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5章 河水汤汤(四)

  “癸娘!”

  “癸娘!”

  崔灵仪在水中寻着,可根本找不到癸娘的身影。大雨滂沱,河水凶悍,她很快便没了气力。在吞咽了好几口河水之后,她再也动弹不得,意识一片混沌,身体控制不住地下沉、下沉……

  但她没有想到,她还会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逐渐清醒,可眼睛却怎么都睁不开。身上是异于平常的不适,衣服很重,可身体却是轻的。

  “还没醒么?”她听见有人问。

  “避水丹已喂给她,应该已经醒了,”有人回答着,“只是她不会水,也不会在水中睁眼。”

  水里?睁眼?

  崔灵仪瞬间打了一个激灵,猛然睁开眼来。那一刹那,双眼的确有些不适,可当她看清眼前情形后,便陷入了更大的讶异中。

  这里看不到天,只有一片深蓝近于乌黑的颜色。屋子不是木头搭起来的,而是一块又一块流光浮动的青色巨石。屋子中间,有一颗明亮的夜明珠高高悬起,散发出幽幽的白光,虽然照亮了整个屋子,却让人倍感压抑。

  水里?难道真是水里?她还活着么?那癸娘呢?

  崔灵仪循着方才传来的人声望去,视线却被床边的屏风阻拦。她连忙下了床榻,站起身来,冲向屏风外。

  然后,她便瞧见了两个女童。她们身着黑衣,看着不像活人,竟都是溺死之貌。

  “你醒啦?”一个女童迎了上来。

  “癸娘呢?”崔灵仪顾不得问她们是谁,只急急问着,“癸娘在何处?”既然她莫名其妙地到了此处,那癸娘一定也在这里!一定是!最好是!

  两个孩子对视一笑,只听其中一个又对崔灵仪道:“崔姑娘,莫急,那位姐姐的确也在我们这里。”

  果然在这里。“我要见她!”崔灵仪忙说。

  “可以,”女童点了点头,“但是,你要先去见另一位姐姐。”她说着,同另一个女童一起给崔灵仪让开了路,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崔姑娘,请随我们来。”

  崔灵仪打量了一下她们,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又坚定说道:“先带我去见癸娘!”

  “可是,姐姐说,要你先去见她……”女童有些犹豫。

  崔灵仪更觉奇怪,可心中竟隐隐紧张起来。“她……又是谁?”崔灵仪问。

  “是我。”

  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崔灵仪循声看去,便看见了一身黑衣、面容惨白的她,自门外款款走来。

  “崔姐姐,是我。”她说。

  女子的面容,和傀儡曹描所画画像一模一样。

  崔灵仪愣了一下,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瞬间消失,归于混沌,只有目光不自觉地盯向了女子的左手腕。果然,一块红色的胎记落在那白皙的皮肤上,一如既往,从未改变。

  “惜容?”她不自觉地开了口。

  “是我,”姜惜容回答着,盈盈微笑着,“崔姐姐,是我。”

  “是惜容吗?”崔灵仪又问了一句,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耳中所闻。这当真是真吗?

  “是我。”姜惜容微笑回答着。

  “你是惜容?”她一遍一遍地确认着。

  “是我,崔姐姐,我是姜惜容,”她说着,想了又想,“你需要我证明一下吗?”

  崔灵仪抿着嘴,轻轻点了点头。姜惜容垂下眼来,略加思索,便微微一笑。“崔姐姐,”她说着,蹲了下来,在水底淖泥中,拇指向上侧拳一印,又在上方点了五个点,“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学写字,那时我们对白纸黑字都不感兴趣,偏生喜欢胡乱玩弄墨水,弄了满手的墨,又在纸上印出一个脚丫来……”

  她说着,站起身来,指了指泥上印出的脚丫,对崔灵仪微笑道:“崔姐姐,若我没记错,这还是你教我的。”

  “惜容……”

  此时,崔灵仪终于仿佛大梦初醒,眼圈一红:是她,当真是她。她阔别了十几年的表妹,她想要找却一直没找到的表妹,传言中已蹈水而亡的表妹,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她看起来,完好无损。

  可是,不知为何,崔灵仪望着她,竟怎样挪不动自己的脚步。仿佛两人之间早已横亘了一条跨越不过的鸿沟,她再也无法接近她。

  “崔姐姐,”姜惜容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很高兴,我也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

  崔灵仪再也按捺不住,迈出了似乎已失去知觉的双脚,一步一步,犹豫又紧张地来到了那女子面前。“惜容。”她又唤了一声,小心地靠近她、拥住她。

  “是我,”姜惜容回答着,眼里分明也含了泪,却动也不动,依旧带着笑,“真的……是我。”

  听了这回答,崔灵仪终于彻底回过神来。“惜容,”她喃喃,“是惜容!”

  “对不起,”崔灵仪说,“真的对不起,我该早点找到你的……我该早点找到你的……”

  她忍泪哭着,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还好……还好……”

  她哭着,却忽然感觉怀里的表妹浑身不自然地僵住。随即,她耳畔传来一声苦笑。

  “可是,崔姐姐,”姜惜容眼里含着泪,唇边带着笑,可声音竟是木然的,“我的确已经死了。”

  崔灵仪一怔,不自觉地松开了手、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姑娘。她看起来,明明同活人无异。

  “崔姐姐,你想看看真实的我吗?”姜惜容微笑着,身体却迅速膨胀浮肿起来,惨白的面容开始泛绿,眼球也逐渐凸出。

  一个美貌的姑娘,竟在眨眼间便成了骇人的怪物。

  “崔姐姐,”姜惜容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我早已是这大河中的水鬼了。”

  “崔姐姐,”她凸出的眼球掉出了一滴泪,又随水流飘散,“可惜你我……重逢太迟。”

  ……

  在去见癸娘的路上,崔灵仪仍有些恍惚。她已然不记得自己在看到姜惜容真貌时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她只记得姜惜容恢复了寻常凡人样貌,又带她来见癸娘。

  她隐隐约约听见姜惜容说,她是听见癸娘落水前唤了“宁之”二字,才注意到了癸娘。正巧,崔灵仪也下水来寻,险些溺死,姜惜容便将两人都带来了这水下宫殿。

  “此处是河伯废宫,如今我们一众水鬼住在这里,”姜惜容说,“我们也给她喂了避水丹,可不知为何,她却迟迟没有醒来。”

  说话间,崔灵仪终于看到了癸娘。癸娘就躺在一张石床之上,双目紧闭,肌肤上却已出现了一块又一块可怖的血痕。这血痕,比崔灵仪以往见到的任何血痕都要鲜艳深刻,仿佛她的皮肉就要脱离她的骨骼。

  “癸娘!”崔灵仪连忙唤了一声,奔了过去,跪坐在了石床边,紧紧握住了癸娘的手。癸娘已然昏迷不醒,看起来急需活人鲜血。

  “她怎样了?”姜惜容立在崔灵仪身后,问道。

  “没事的,”崔灵仪说,“很快就会好的。”也不知她究竟是在对谁说这句话,只见她转头看向姜惜容,问:“我的剑在何处?”

  姜惜容答道:“我帮你收着了。”她说着,一抬手,崔灵仪的行李和剑便从她袖口中飞出,落在了她身边。

  “多谢。”崔灵仪说着,拔剑便割开了手腕,喂到了癸娘唇边。

  “你……”身后的姜惜容却脸色一变,“崔姐姐,你在做什么?”

  “救她。”崔灵仪说着,又嫌血在水里散得太快,想要补上一剑。可她刚抬起手来,却被姜惜容从身后拉住了那只握着剑的手。

  “崔姐姐,”姜惜容眉头紧锁,“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她说着,顿了一顿,眼神忽然凌厉了几分,又问:“你可是在做这姑娘的人牲么?”

  “什么人牲?”崔灵仪有些着急,“我只是在救她!惜容,你放开我,让我救她!”

  “是她要你这样做的吗?”姜惜容仍是紧紧地抓着崔灵仪的手腕,又警惕地望了癸娘一眼,恨恨说道,“需要凡人血肉才可续命?可笑、当真可笑。他们都一样,用这可笑的说辞,欺骗凡人,来满足一己之私欲!”

  可崔灵仪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一把甩开了姜惜容的手,又在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连忙递到了癸娘唇边,紧紧挨着她的唇瓣。姜惜容愣了一下,便不再说话,只立在一旁,满眼狐疑地静静看着癸娘。

  崔灵仪察觉到了姜惜容的不安,想了一想,还是努力平心静气地对姜惜容道:“惜容,个中缘由,我之后会必同你说清,但还请你相信,癸娘不是坏人。”又道:“惜容,还请你暂且回避一下,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姜惜容并未移动脚步,只问崔灵仪:“这样的事,你做了多少次?”

  “很多次。”崔灵仪答道。

  “你是自愿的?”姜惜容又问。

  “是自愿的,”崔灵仪说,“我心甘情愿。”她说着,回头望了姜惜容一眼,却从她眼中看出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悲悯意味来。崔灵仪不禁有些无奈,她知道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只得又叹了口气,道:“惜容,请你信我。”

  “好吧,好吧,”姜惜容眉头微蹙,却又露出了微笑,“好吧,等她醒来,我自有办法查清真相。”她说着,转头便走,口中只道了一句:“有事唤我。”说罢,她便向门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崔灵仪的视野之中。

  崔灵仪见她离开,心中猛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悲凉孤独。春秋代序、物是人非,仿佛这世间一切都在离她远去。如今,她深处这陌生的水底,明明已服下避水丹,却仍有濒临溺死之感,放眼望去,能让她在慌乱之中抓住救命的浮木,竟只有癸娘一人。

  “癸娘,”她小声唤着,明明手腕上已满是伤痕,她却巴不得再割出几道痕迹,献上全身的血,以换她苏醒,“癸娘。”

  但还好,不必她献出全身的血,癸娘便已有了些反应。她感觉到她在无意识地吮吸伤口,低头一看,只见她面容上一道一道的血痕正在逐渐消失,分裂的肌肤逐渐弥合。终于,癸娘微微睁开眼来,明明双眼无神,却像是看向了她。

  “宁之……”她轻声唤着,又无力地闭上了眼,偏过了头,“宁之……”

  “是我,我在。”崔灵仪有些手足无措,她想继续给癸娘喂血,可癸娘躲开了。崔灵仪不由得有些着急,只好柔声劝着:“癸娘,你如今需要血……我的血。”

  癸娘却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要血,”她说,“宁之,抱我,可以么?”

  崔灵仪愣了一下,连忙爬上石床,紧紧地将癸娘拥在怀里。“我在,”崔灵仪说着,鼻子一酸,所幸在水中,她的眼泪也没有那般明显,很快便化入了无穷无尽的河水之中,“我在。”

  “宁之,”癸娘的声音越发微渺,“我以为,我又要沉睡了。若是沉睡,不知又要睡上几百年,才能恢复元气,回到人间……”

  “还好没睡。”癸娘有气无力地说着。

  崔灵仪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癸娘。太险了、太险了!若是她真的再度陷入沉睡,她又该如何?“我不会再让你陷入沉睡的,”她在心中想着,“我一定要找到办法,帮你摆脱这无休止的折磨。”

  “对了,宁之,”只听癸娘又说,“是水鬼……我在落水时辨别出来了,很多水鬼。老鼋精在前面逃,水鬼在后面追,河伯在水中看戏……”

  “宁之,”癸娘说,“姜家姑娘,也是水鬼了。”

  “嗯,”崔灵仪轻轻应了一声,百感交集,“我已知道了。我方才……见过她了。”

  “我知道,我为何算不出姜家姑娘的下落了,”癸娘强打精神,睁开眼来,“水鬼不同于凡鬼,若无替死,不入轮回。不入轮回,便难以常数卜算……我早该想到。”

  “宁之,”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崔灵仪问。

  “没有帮到你。”癸娘回答。

  “你没有对不起我,”崔灵仪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只是有一点,我很生气。”

  “什么?”癸娘问。

  “你不该冒险。”崔灵仪说。

  癸娘笑了:“没想到,如今竟是你在提醒我不要冒险。”

  “你的确不该冒险,”崔灵仪严肃起来,“你曾说过,你的职责,是勾连天人、侍奉鬼神,凡人之事,非你职责。可你为何还要舍身拦洪,以至于险些、险些……”剩下几个字,崔灵仪没忍心说出口。

  癸娘却只是笑,也不答话。崔灵仪见了,终究只能叹息一声。

  “癸娘,我很怕,”她说,“下次,不要冒险了,好不好?”

  “说不准,”癸娘却说,“我也不知道,我一时情急,会做出什么事。”

  “你……”崔灵仪不免又着急了几分,可一瞧见她那虚弱的模样,所有的话便又咽进了肚子里,只说了一句,“那,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像是在威胁。

  两人正说这话,却听门外又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崔姑娘,”是个小姑娘的声音,“姜姐姐请你过去。”

  “好。”崔灵仪应了一声。

  不知为何,她如今竟不太敢面对姜惜容了。她想,或许是因为愧疚。想着,她便要再和癸娘嘱咐两句,却听癸娘开口说道:“我同你一起去。”她说着,又补了一句:“大河之事,我很久没有关注了。如今骤然来此,却发现变故颇多。有些事,或许只有姜姑娘能给我答案。”

  崔灵仪本想劝她好好休息,可见了她坚定的神情,只得点了点头。“好吧,”她说,“你我同去。”

  两人一同下了石床,崔灵仪不忘背上剑和行李,这才扶着癸娘随着那女童走去。路上,崔灵仪看着那女童,问道:“小妹妹,你也是水鬼吗?”

  女童点了点头:“是。”

  “怎么都是小……”崔灵仪这句话刚问出口,还没说完,便忽然怔住了。

  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女童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解释道:“我们是上面供奉给河伯享用的童男童女。河里也有男孩儿,但数量不多,他们爹妈舍不得。只有年景实在不好,水患过于凶猛之时,他们才会狠心丢几个男孩儿下来。”女童说着,叹了口气:“也有舍不得自己女儿的,便拐别人的女儿来供奉。姜姐姐知道以后,生气极了,她甚至……唉……”

  女童说着,又是几声叹息。

  崔灵仪听着,不由得握紧了拳头,正想再问,却又到了一处宫殿前。“二位姑娘,请进吧,”女童说,“姜姐姐就在里面。”

  崔灵仪听了,便扶着癸娘进了宫殿。一进门,又是一颗夜明珠高悬在上方,而一身黑衣的姜惜容就背对着她们,立在大殿中央。她的面前,是一块放在石台上的方镜。

  “嫫母造镜之前,人皆以水为鉴。世事无常,水则周流万古而不变,看尽变迁,”只听姜惜容说,“上天垂怜,那年,我初来这河伯废宫,在打理废墟之时,我发现了这压埋于乱石之下的上古宝物——阴鉴。只需一缕月光,便可从阴鉴中,看尽过往种种,寻得来日之路。”

  姜惜容说着,抬手一拨,在水中搅出了一道漩涡,又采下一道月光,打在了方镜之上。方镜之上,刹那间,浮光粼粼,似有水流涌动。

  “可以了,”姜惜容说着,目光在崔灵仪和癸娘的面容上扫过,“我们……谁先来?”

  她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