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1章 丹青不改(十二)

  “然后,我就被创造出来了。”傀儡曹描缓缓诉说着。

  “那时的我,还没有自己的意识,只是一个普通的傀儡。她想要我做什么,我便会做什么。”

  “那时,她已经老得下不来床了。可是我却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指令,”她说着,顿了一顿,“她说,我是假的。她说,要我自己毁了自己。”

  傀儡曹描说到此处,忽然笑了:“那时,我真的会去死。”

  “我在院子里点了火堆,然后便要跳进去,可她又忽然叫住了我,”傀儡曹描说着,眼中竟然含泪,“她不顾病体,冲了出来,抱住了我。她说,她再也见不得拥有这张脸的人,死在她面前。”

  “然后,她便带着我离开了灵安寺,开始修炼了。我们游历天下,也不停地改换着身份,在路途上,她学着那老道的法子,伪装自己的面容。终于,她也恢复了年轻时的模样。她甚至还让我分享她的灵气,只为让我看起来更像一个活人。于是,很快,我也有了意识。”

  傀儡曹描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然后,我便发现,她是在我身上,弥补她的妹妹。而我,只是一个寄托。我是假的,我永远不可能是真正的曹描。”

  她说着,抬起了那只完好手,抚上了自己的面颊。“我……很讨厌这张脸,”她咬了咬牙,“这不是我自己的面容,这不属于我。”

  “那日,我寻了纸笔,想为自己画一张全新的面容,一张和曹描毫不相干的脸。可还没画完,便被她发现了。虽然她一言未发,可那眼神,我至今想起,都会后怕,”傀儡曹描说,“她说,我应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应该记住,我究竟是为何而生。她说,我这辈子,都别想自尽。呵,我当然知道我是为何而生的。我是为了弥补她的缺憾而生的,我是为了消解她的愧疚而生的。”

  “老道士说,曹染从没有看清过自己的内心,的确,”傀儡曹描说,“曹描知道,她最爱的是阿姐;曹染却不知道,她最爱的是自己。”

  “或许,因为我终究是被她操控,我想摆脱这一切,却总是无能为力,”傀儡曹描垂了眼,看向了自己残缺的、露着纸屑的手,“我无数次想要自尽,可总是不能成功。我想,大约是她又给我下了什么咒的缘故。无法,我只好悄悄修改自己的脸。或是加一颗痣,或是将眉毛画粗……但怎么能瞒得过她呢?”

  傀儡曹描说着,闭上了眼睛,痛苦地回忆着。那夜,曹染在发现她面容上的变化后,忽地发怒了。她上前一步,一把撕下了她的脸。

  虽然她只是一个傀儡,可面对这样突然的动作,她也是会痛的。

  “你毁了她的脸,”曹染盯着她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斥问着,“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傀儡曹描不敢说话了,她很怕她。正当她惶恐地等待着要迎接曹染更加猛烈的怒火时,曹染却来到了桌案前。只见她拿起了笔,铺开了纸,似要作画。可仅仅是描绘出一个女子的轮廓,她便双眼一红,一滴泪打在了这画纸上。

  “你,过来,”曹染忍着泪,向她招了招手,“你来画。”

  傀儡曹描怔了一下,又骤然明白:曹染画不出来了。

  那是她心心念念的妹妹,可是她画不出来了。

  想及此处,傀儡曹描只觉得可笑,她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对于曹染的重要性,同时,这也是她异于真曹描之处。

  真正的曹描,不擅丹青。

  但是,她是傀儡,她什么都可以做。

  然后,傀儡曹描便掌握了这独到的法子。她总是要在自己的面容上动些手脚,等着曹染发现。大多时候,曹染都是能发现的。接下来,她便能看到曹染忍怒来请她作画的模样。

  她会想什么呢?傀儡曹描作画时,悄悄地观察着曹染,又忍不住开始思考:是感叹于假妹妹竟能画出真妹妹的模样,还是伤怀于真正的妹妹并不会作画?

  当然,她没问过曹染,她只需看着曹染的神情,感受到她平静外表下的悲戚,便足够了。她很喜欢看她这副模样。

  但是曹染也没有那么蠢,她不会任她耍弄。终有一日,曹染明白了她的心思,很快便有了对策。

  那日,曹染又将她拉到了桌案前,上面的文房四宝早已摆好。“画吧,”曹染命令着,“多画几幅。”

  她故作不懂:“阿姐这是何意?”

  “多画几张脸,留做备用,”曹染说,“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你画吧。”

  傀儡曹描听了这话,心中一紧。她知道,她再也没有办法逃脱她了。死不了、走不成……她要永远顶着这张脸,过一辈子。若有朝一日,她当真惹恼了曹染,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将她替换。

  无趣……这样的生活,当真是无趣。

  三百年了,已经三百多年了。她跟着她,在她眼中扮演着另一个人,已经三百年了。她们的生活并不安定、也并不快乐,却要费力伪装安定、伪装快乐。有时,她们甚至需要在身份可能暴露之时,做一些恶事来掩盖真相。

  比如,这些年,她们伪装成了画匠,混进了华七郎的商队。华七郎算是个热心的,也并未薄待他们。只是他太过热心了,收留了太多人在商队里。人一多,她们若想隐藏身份,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所以,每当有人撞破她们的秘密时,曹染都会当机立断直接丢一张符咒出去,将那人变成自己的傀儡。渐渐的,这商队里的傀儡越来越多,竟没几个是神识由自己操控的活人了。

  “崔姑娘,差一点,那杨姑娘也要变成傀儡了,”傀儡曹描笑了笑,“不过,算她运气好。她平日里,话不多说就罢了,连眼睛都不乱瞟,虽身处商队,却全然不在意周围事物,仿佛这一切都与她不再相干。还好、还好……”

  “好啦,二位,这便是曹氏姊妹的故事,”傀儡曹描对眼前的一人一巫说,“也是我的故事。我只能说,你们以我做人质,并不能真正地威胁到她,她手里可有太多备用的画像了。而我,仅仅是一个傀儡。”

  崔灵仪看了癸娘,只见癸娘略一思忖,开口说道:“可她到底是用自己的灵气来供养你了,这成本太高,她未必就会弃你于不顾。”

  傀儡曹描听了,却只是笑:“哦,这的确也算个理由。”她说着,顿了一顿,又开了口:“二位姑娘,我可以求你们一件事么?”

  “你且先说,”崔灵仪说,“只要不害人,鞍前马后之诺,自当兑现。”

  傀儡曹描望向了天边的一线朝阳,轻叹了一声,又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着:“死也好,活也罢,但我不想再回到她身边了,再也不想了。”

  她说着,虽因被桃木杖看守而动弹不得,却还是看向了二人,以眼神示意,又微微颔首:“拜托了。”

  “何意?”崔灵仪问,“死也好、活也罢?”

  “若是能让我活着离开她,自然最好,”傀儡曹描十分坚定,“可若不能,还望崔姑娘结果了我这条性命,让我不必再为人附庸、被人驱使。”

  “你……”崔灵仪有些犹豫。她看着傀儡曹描,不确定能自己下得去这个手。

  “可以,”却不想癸娘一口应下,她站起身来,“但是,你也要帮我们,取出崔姑娘身上的符咒。不然,她如何帮你?”

  “好,”傀儡曹描说,“我答应你们,我可以试试,帮你们劝她。”她说着,又看向崔灵仪:“崔姑娘,我的手。”

  崔灵仪听了,便起身将手里泛黄的纸递到了傀儡曹描跟前,癸娘也收了木杖,解开了她身上的禁锢。傀儡曹描低了头,将手接上,又抬头对两人道:“她还在华七郎的宅子里,我们去找她吧。若是事成,还望二位,不要忘记……给我一个了断。”

  她说得坚定,崔灵仪看得出来,她没有在骗人。那夜,她便已经主动张开双臂,来迎接她的剑了。

  想及此处,崔灵仪不禁有些伤感。一个傀儡,尚且清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可是人呢?又有几人能明白自己心中所想?

  趁着天还未全亮,几人又来到了那宅子前。宅子的门仍锁着,里面静悄悄的。傀儡曹描开了门,又回头对着崔灵仪轻笑道:“崔姑娘,你还不知道癸娘做了什么吧?”

  她说着,推开了门,引着两人进门。崔灵仪听她这话奇怪,不由得看了癸娘一眼,又问她:“做了什么?”她问着,向宅子里看去,却没忍住低声惊呼了一声,又停住了脚步。

  宅子里的人,此刻都如同柱子一般,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只盯着大门的方向。天空依然阴沉,他们的脸上一点儿光亮都没有,场面颇为诡异。

  傀儡曹描见崔灵仪如此,不禁笑了。“不是这个,崔姑娘,他们如此,是因为傀儡符,想来是阿姐不想他们打扰她,便让他们安静站着,”她说着,指了指脚下地砖上的一条划痕,“这个,才是癸娘的杰作。那时,他们正要追来,只见癸娘脚下一划,生出一道结界,他们便再不敢上前了。不然,崔姑娘以为,我们是如何甩开这些傀儡的呢?”

  崔灵仪闻言,不禁又看向癸娘,只见癸娘神色淡然,仿佛此事与她无关。可崔灵仪难免又担忧起来:她耗费太多灵力了。

  “这里好安静,应当已没有寻常的活人了,”癸娘握着木杖,开了口,又轻叹一声,“想来是昨日动静太大,即使是原本没有中符之人,也难逃此劫。”

  崔灵仪闻言,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傀儡。果然,华七郎也在其中了。

  “波及的人越来越多了,”崔灵仪面色凝重,“不能不管了。”

  几人说着,来到了曹染屋前。门虚掩着,寒风一吹,吱呀作响。门缝里,崔灵仪分明瞧见,曹染乱发披散着,就坐在桌前,手里还抓着一条染血的衣带。那衣带都快要烂了。

  “你们来了?”听见几人的脚步,曹染冷笑了一声,又垂眼将衣带叠好,小心地放进了自己怀里,这才起身开门。她立在门口,看见傀儡曹描,睫毛一颤,却又微微笑了:“你如今是要和她们一边么?”

  似乎是因为骨子里的惧怕,即使曹染笑盈盈地问着话,傀儡曹描还是本能地避开了她的目光。“阿姐,你就收了崔姑娘身上的傀儡符吧,”傀儡曹描说,“她们不会将我们的秘密说出去。”

  曹染闻言,却只是微笑。傀儡曹描越发没了底气,只又问着:“阿姐,你笑什么?”

  “傻妹妹,”曹染出了门,走到了几人面前,目光审视着崔灵仪和癸娘,又指着她们,问傀儡曹描,“你觉得,她们像是会善罢甘休的模样么?我若收了她身上的傀儡符,她们便会要我收了那些人身上的傀儡符,到那时,我们又要四处躲藏了……还有你!”

  曹染说着,脸上笑意顿时消失,她盯着傀儡曹描,问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若收了她身上的傀儡符,你又会如何?嗯?”

  她问着,上前一步:“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了?”

  风灌进那间屋子,吹得里面的纸呼啦呼啦地响。崔灵仪循声看去,只见那张书案上已铺满了曹描的画像。风掀动着泛黄的画纸,书镇都快要压不住了。

  曹染很显然也听到了屋里的纸声,她一挥手,那扇门便重重地关上了。院子里登时安静下来,只剩了呜呜的风声。

  傀儡曹描红了眼,又扭过头去。“阿姐,”她说,“可是,若我对你而言当真如此重要,你为何昨夜不来找我?反而坐在这里,握着那染血衣带,看了一夜的画像?”

  “阿姐,我对你当真很重要么?”傀儡曹描问,“若我走了,你还是会有妹妹来顶替我的位置……你会有很多个妹妹,你为何不肯放过我呢?”

  曹染一愣:很多个妹妹?

  她不过是片刻的出神,她便脸色一变,带着愠怒,轻声说道:“你不听话。”

  傀儡曹描虽然害怕,却并未挪开脚步,反而迎上了她的目光。只听曹染继续说道:“不听话,改掉就是了。”

  说罢,曹染登时拈出好几张符咒,伸手一指,符咒便直向傀儡曹描飞去。崔灵仪反应快,她虽不知这符咒究竟有什么用,却明白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她当即拔出剑来,一把推开傀儡曹描,便向那些符咒劈砍过去。

  宝剑锋利,有些符纸挨了剑,当即断作两半,落在地上。可符纸太多,她一人根本来不及抵挡。她想,那夜她也是这样中的符咒吧?正手忙脚乱之时,只见癸娘一挥手,又将这些符咒打了回去。

  曹染见状,连忙躲闪,刚刚站定,便听癸娘开了口,道:“曹染,我劝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执迷不悟?”曹染只觉得好笑,她问癸娘,“难道我这些年,害人了不成?”

  “滥用符咒,控制活人,还不算害人么?”崔灵仪抢在癸娘身前,质问着。

  “那他们可是失去了什么吗?”曹染反问,又回答着,“没有!什么都没有!当我没有差遣他们时,他们不还是如常人一般正常生活么?我甚至可以给他们一个做梦的机会,让他们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可是我呢?我呢?”

  她问着,努力地克制着心中怨愤:“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是和妹妹多相守一些时日,我错了吗?”她说着,又看向傀儡曹描,呵斥道:“阿描,过来!”

  傀儡曹描听了这命令,神色痛苦起来,却本能地就要挪动脚步。崔灵仪见了,连忙一把拉住了她。傀儡曹描被她这一拉,猛然清醒了些。她摇了摇头,坚定说道:“不。”

  “什么?”曹染问,“你再说一遍。”

  “不!”傀儡曹描高声说着,她看着曹染,“我宁愿今日便死,也再不想做一个聊以慰藉的傀儡了!”

  “你!好……好啊!”曹染眯了眯眼,连连说着,又拍了拍手,“也算你们胆大。如今这院子里都是任我差遣的傀儡,你们一人两傀儡,竟也敢在此同我叫嚣。方才好言好语,你们不听,那就别怪我无情了!阿描,你,别想走!”

  她说着,看向癸娘,振臂一呼:“傀儡听令!给我——杀了她——杀了癸娘——”

  癸娘才是这些人里最不好对付的那一个。

  崔灵仪听见这号令,忽地心头一震,身体又不受自己控制了。眼前的景象又逐渐扭曲,最终卷在了一起。所有的事物都变得虚无,唯有那人的身影越发清晰。

  “来,”她看见癸娘盈盈浅笑,向她招手,“宁之,来我这里。”

  “不、不……”崔灵仪颤声说着,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不可以……不可以!”

  她说着,握紧了剑柄,寒冬腊月,她额上竟出了些许细汗。使劲甩了甩头,面前的景象才清晰了几分,可依旧像是蒙了一层雾,怎样都看不真切。

  但在这层雾下,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癸娘面对着她,紧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关切地重复着:“宁之,冷静,我在这里!”

  崔灵仪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一幕。一道泛着金光的、若隐若现的墙就在癸娘身后,墙那边,则是那几十个失了神智却手持刀械要向两人杀来的活人傀儡……幸而他们被这道墙挡住了。而曹染正立在不远处,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切。傀儡曹描也早没了神智,如往常一般依偎在阿姐身边。只是崔灵仪分明看到,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

  “癸娘……”崔灵仪喃喃,却又忽然头痛欲裂。

  眼前之景再度模糊起来,只听有人拍了拍手,笑道:“心志坚忍,着实少见。但是,我还有别的法子。你杀不了她,下不去手,可是,别人呢?”是曹染的声音。

  “傀儡听令,”只听曹染继续说,“我要你们自相残杀,直至……”她说着,顿了一顿,眼神瞬间阴狠起来:“崔灵仪和癸娘死在这里,方可停手。”

  话音落下,崔灵仪眼前的所有光亮骤然消失,无数声音在她耳畔回荡着。有曹染的声音,有癸娘的声音,有去世多年的母亲的声音,还有她自己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来吧,杀吧。把他们都杀光,就不会有人威胁癸娘了。”

  那根弦,彻底断了。

  崔灵仪瞬间失去了控制,眼神涣散,可动作却敏捷了几倍。她挣开癸娘的手,挥着剑狠狠一劈,便冲破了癸娘设下的结界,加入了傀儡们的混战中。号令发出不过片刻,此时竟已是满地鲜血。傀儡不知痛,他们只是听从号令,一味地打杀着。

  那些傀儡岂是崔灵仪的对手?癸娘心知不好,连忙将木杖高高抛起,又施法结印,口中急急念道:“靡行靡为,静思彼身。休惶休惑,庇于乾坤!”

  话音落下,空中的桃木杖周身散发出缕缕黑烟,向下延伸而去,如同手爪一般,直将那些受控的傀儡紧紧握住。傀儡得到了控制,虽然打杀之心未消,但也动弹不得了。

  癸娘手里仍保持着施法的姿势,控制着空中的桃木杖。曹染见状,微笑叹道:“三百多年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她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穿过了那些受控的傀儡,来到了癸娘面前:“只是,我很好奇,你能坚持多久?你应该知道,只要我没有取消命令,他们就不会停手。”

  “收了符咒,”癸娘命令着,“不然,我不会再留情了。”

  “那你为何要留情呢?”曹染反问,“无非是因那崔姑娘已成为人质,你不敢赌罢了。哦,对,她也的确已成为一个人质了。”

  曹染说着,转过身去,看向那些被癸娘困在黑气里的傀儡,惨然一笑。“本来,真没必要弄得这么麻烦,我也只是想和妹妹过平凡日子罢了,”她说,“可是,你们为何要来打扰我们呢?打扰也就罢了,你们还想把她也从我身边夺走。”

  她说着,看向不远处的傀儡曹描。傀儡曹描早被她控制住,如今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孩子是我养大的,她在想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她望着傀儡曹描,唇边挂着笑,眼里却含了泪,“她早就想离开我了。我知道,她在发现你们有如此本领后,便更加想离开我了。”

  曹染说着,又是一阵苦笑。她摇了摇头,道:“在她被你们带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不安分的孩子,定然会想方设法和你们达成一些交易。”她说着,回头看向癸娘,问道:“她是不是求你们杀了她?”

  癸娘强撑着,回答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曹姑娘,你也早该放手了。”

  “放手?”曹染笑了,又忽然眼神一凛,“你凭什么劝我放手?癸娘,还是你先放手吧。你还能坚持多久,你自己心里清楚。”她说着,指了指空中那漂浮的木杖。

  癸娘没有回答,但她的确支撑不了太久了。这两日,她骤然耗费了太多灵力,僵持越久,胜算越小。

  不必再浪费灵力了,不然,只怕都要搭进去。

  想着,癸娘伸手一抓,登时收了木杖。木杖一挥,震出气浪,所有傀儡应声倒地,独有崔灵仪被癸娘扶住。她咬破手指,用血飞速地在崔灵仪的衣服上画了个符,便撇下了她,握着木杖直冲向傀儡曹描。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便扼住了傀儡曹描的咽喉……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叫人措手不及。

  “你……”曹染一惊,她没有想到癸娘会这样做。

  没了木杖的控制,那些傀儡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了互相残杀。只有崔灵仪微微恢复了些神智,她握着剑本能地躲过了那些向她打来的傀儡,又望向了癸娘。

  “癸娘!”她唤着,仍有些恍惚。

  癸娘已没时间回答她了。只见癸娘随手一摆,身后的那间屋子里便燃起了火。那火很会找地方,正燃在那几幅画像之上。

  “你做什么?”曹染明显慌了。她想冲上前去,可偏生癸娘就挡在门前,还挟持着她的妹妹。

  “多谢,我如今知道该怎样同你做交易了,”癸娘听起来十分冷静,“昨日是我们心慈手软,以为抓了她便可威胁你,却没想到她只是一个傀儡。可是,曹染,如今你只有她一个了。”

  “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些凡人么?”癸娘冷声问着,“凡人之事,非我职责,从来与我无关。我本就不必插手凡人之事,不必干涉世事走向。更何况,凡人自相残杀,总是常事,你用他们来威胁我,便是你的错。”

  说话间,厮杀的傀儡们已血流满地,癸娘身后的火也几乎烧到了她衣服上。可她仿佛浑然不觉,只对曹染说道:“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取出崔姑娘身上的傀儡符,我便放了她,不然,你便再没有妹妹了!”她说着,掐着傀儡曹描的指尖已凝出一道黑气。

  “可你若不守信用呢?”曹染仍有些疑虑,问。

  癸娘轻轻一笑:“曹姑娘,火就要烧过来了。你再拖延,便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若被火吞噬,还能有一息尚存;可你的妹妹,只是个纸扎的傀儡。”

  “好,”曹染的声音都在颤抖,“我答应你!”她说着,连忙对着崔灵仪施法,低低念了几句,便有一张符咒从崔灵仪胸口挣扎破出,落在了地上。

  崔灵仪登时胸口一痛,神智却清明了几分。眼见着癸娘正挟持着曹描,而傀儡们还在厮杀,她知道时间紧迫,等不得了。于是当机立断,又加入了那场混斗。只是这次,她不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将这群受制于人的傀儡分开,不让他们自相残杀。

  “你看到了,”只听曹染忙对癸娘道,“放了我妹妹!”

  “还有这些人呢?”癸娘问着,她身后的衣服已然开始燃烧了。

  “好、好,我答应你。”曹染急急应着,再次施法,念了个诀,只听她又低喝一声,所有傀儡的身前便都掉出了一张符,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傀儡们的所有动作,也停止了。他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一时没回过神,都无力地跌在了地上。

  “可以了吗?”曹染连忙问着,“放了她!”她已然急得带了哭腔。

  癸娘终于满意了。“好,”她说,“但是去是留,由曹描自己决定。你,不可强迫她。”

  “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们!”曹染的眼角已经湿润了。

  癸娘这才松开了手,又推了一把傀儡曹描的腰,让她远离了火焰。然后,她才不疾不徐地从大火中走了出来。她伸手一挥,屋子里的火便灭了,可身后衣服早已烧毁了大半。崔灵仪看见,连忙奔上前来,脱下了自己的外衣,要给癸娘披上。可她刚低了头,却不禁轻呼了一声。

  “怎么了?我应当没有受伤。”癸娘的声音又平缓下来,全无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的背……”崔灵仪有些结巴,她将衣服给癸娘披上,又瞧了瞧癸娘的面容,“你如今可还清醒?”

  “我很清醒。”癸娘说。

  “奇怪,”崔灵仪不解,低声喃喃,“那怎么……又出来了?”

  她又看到了那翅膀图案。

  “什么出来了?”癸娘也十分好奇。

  崔灵仪看向癸娘,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只嘟囔了一句:“翅膀。”又问:“难道你不知道么?”

  “翅膀?”癸娘有些疑惑,眉头一皱,却又忽然愣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翅膀……”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那边有人喊道:“是她!是她们!妖怪!”

  崔灵仪回头看去,只见那些人已然回了神,回忆起了被控制前看到的画面,正惊恐地喊着:“她们没有五官,脸都是贴上去的!”

  “住口!”只见曹染高喝一声,那些人便惧怕地闭上了嘴。她又连忙拉住了曹描的手,恳求着:“阿描,别走。”

  傀儡曹描有些无奈,只得高声道:“崔姑娘,莫忘了你的许诺。带我走,或是,杀了我。”

  崔灵仪见了,连忙走上前去,将曹描拽到了自己身后,又对曹染道:“她如今已有了自己的意识,她不是你的附庸,你也该醒了。”

  她说着,执剑立在了两人中间,又只盯着曹染,道:“你也别再想着下符威胁旁人了。的确,中了你的符咒,是会陷入一场美梦,可人不能总在虚幻的梦里活着。人会有自己的意愿、自己的选择,谁也不能替他人做决定。曹姑娘,我知你辛苦,可是,就算辛苦,也不能剥夺他人的意愿。从此以后,你还是莫行此事吧。你可以到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曹染听着这话,看了看崔灵仪,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癸娘。经历了方才一战,她已真切意识到,自己不是这两人对手,万事再也强求不得。她不禁苦笑一声,笑容里尽是悲凉:“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说着,又看向了傀儡曹描,问道:“你当真想走么?”

  “是,”曹描再次十分肯定地回答着,“我无一日不想离开。”

  “可你是我的妹妹。”曹染说。

  “不,我不是,”曹描摇了摇头,“曹染姑娘,你的妹妹,三百多年前就死了。”

  “好吧,”曹染愣了愣,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又问,“走之前,可以给我留下几幅画像么?”

  曹描又摇了摇头:“绝不。”她补充道:“再造出几个傀儡,同我受一样的苦么?更何况,我笔下之人,和真正的曹描能有几分相像?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罢了。曹染姑娘,在这世上,只有你见过真正的曹描。其他人,都画不出来。”

  曹染听了这话,又是一怔。

  曹描又问:“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曹染垂了眼,道:“既如此,便没什么了,你走吧。”

  曹描听了,终于开怀笑了。“多谢,”她说,“也愿你终能解开心结,从此无忧。”

  她说着,向曹染行了一礼,便转过身去,要跟着崔灵仪离开。一切总算要结束了。崔灵仪对她点了点头,便赶着要去扶癸娘。可她刚走了没两步,却听身后曹描忽然痛呼一声:“啊——”

  崔灵仪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只见曹染正按着傀儡曹描的额头,从她头上抽出一张符箓。曹描神情痛苦,而曹染的眼里已无悲无喜。

  “曹染,你做什么?”崔灵仪连忙问着,又要上前,却被癸娘拉住了袖子。

  “符箓已抽出大半,”癸娘蹙眉说道,“来不及了。”

  “阿姐……”曹描的表情已开始扭曲了,她痛苦不堪,“求阿姐放了我。”

  曹染分明红了眼眶,却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了。“我是在放了你啊,”她说,“你说得对,你不是我妹妹。我的阿描,早就死了。”

  “你是假的,”她说,“过去的三百年,都是假的。”

  她说着,闭了眼睛,手上狠狠一用力,终于抽出了所有的符箓。而在符箓彻底抽出的那一瞬间,伴随着傀儡曹描痛苦的呼喊和尖叫,被折成了人形的画像终于露了原形,化为纸屑,散落在地上。

  傀儡曹描,彻底消失了。

  崔灵仪见了这情形,不禁一阵心惊,可曹染竟笑了。她一边癫狂地哈哈笑着,一边将手里刚刚抽出来的符箓撕了个粉碎。

  “为什么,为什么,”她一边用力撕着,一边自言自语地问着,“为什么你们都嫌弃那唾手可得的美梦,为何我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我这般辛苦地为自己造了一场三百年的梦,可为何偏偏又让我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问着,终于将那已成碎纸的符箓狠狠一抛。符纸如雪花一般被风吹散,又落在她身上,而她的头发竟在刹那间尽数变白,脸上的皱纹也控制不住地生长了出来。不过一瞬间,一个青春正茂的年轻女子,竟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妪。

  癸娘闭了眼,无奈叹息一声:“她在自散灵力了。”

  “这、这……”崔灵仪一时说不出话来。

  “没了灵力维持生命,她很快便会死,”癸娘说,“她已多活了三百年。辛苦修炼三百年,灵力尽散却是一瞬间。”

  她说着,又有些出神:“生老病死,人总是要经历的。”

  话音落下,白发苍苍的曹染猛然倒在了地上。她倒在画像的纸屑里,倒在符纸的碎片里,亦倒在房屋燃烧时飘来的灰烬里。

  “阿描……”她还剩最后一口气,勉力从怀里拿出了那染血的衣带,最后一次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地瞧着上面的字。

  “阿描。”她唤着,紧紧地握着衣带,终于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