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2章 河水汤汤(一)

  天黑了。

  坐在骡车上,穿梭在城外林下,崔灵仪忍不住叹了口气。曹染死去的那一幕一直在她眼前重复闪现,而崔灵仪明明知道滥用傀儡术是错,却还是忍不住对她存了几分怜惜。

  华七郎想请她和癸娘一起用饭,被崔灵仪一口拒绝了,她实在做不到在那个地方多留片刻。到最后,她也只是请华七郎出了钱,买了一口薄棺,收殓了曹染的尸身。

  商队里的人自然是不肯给曹染送葬的,崔灵仪便自告奋勇,又斥巨资买了一辆小车,让双双拉着棺材,和癸娘一路护送着那棺材出了城。她们将她葬在了乱葬岗上,寻了块废弃的木板插在了坟前。崔灵仪用剑在木板上刻了曹染的名字,又在她坟前拜了一拜。两人在乱葬岗上停留了些时候,这才离开。

  时候不早了,城门应已落锁,崔灵仪只得驱使着双双,载着癸娘,行驶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郊。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在朦胧山雾间看到了几处房屋,便连忙让双双向着那方向前去。走近了,她才发现,这里竟只是一个废弃的村庄。

  不过还好,也算是个遮风避雨之处。崔灵仪想着,看向了身边一言不发的癸娘,又扭过头来,心中暗想着:“可惜今日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给你买身新衣服。”

  癸娘如今正穿着她的外衫,也不知暖不暖和。她想关心一下她,可又开不了口。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两三天前,她还一心想着快刀斩乱麻、不让自己再次陷入这段关系……可经了此事,她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呢?

  她看到了癸娘为她拼命的模样,这一次,癸娘仅仅是为了她。那宅子里没有鬼神,她做那一切,只是为了她。她甚至不是为了救那些同样被傀儡符控制的凡人,她舍弃了他们,优先选择了自己。

  崔灵仪知道,这样的想法很不道德,可人总会有些阴暗面。当她感受到了癸娘的私心时,她的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偏爱过了。抑或说,除了她的母亲,她这一生遇到的所有人,要么只是注定殊途的陌路人,要么抛弃了她,要么背叛了她。

  她曾经很害怕,怕癸娘也终会离开她。可是如今,她竟有了些底气。不仅有了底气,她还开始给自己找借口了。

  “她不会丢下我,难道我还要狠心离她而去么?”

  “就算她终究会离开我又怎样,她曾为我拼尽全力,我还不能为她拼一次么?”

  “她心里是有我的。虽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但总是有我的。我在她心里,和其他凡人不一样。”

  “如此足矣。”

  崔灵仪心中一阵胡思乱想,本已有了安心了许多,却忽然念头一转,整个人再次低沉下来。“可若是我自作多情了呢?若仅仅是因为我陪她够久了呢?就像是一个熟悉的物件儿,戴久了,若是丢了也舍不得,”她想着,又忽然精神起来,“就算是个物件儿,也是个特别的物件儿。”

  骡车继续向前行着,崔灵仪乱七八糟的思绪也从未断过。但是,即使她的思绪依旧繁杂,想一刀两断的心却已淡了不少。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想,“有些东西于我而言,本就是奢求。或许,我本不该想着能得到什么……她从来都不欠我的。但是,只要能陪在她身边……”

  想着,她又有些失神:“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其余的事,我又何必强求?她已然选择过我,哪怕只为这一点点的偏私,也值得我不顾一切、不计得失地陪伴在她身边。我只需问自己愿不愿意,便好。”

  她想要继续留在她身边。有无结果已不重要了,会不会被抛弃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想要留下。

  崔灵仪想着,豁然开朗。“不问所求,只要此心不悔,如此足矣,”她想,“如此足矣。”

  “前面是不是有个土地庙?”正想着,癸娘忽然开了口,问。

  “哦,不知道,”崔灵仪回了神,清了清嗓子,“我们去找找。”

  说着,她便驱着骡车又向前行,没走多远,果然有一个土地庙。朗月高照,仅有几颗寥廓的星子挂在夜空。崔灵仪不觉看了一眼癸娘,又连忙抬头看了看天。

  “你要进去看看么?”崔灵仪问。

  癸娘点了点头:“我想进去,问一问。”

  “问?”崔灵仪有些疑惑。

  癸娘垂了眼:“里面是一个相识了很久的朋友。”

  她没再多说,崔灵仪也没再多问了。“好。”崔灵仪说着,跳下了骡车,又赶着去搀扶癸娘。

  “嗯。”癸娘轻轻应了一声,被崔灵仪引领着下了车。

  此地野草滋蔓,即使是干枯的杂草也到了人的膝盖。崔灵仪小心地扶着癸娘一路向前走,直到土地庙的小门前,她才松开了手。“你放心进去吧,我就在外守着。”崔灵仪说着,竟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她望着癸娘,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有无数纷乱的念头冒了出来,杂七杂八地交织在一起,终究化作没有头绪的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她有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心中竟泛起一阵莫名的羞涩。终于,她只是低下了头,什么都没说。

  癸娘也没说话,她撑着木杖,便要钻进那低矮的庙门。可一脚刚迈过门槛,她竟动作一滞,又撤了回来。崔灵仪本来还在胡思乱想,见她没进去,不由得警惕起来,连忙问着:“怎么了?”

  癸娘隔着土地庙的矮门与崔灵仪相对而立,她垂了眼,低了头,轻声说道:“只是忽然觉得,似乎没必要问了。”

  “嗯?”

  “我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如何能问别人?就算得到了答案,也未必是我自己真实的想法,”癸娘自嘲地笑了笑,“或许,我本就没必要将这一切想得这么复杂。虽然有很多事情我都无法确定,可是有一件事,我如今已想明白了。”

  崔灵仪越发有些紧张,还更添了些不安。“何事?”她望着癸娘,问话时的声音竟开始发颤。所幸这颤抖并不是那么明显,癸娘好像并没有发觉,崔灵仪连忙挪开目光,再度看向了天上的明月。

  癸娘没有回答她,只是自顾自地单手解下了腰间的龟甲。龟甲平放在掌心,癸娘向着这龟甲轻轻吹了一口气,刹那间,竟有无数金光从龟甲上浮现升空。金光在空中凝聚成文,以黑夜为幕,终于铺满了视线所及的整个星空。

  “这是……”崔灵仪有些惊讶。金光汇聚而成的应是一些文字,只是太过古老,像是图画。她眨了眨眼,细细看了半天,也只是从这一堆文字里勉强辨别出了几个。

  “上面的是一些名字,和名字主人的故事,”只听癸娘平缓低沉的声音响起,“大约两千年前,我发觉我的记忆有限,无法再承载这漫长生命中的一点一滴。我便想了这法子,让龟甲帮我记事。我虽看不见,但只要抚上龟甲的划痕,我便能想起那些过往。可是,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是值得记录的呢?所记下的,不过是一日两餐,晴雨风雷。”

  癸娘说到此处,不觉自嘲一笑,又接着说道:“那时候,这龟甲上当真只是这些无聊之事。”

  “那这些名字是……?”崔灵仪小心问着。

  癸娘闭了眼:“那时,一下露宿街头,被人驱赶,有个小姑娘可怜我,给了我一口水喝。她没有姓,单名一个迟,是个孤女,人皆称她为‘迟女’。为了生计,迟女沿街卖唱,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和她并无深交,每日也只是在街边听她唱歌。她歌声婉转,实在好听。”

  “可是,忽然有一天,一辆四驾的马车在城里横冲直撞……她没躲过,当场,被马踏死。我感受到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抽离,却停在原地,不愿离去。”癸娘说着,竟有些轻微的哽咽。

  “我见过了太多的鬼魂,也见过了太多的尸体,本来,我是没有太多惊讶的,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可是,我忽然听见她望着自己的尸身,唱起了歌。”

  “生而孤兮,无人长我兮。策兮驷马,我身既没兮。我身没矣,人莫知我兮——”

  癸娘回忆着歌词,又睁开眼来:“然后,她的魂魄便飘走了。可我心里,却莫名伤怀。路人来来往往,却无人替她收尸,而那四驾的马车也早就不知向何处去了。街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少了她悠扬婉转的歌声。她在人间匆匆走了一遭,只带来了一阙歌,也带走了一阙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留下,更没人记得她。”

  癸娘说着,将龟甲拿高了些。“然后,我便将她的名字,记在这龟甲上。我想,既然迟女生前无人偏爱,死后亦无人惦念,那便由我来记住她吧。”癸娘说。

  “后来,这龟甲上的名字,便越来越多了。他们的人生经历并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皆是生前孤苦无依,死后无人祭拜之人。他们生前籍籍无名,死后,他们的姓名也会迅速地湮灭在人世间,没人记得他们是谁,”癸娘说着,微微扭头,努力地面对着崔灵仪的方向,“最近一个记载这龟甲上的名字,是许妙儿。”

  许妙儿……崔灵仪想着这名字,又沉默着点了点头。“以天之名,为汝作诔。龟甲不灭,汝名长存。”当日癸娘所念,原来是这个意思。

  “宁之。”癸娘再度轻声唤道。

  “嗯?”崔灵仪回了神,轻轻应了一声。

  “你的名字,不会在这龟甲之上。”癸娘说。

  “啊?”崔灵仪有些懵。

  “因为,我会记得你,”癸娘说着,收了龟甲,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会记得你。有人会记得你,也有人会……会在意你。”

  崔灵仪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她鼻子一酸,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却硬生生忍住了。

  “宁之,你不是孤苦无依,”癸娘说,“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不是因为恩情,不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仅仅因为你是你,而我想要如此。”

  “宁之,先前的那些事,是我对不起你。细细想来,是我有错,我竟将你的陪伴视作天经地义,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离开我。可你走后,我才发觉,原来真正离不开的人,是我。”

  “宁之,”癸娘说着,冷静地分析着,“我对你,应当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依赖。只是从前,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自己和凡人的关系了,因此反应迟钝,却又习以为常,直到那夜,我吻了你……”

  吻?崔灵仪猛然抬起头来,刚要问个明白,却忽然回忆起她刚中了傀儡符的那一夜……原来是真的?原来竟是真的?她瞬间红了脸。

  只听癸娘继续说道:“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我的感情,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她说到此处,轻轻笑了:“我看出了你的心思,却对自己的心思一无所知。我甚至还高高在上地拒绝你……唉,可笑,当真可笑。”

  “虽然,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但我可以确定,你在我心里,绝对是很特殊的存在。当世之人,无人能及。”

  癸娘说着,顿了一顿,又低下头来。“宁之,”她说,“我如今的确无法给你更多的承诺,但是今日之话,也绝非虚言。其实,说了这么多,我也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有一句话,如今是非说不可了。”

  “什……什么话?”崔灵仪问着,望着癸娘。

  “我想要陪伴你,也想要被你陪伴,”癸娘说着,声音渐弱,又连忙清了清嗓子,问道:“宁之,可以么?”

  崔灵仪愣了愣,忽而笑了。她没有想到,癸娘会推心置腹地和她说这许多话。其实,就算癸娘没有同她说这些话,她也已有了自己的答案了。

  若说曹染一事让她学到了什么,无非只有两点:一是要认清自己的本心,二是凡事莫要强求。

  第一点,她已经做到了。如今,她也可以学一学第二点。她不必再纠结于起因,亦不必再执着于结果,只要能陪伴在她身边,便足够了。

  想着,崔灵仪抬起手,飞速地擦去了眼角溢出的泪,又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身子。她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她竟又不好意思起来。

  “宁之?”癸娘亦有些紧张。

  “你……”崔灵仪抬眼望了望癸娘那空洞的眸子,终于鼓起勇气,小声说道,“宁之……”

  “嗯?”癸娘轻轻应了一声,“宁之如何?”

  “你可以唤我宁之,”崔灵仪说着,顿了一顿,补了一句,“只许你如此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