害怕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你已经很勇敢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卓娘说着,不觉笑了。“惜容妹子,”她说,“说起来你可能觉得我在奉承你,但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

  姜惜容吸了吸鼻子,想开口说话,却因为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见卓娘低下头,似乎有些局促羞涩:“这一路能得你陪伴,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所以……”

  “惜容妹子,”卓娘问,“你若是不嫌弃,可否让我们陪你一同去长安?我们可以在路上,做个伴儿……也可以一直做伴。”

  姜惜容愣了愣,终于破涕为笑:“卓姐姐,我们已经在做伴了呀。”

  卓娘没有说话,只是爱怜地瞧着她,又垂下眼来,轻轻摇了摇头。阿顺在一旁扯了扯卓娘的袖子,仰头问着:“娘,我们是要和姜姐姐去长安么?”

  卓娘摸了摸阿顺的头发,又蹲了下来,对阿顺道:“是。”她说着,看向姜惜容:“我们要和姜姑娘一起去长安。长安、长安……那个词是什么,哦,安居乐业。”她想了想,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们会和姜姑娘一起找到桃花源,拥有我们的新家,然后,一起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太好啦,”阿顺跳了起来,“我最喜欢姜姐姐啦!”

  姜惜容听了,擦了擦眼泪,又笑道:“姜姐姐也喜欢阿顺。”她说着,又去逗弄阿顺,戳了戳她的脸。

  一旁的卓娘悄悄望了一眼姜惜容,又垂了眼,轻声道了一句:“娘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