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6章 河水汤汤(五)

  “不知该如何操作么?”见两人都立在原地不动,姜惜容便又开了口,只是她仍死死地盯着癸娘,“只要将手放在镜面上,便能看到了。”

  崔灵仪看着那名为阴鉴的方镜,又微微侧头看了看癸娘。她知道,姜惜容对癸娘有疑心,她是想看清癸娘的来历。如今在场三人,各有各的过往,且都不为人所知,也都不愿为人所知。

  “惜容,”崔灵仪想了想,清了清嗓子,“我们……”

  “崔姐姐,”姜惜容看出她要为癸娘说话,开口便打断了她,“时间紧迫,这是了解各自过往的最快方式。如此,我也可以知道,谁值得我信任。”

  她说着,终于将目光从癸娘身上挪到了崔灵仪身上。“表姐,”她换了更为亲近的称呼,“我也是为了大家好。”

  “姜姑娘,我也很想知道,水鬼们为何会占据了河伯宫殿,”这边崔灵仪还没回答,癸娘却先开了口,“冰夷如今又在何处?”

  “冰夷……”姜惜容念着这传说中的名字,忽而又笑了,她望着癸娘,“这位姑娘,当真是越来越让我好奇了。”

  她说着,忽然抬起手来,登时在水里捡起一阵暗流来。崔灵仪站立不稳,本想拔剑去拦,可看着姜惜容,她又不忍心。不过片刻的犹豫,她便彻底失了重心,被暗流冲到一旁,压在了墙上。而癸娘竟被暗流卷起,直向那阴鉴而去。

  “癸娘!”崔灵仪叫了一声,终于拔出剑来,劈开水流,便向癸娘奔去。癸娘如今正是虚弱之时,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在癸娘即将到阴鉴跟前时,她一剑刺去,终于将水流斩断,又将癸娘接住,揽入怀中,又挡在身后。

  “惜容,”崔灵仪道,“既如此,还是我来吧。你看了,也可放心了。”她说着,直直大步向阴鉴走去,换了左手握剑,将右手覆于镜面之上。手掌触碰到镜面的一瞬间,镜面上的水波忽地向内旋起,混乱中,镜面竟变化出无数颜色。

  崔灵仪望着那镜面,还没反应过来,便又被这阴鉴重重弹开。好容易才站稳,却听阴鉴上传来声音。

  “那便是崔家的姑娘,是个克星。”

  “崔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我求你了,崔姑娘,别再来了!”

  “这名字不好。宁之宁之,却从未安宁。”

  崔灵仪浑身一僵,又抬头看向阴鉴,刹那间,她脸色煞白。阴鉴之上,正是她的所有过往。如何家道中落、如何失去双亲、如何被世人嫌弃、如何被恩将仇报,以及,如何放弃去找寻姜惜容,只在洛阳城里颓废度日。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癸,称我癸娘便好。”

  癸娘出现了。就在崔灵仪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自处时,她摸索着来到了她身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用自己掌心可怜的温度暖着她。

  “宁之,”癸娘轻声说,“别怕,都过去了。”

  阴鉴上的画面飞速地流转而过,却没有落下一点一滴,所有的细节都被呈于镜上。很快,一切来到了崔灵仪落水的这一天,镜面一黑,再亮起时,崔灵仪只能看到她们的现在。她也终于回了神,整理了一下思绪,便看向了姜惜容。一抬头,只见姜惜容眼中正含着泪。

  “你们……一直在找我?”她问。

  “惜容,我知道一切道歉的话是很苍白的,”崔灵仪略缓了缓,又低下头,“对不起,我没能、没能……及时去找你。”

  姜惜容苦笑一声,似乎没有方才那般警惕了。“没事,”姜惜容垂下眼来,“你当时,自顾不暇。我又怎能苛责于你?”

  姜惜容说着,又看向了癸娘。她眼里的敌意终于打消了一些,可还是有些疑虑藏在了眼底。她看着像是想问什么,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但你们还是来找我了,”姜惜容又看向了崔灵仪,“这一路,辛苦你们了。只可惜……我没能撑到你们找来。”

  “对不起。”崔灵仪又垂首道了一句。她心中满是愧疚,若是她早些找到她,她或许也不会变成水鬼。

  “你没有对不起我,”姜惜容说,“我也曾想着投奔崔家,可到最后,我也放弃了。”

  “为何?”崔灵仪忙问。

  “为何……”姜惜容摇了摇头,笑容苦涩,“我只是忽然发觉,这世上,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赵三娘说,你是蹈水而亡。”崔灵仪说。

  “的确,”姜惜容说,“我是自己跳河的。”

  “为……为何!”崔灵仪无力地问着。

  姜惜容又只是微微一笑,将一切娓娓道来:“那年,我父亲得罪了扬州田太守,被人罗织罪名。父亲恐慌,求助无门,只把长安当做最后一根稻草,想尽方法,终于将信送了出去……可已然太迟了。我们一家,不是杀头,便是下狱,又是流放,或是被没为官奴。田博安那恶贼意欲欺辱我,我抵死不从,便被他关进手下青楼,日夜恐吓。终于,我好容易逃出来,却发现,全家竟只剩我一个人还活着。”

  她说着,哽咽了一下:“那时,我甚至大逆不道地想,幸好我娘去得早,不然,她也要受这样的苦。然后,我就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一家还在长安的日子……”

  她说着,走到那阴鉴前,却不急着将手放上去,只对崔灵仪道:“姜家再无可倚仗之人,崔姐姐,我当时一心想着去长安,投奔你们。为了躲避田博安派来追我的人,我改换了装扮,隐姓埋名,先向南走,再向西行,一路只以代笔为生。可我没想到,这一路竟会如此艰难。”

  她说着,终于抬起手来,放在了镜面上。“你们……自己看吧,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说着,快速收了手,又背过了身去,再不看那阴鉴。

  阴鉴之上,姜惜容的身影逐渐浮现。崔灵仪看见她背着一个小包袱,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踩着草鞋,从山水间向外走着。有蜘蛛落在她肩头,惹得她痒痒,伸手一拍,竟是个蜘蛛,吓得她跳了起来,又连忙甩了甩手。蜘蛛落在地上,断了两条腿,她本想赶紧离开,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

  这蜘蛛是活不成了。

  “对不起,”姜惜容小声说,“你只是出来觅食而已,也不是故意惊吓我,我实在是……唉……”她叹了口气,眼看着那蜘蛛不再动弹,便俯下身去,抓了一把土,将蜘蛛盖住了。起身后,她又道了一句“对不起”,这才转身离开。

  崔灵仪看见她走过山林,走过荒野,进了城市,又来到乡村。为了甩开来追捕她的人,姜惜容选择的路线是那样出其不意,时而向东,时而向西,时而向南,时而向北,有时还会在一片地方打圈走。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有时遇到官吏土匪,她不得不绕路而行。

  终于,不知走了多久,她再没听到来追捕之人的消息,这才终于放下心,老老实实,一路向西而去。同所有奔波在旅途上的人一样,天气变化、饥饿劳累让她身心俱疲。这一路,她也不是没遇到过几个同行之人,这些同行之人多半是逃荒出来的。往往走了没多远,他们便不愿再走。

  “还能去何处呢?”有拖家带口的妇人在停下来时,绝望地抱怨着,“哪里都一样,都得过一样的苦日子……都不是家!”

  姜惜容听了这些话,颇有些伤怀,却还是执拗地向西而去。“我还有亲人在长安,”她说,“我要去找他们。”

  她说着,背起行囊,坚定地踏出了步子。身后的妇人坐在地上,冲着她的背影喊:“什么亲人啊?这么远,你都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

  姜惜容没有回答,只是回头对那伙人笑道:“放心吧,我会去找他们的。你们保重,有缘再见!”她说着,招了招手,笑着转过了身去,步伐也努力地轻快起来……不像是在逃命,更像是在出游。

  当然,她知道,她大概不会再和这些同伴见面了。她更知道,那妇人所说是对的。这么多年了,她还能在长安城找到崔家么?姜惜容想着,叹了口气,步伐却从未停止。她想,这世间总还是能给人一些希望的吧?就算上苍给不了,她也要给自己一些希望。

  于是,姜惜容继续前行。她曾搭过商队的车,也曾独自步行。小路泥泞,鞋子坏了,她便自己再编一双;若是下了大雨,她便在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还好,她这一路走来,遇见的人家大多不吝啬自家的屋檐。

  “姑娘,进屋坐吧。”有老妪站在门里对她说。

  “多谢老娘子,但我还是不进去了,”姜惜容摆了摆手,“我身上都湿了,就别弄脏屋子了。”

  老妪也没再请她进来,只是好奇地问着:“你是哪里人?看你这模样,是在赶路?”

  “是的,”姜惜容点了点头,“我去投亲。”

  “去哪里投亲?”老妪问。

  “长安。”姜惜容回答着。

  “长安?那太远了,”老妪连连摇头,又问,“是你什么人啊?”

  “我表姨母一家。”姜惜容如实答道。

  老妪笑了:“这也太远了。”

  姜惜容愣了一下,又低下头来,道:“一点都不远。”她说着,忽然瞥见这老妪的裙子破了,又见这老妪似乎是独自居住,她想了想,便道:“老娘子,我帮你补一下衣服吧。”

  然后,她便得到了一碗粥作为谢礼。

  喝了粥,她便继续向前走。有一日,她在城门口摆摊。说是摆摊,其实就是直接在地上摆着几张不怎么好用的纸,外加一支笔,一块墨块。若是有人来,她便把纸压在城墙上,给人写上一封。可是等了一天,竟只有一个人来找她写字。好容易赚了些铜板,她便要收摊,准备去买点吃食——她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正收拾摊位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窜到了她跟前,他好奇地看着她摆在面前地上的纸笔,又嫌弃地皱了皱眉:“有什么用?”

  “帮人写家书,自然是有用的啦。”姜惜容脾气很好,即使听出了这孩子的冒犯,她还是好声好气地回答着。

  “没用,”乞儿说,“有几个人用得到家书?”

  “可总有人会思念家人呀,”姜惜容说着,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忽地一阵鼻酸,却强忍着泪,对那乞儿道,“有的人呢,还有家人,只是相隔很远,所以需要书信。会有信使带着书信找到他们的家人,告诉他们,这世上还有人在思念他们。”

  “没有,”乞儿却执意和她唱反调,“收信的人也不认字。”他说着,眼神一转,忽地扑上前去,胡乱将她面前的东西一齐抱进怀里:“还是把这些卖了有用!”他说着,撒腿便跑。

  “你!”姜惜容叫了一声,也连忙去追。可她小时养在闺中,又不似崔灵仪曾经习武,这一路又奔波劳碌,她根本跑不过这乞儿,只勉强捡到了从乞儿怀里掉下来的笔。

  眼看着那乞儿越跑越远,姜惜容终于要放弃了,故意喊了一句:“钱留下,纸墨给你,我不要了!”

  话音落下,那乞儿的脚步慢了许多,他像是在思索。果然,又跑了两步,他身上掉下来两块墨块,和几张已经皱了的纸。纸轻飘飘的,被风吹上屋檐,姜惜容再也够不到……唯有地上的墨块没有那么容易被吹跑,她连忙追了过去,拾起了地上的墨块,蹭了一手的墨。

  “还好、还好……”她喃喃。顾不得脏了手,只赶紧将墨块和笔装进她的包袱里。

  只是,又要饿肚子了。

  她叹了口气,背起行囊,继续向前走。只是这段时间,她的运气没有那么好了。

  大旱肆虐的范围更大了些,听说有些地方还在打仗。所有人家都看好了自己的米缸,她再难讨到一碗粥。饥馑很快蔓延开来,城外的饥民也更多了一些。有地之民尚且忍饥挨饿,被迫背井离乡,更何况她这个本就无家无地之人?

  她看着这一切,心中酸楚,却无计可施。她只能混在饥民中,一路向西。

  可日日忍饥挨饿,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忽有一日,她正向前走着,却忽然眼前一黑,控制不住地跌倒在地。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饥民们正围着一个火堆,坐在不远处。而她身边,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

  “姑娘,你醒啦?”妇人也是面黄肌瘦,怀里的小姑娘却面色红润,想来是母亲舍不得吃,都给孩子吃了。

  “你太饿了,昏倒了,他们差点就不管你了,”妇人解释道,“我看你昏倒了,却还能说梦话,便给你灌了些水。天可怜见,你还能醒过来。”

  “多谢姐姐。”姜惜容听了,连忙起身行礼。虽然身体仍然虚弱,但她的精神还不错。

  “谢什么?是你自己争气,”妇人笑了,“我只是给了你一口水而已。”

  “那也要多谢姐姐。不知姐姐如何称呼?”姜惜容问。

  妇人回答道:“我姓邓,单名一个卓,人皆唤我卓娘。我夫家姓陈,这是我女儿,如今六岁了,叫阿顺。”她说着,指了指怀里的孩子。

  姜惜容看过去,叹道:“好漂亮的孩子。”她说着,伸手戳了戳孩子的脸蛋,又对邓卓娘笑道:“像姐姐。”

  “她爹没了,地也没了,我们只能逃荒出来,”邓卓娘说,“我想着,在外边都不容易,能帮一把便帮一把。不然,又能指望谁呢?”她说着,又问:“姑娘,你做什么去?”

  “寻亲去,”姜惜容笑了笑,“去长安。”

  阿顺一直默默看着姜惜容,如今终于开了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姜惜容想了想,低声悄悄道,“我告诉你,我姓姜,但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这一路,她本来是化名姓杨的。

  “姜?”邓卓娘问,“名字呢?”

  “惜容,”姜惜容说着,用手指在地上写了三个字,“这便是我的名字。姜嫄的姜,爱惜的惜,容貌的容。”她说着,又笑着问阿顺:“可记住姐姐的名字了?”

  “记住了,”却是邓卓娘笑着回答她,又问,“姜嫄是什么?”

  “是上古时的一位女子,没有她,我们的历史都要被改写,”姜惜容说着,坐得离邓卓娘更近了一些,又去逗弄她怀里的孩子,“阿顺,听姐姐讲故事好不好?”

  “好呀,”阿顺连连点头,甜甜地唤了一声,“姜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