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10章 丹青不改(十一)

  “言语轻且贱,难以信余生。愿舍此身去,但求此诺成。阿姐莫伤怀,愚妹心有愧。一死以赎罪,不为我所累。”

  蓬头垢面的曹染跪在地上,手里紧紧地握着这吊死了妹妹的衣带。她哭了太久,眼里尽是血丝,心里只想着妹妹用血留在衣带上的遗言。

  “愿舍此身去,但求此诺成,”曹染越是想,心中便越是痛,“即使如此,你还是不信我。你还是……不信我。”

  曹描是为何自缢而亡呢?因畏罪?因愧疚?因为怕拖累她?不……她才不会。依曹染看,这两句才是真正的原因。

  她怕了。她怕姐姐又是在哄她,云雨一夜后,又回到老路。她怕这诺言说起来容易,却难以实现,毕竟阿姐也不是头一回说这种话了。而她已将此事做到了极致——她要如何才能接受已经和自己突破了寻常姐妹界限的姐姐,另嫁他人,从此和她形同陌路?

  单单是想一想,曹描便辗转反侧、痛不欲生。终于,她无法再忍受这可预见的痛苦,选择以衣带结束自己的性命。

  如此一来,即使阿姐无法用一生来陪伴她,她也可以用一生来陪伴阿姐了——她的一生,只有阿姐了。

  当曹染抱着妹妹的尸身、悟出她遗言中的深意时,她竟笑了。她放声大笑,却涕泗横流。她狠狠地捶了几下身边的石头,又低头看向怀里安静的妹妹,颤声问着:“阿描,你不信我?”

  她问着,脸上嘲弄的笑一点一点地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凄凉和伤痛。“你不信我,”她重复着,抱紧了她,啜泣着,“你……不信我。”

  如今,她跪在地上,握着染血的衣带,一言不发。她已经被来找她们的曹家侍从带回了曹府,而她面前,伯父正发着雷霆之怒,狠狠地斥责着她:“含辛茹苦抚养八年,不曾想竟养出两个孽障祸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二人在外饿死,我何苦请回来两个煞星!”

  伯母倒没有斥责太多,她只是哭道:“阿染,都怪你平日里对阿描太过纵容溺爱,才酿成今日大祸。伯母不是没提醒过你,可你怎么不听呢!”

  两人轮番上阵,斥骂、抱怨,可曹染却充耳不闻。直到伯父实在看不得她这沉默呆滞的模样,上前狠狠地踹了她一脚,她才回过神来。

  “孽障,”伯父骂着,捶胸顿足,“真是白养你们了!”

  曹染终于抬起了头,她双目通红,却只说了一句:“阿描死了。”

  “死了刚好,”伯父说,“正好用她的命给陆家公子抵命!可即使如此,陆家的怒火也难以平息,你说,我们要如何?曹家要如何?”他问着,狠狠地指着她,又补了一脚。

  曹染被踹倒在地,却依旧没有回答伯父的问题。她只是目光呆滞地重复着:“阿描死了。”

  伯父见她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心不在焉,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骂上几句,忽听曹染开了口:“什么陆家,我才不在乎。我的妹妹做了什么,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我的妹妹死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她如今已经死了。”

  “你这说得什么话?”伯父眼睛一瞪,“她杀了陆家的公子,在你眼中都不值一提么?那可是一条人命!你平常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事已至此,竟仍不知悔改!”

  曹染听了,只苦笑一声,跪直了身子,又对着伯父伯母深深叩了一首。“我当然知道阿描有错,可是,她是我的妹妹,如今她也已经死了。”曹染说。

  “对不起,伯父伯母,是我姐妹二人有负二位多年的养育之恩,也辜负了二位的期望,”她说,“阿染自知有过,如今别无所求,但求一死。伯父伯母可以随时拿我这条命去平息陆家怒火,只要能和妹妹泉下相聚,阿染怎样死、都可以。阿染,绝无怨言。”

  她说着,额头顶地,长跪不起。

  曹家的伯父伯母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们没想到,曹染竟会主动请死。可如何发落曹染,的确是一个难题。曹染的确有管教不严之过,可罪不至死。但若是全无处罚,也不现实——陆家那边不会同意。

  更何况,曹染的婚事已闹出了人命,日后怕是不会有人家想求娶她了。养了八年,竟养出了个无用的废子。

  于是,伯父想了又想,终于决定了。“能否饶过你,我们说了不算,”伯父摇了摇头,说,“还是交由陆家裁决。从今以后,你和曹家,再无瓜葛。”

  曹染闭了眼,长叹了一声,叩首应道:“是。”

  “哦,对了,”伯父又想起来一事,对她道,“方才陆家来人说,不许我们收殓那孽障的尸身,他们要她曝尸荒野,以赎其罪。”

  “什么?”曹染心中一震,连忙看向伯父,“连安葬她都不行么?”

  “不行,”伯父坚定地说,“当然要依着陆家,你莫要痴心妄想了。”

  曹染愣了愣,又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好吧,”她点了点头,说着,又对伯父伯母道,“那便请伯父伯母,将我二人的尸身,丢在一处吧。我宁愿同她一起,被鸦雀啃食。就算腐朽,我也要同她腐朽在同一片泥里,她中有我、我中有她。”她下定了决心:“求伯父伯母成全。”

  伯父伯母听了,终究只有一声叹息。

  那日,她脱去簪环,披散着头发,一身素衣,在伯父的引领下、在曹府侍从的押送下、在众人的注视下,来到了陆府门前。陆府正在为陆樵办丧事,哀乐声起,她也在门内传来的号啕声中跪了下来。

  陆家的老夫人出来了,陆家的所有宾客也都出来了。他们立在台阶上,高高在上又满眼愤恨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她听见伯父痛心疾首地自陈罪责,又听见伯父毫不留情地斥骂她。而她只能跪伏在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向陆家人道:“曹染有罪。”

  其余的,她也说不出来了。她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曹染有罪。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听见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可很快,那些嘈杂的议论声被更大也更悲痛的声音取代,只听陆家的老夫人道:“你如今来请罪,我的孙儿就能回来了不成?”

  伯父一拱手,行礼道:“曹某管教无方,此女任老夫人处置!”

  “好、好、好啊!”陆老夫人的木杖狠狠地捶着地,“那老身就替你管教。”只听她高声道:“我的孙儿,尸骨未寒,他与她有婚约,所以她也要替我孙儿守灵。可她毕竟是未过门的妻子,不宜进门守灵,便让她在这门外,披麻戴孝。丧事办几日,她便要来守几日,从日升至日落,她要一直跪在我陆府门前。”

  陆老夫人说着,又看向了门前的马车,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命令那马夫,道:“将那鞭子拿来,让她捧着。此女虽罪不至死,可到底有过。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老身不便评判,便让天下人来评判吧。以其有罪者,尽可执鞭,替我孙儿,出这一口恶气。”

  曹染跪在地上,心中毫无波澜。她安静地听着这一切,又安静地接过了鞭子。“多谢陆老夫人。”她说着,又是深深一拜。

  陆老夫人一甩袖子,带着陆家人回了府,继续在灵前哭天抢地。伯父也走了,他无颜受此屈辱。围观的群众却留了下来,他们看着跪捧着鞭子曹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终于有一好事之徒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直上前来,高声叫嚷着:“我来!”

  他说着,从曹染手里拿起鞭子,对着她的背便狠狠抽了一下。曹染痛得浑身一抖,却强忍着一声没吭。她与这人素不相识,可这人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来打这一鞭。

  她想,这人多半是在泄愤。可她又何时得罪了这人呢?多半正是无处泄愤,才来寻她。至于她是何人、做了何事,根本不重要。

  有人开了头,来尝试的人便多了。此时的曹染在他们眼中,早已不是什么高门世族的女公子,她只是一个陆曹两家都默许的、可以泄愤的玩物。

  一鞭一鞭狠狠地抽在她身上,她闭了眼睛,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背后火辣辣的痛,却刚好消解了她内心的痛楚。“让我死在这里吧,”她想着,微微睁开眼,看着那万里晴空,“让我死在这里吧。”

  头顶是苍茫的天,膝下是硬邦邦的青石板。明耀的太阳当空而照,她额间细汗直流。鞭子如骤雨而下,混着噼里啪啦的雷声,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随意一瞥,她便能看见自己背上渗出的血水滑落在地上。

  “让我死在这里吧,”她想着、乞求着上天,“让我和阿描团聚吧。”

  可天不遂人愿。这一日,曹染没能死成。夏日漫长,当曹染被接回家时,她已奄奄一息了。她几乎有了濒死之感,只要闭上眼睛,她就能见到曹描的身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她的妹妹还如旧时一般,一身青衣,笑靥如花。她在她面前笑,在她面前卖乖,又在她面前扮可怜。而她,明知她的用意,却还是耐着性子,陪她玩闹……

  “阿描,”她喃喃,“阿描。”

  可是一睁眼,她又回到了陆府门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她早就难以跪直身子,几乎是趴在地上,任人打骂。寻常人没有见过这等稀奇事,都赶着来瞧热闹。瞧热闹的人多了,敢于借此泄愤之人便也多了。不过几日,她便体无完肤。

  一切都没有变,妹妹依旧没有回来,她也没能与妹妹共赴黄泉。

  为何?为何上苍不收她?为何她受尽折磨,却还是无法与妹妹团聚?

  她趴在地上,无力地想着——她早就半点气力都没有了。眼前的人影是模糊的,耳边的声音也是模糊的。但还好,她也无心去听、去看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再次苏醒,是被不远处的丧乐唤醒的。睁开眼来,她只能看到那一双双缎面的鞋子从眼前走过,脚步纷杂,让她眼花缭乱。她好容易才打起精神,聚集目光,哦,原来是陆家在送葬。

  她不必再守灵了。

  意识逐渐涣散,她倒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早就无心起身,也无力起来了。有那么一瞬间,曹染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就在此时,她耳边竟响起了一个声音来。这声音从远方飘来,逐渐清晰,念道:“莫愁无故人,故人会当逢。当逢故人时,依旧好颜容。”

  曹染登时心头一震,连忙抬起头来,周身尽被那人的阴影笼罩。和尚立在她身前,又蹲了下来,问:“想见你妹妹么?”

  曹染愣了一下,又连忙用力地点了点头。只听和尚说道:“那便来灵安寺找我吧。”他说罢,挥袖而去,身影消失在了这人来人往的街头。

  “等、等一等。”曹染想叫住他,问个明白,可她太过虚弱,不过唤了几声,便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曹府。她如今已是一身的伤,但曹府并没有请人来瞧,甚至连个侍女都没有给她留下,只是让她趴在床榻上自生自灭。曹染知道,他们这是嫌她丢脸。

  但还好,彩平还是惦念她的。在曹染迷迷糊糊昏睡之时,她听到彩平在她身边哭:“他们都欺负姑娘。若是男子斗殴致死,最多抵命就是。二姑娘已自裁抵命,他们为何还如此折辱姑娘?”

  “没事的,彩平,姐妹本该同甘共苦、荣辱与共……”曹染勉力睁开了眼,应答着,“我没事的。”她说着,越发虚弱,只又说道:“彩平,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对伯父伯母说,放我去灵安寺修行……”

  她说着,越发无力,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起来。彩平没听清,忙问着:“姑娘,是去做什么?”

  “灵安寺、灵安寺……”曹染重复着,“去见……阿描。”

  那和尚给了她最后的希望,这是她唯一的心愿了。阿描、阿描……和尚说,她可以再见到她,是真的么?

  或许是有这个心愿在,曹染硬是撑住了一口气,挺过了这次劫难。虽然身体大不如前,可她到底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这曹府是万万呆不得的了。为了不让她拖累曹家,伯父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放她去了灵安寺,带发修行。

  临行前,彩平来帮她收拾行李。曹染特意找出了那装着符箓的荷包,揣在身上,又握着妹妹留下的染血衣带出神。正出神时,却听彩平轻轻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曹染问着,回头看向彩平,却只见彩平手里正拿着一本书,和一张满是折痕的画。

  “姑娘……”彩平唤了一声,将画展开给曹染瞧,又小心问着,“这画……如何处理?”

  曹染定睛一看,只见上面画得正是曹描。她想起来了,这正是当时她在灵安寺画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点睛。

  她不禁鼻子一酸,再不敢看那幅画像,只低了头,带着鼻音轻声说道:“给我带上吧……给我……留个念想。”

  曹染去灵安寺的那日,没有人来送她,更没有人来迎她。她穿了一身粗布麻衣,立在灵安寺的门前,出神了一会儿,才终于要迈进那门槛。正要进门,忽见一小和尚提着一箩筐的杂物废品出了门,丢在了门口。不过随意一瞥,曹染便瞧见了她那日送给灵安寺的山水画。

  她不禁嘲弄地轻笑一声,却再没多看,只背着行李迈进了这灵安寺的大门。门中香客络绎不绝,和尚们带着笑脸迎来送往,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便在院内站着,想着等住持方丈得闲,再去拜见。可正伫立等待之时,她的袖子却被人拉了一把,一回头,只见是个持着笤帚的和尚。曹染并不认识他,这张脸很陌生。

  “随我来。”和尚低声说着,转身便走。

  曹染略一思忖,便跟在了和尚身后,随他去往寺内竹林,踏上了一条荒芜的羊肠小道。两人这小道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突然开阔起来,一处竹屋出现在了曹染面前。竹屋外,几个孩童正摇着拨浪鼓、打打闹闹。

  这里不像是寺庙,他们似乎已经走了很远。这地方的风也很大,应该也很高了。曹染想着,下意识就要回头去看。可刚要回头,却听那人低声说道:“你还想见你妹妹么?”

  曹染一怔,瞬间打消了所有的念头,只上前一步,道:“想!”她说着,又要下跪:“请高人指点!”

  还没跪下,她便被和尚扶住了。只见和尚一笑,抬手一揭,竟从脸上拽下一张薄薄的纸来,露出了他本来的面容——正是曹染见过的那张脸。

  曹染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和尚转过身去,拿着那揭下来的纸,随手折了个纸人出来。她正要问话,又见这和尚拈出了一张符箓,念出了那熟悉的韵语:“留得旧时貌,神思随我游。”

  说罢,他手一指,又将这纸人一抛。纸人落地之时,竟骤然变成了一个和尚——和方才的和尚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曹染目瞪口呆。

  “姑娘,”和尚背对着她,说,“贫道早说过,你是可造之材。你如今,可会画人了么?”

  曹染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傀儡为身,作画为人,这便是你口中的可以让我见到妹妹的方法?”她说着,隐隐有些愤怒:“这是假的!”

  “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么?”和尚笑了,“最重要的是,你需要她。”

  “你以为,一直以来,是你的妹妹更需要你么?非也、非也!”和尚说着,向那几个孩童拍了拍手,孩童们便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欢快地跑了过来,围着他要抱。而这和尚亦是满脸的慈爱,他看着这些孩童,对曹染说:“你的妹妹,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你却不知道。”

  “人各有所求,却很少有人能看清自己的内心。贫道不过是给你提供了一个可以看清自己内心的方法,”和尚说,“当你真正能看清自己内心之时,或许,你便能见到你妹妹了。”

  和尚说着,终于转过身来,一挥手,这些孩童和他方才幻化出来的和尚便都消失不见了。“曹姑娘,符箓已交给你,口诀也已教给你,要如何做,便看你自己的悟性了。与其幻想虚无缥缈的死后之事,不如期待一下触手可及的眼前之物,”他说着,回头看向来时的路,“希望贫道毕生所学,没有托付错。”

  他说着,又扯了下头皮,拽下一张纸,露出原本的灰白头发。“唉,当年穷困潦倒之时,贪图这寺庙一口粥,来到了这里。如今,也该走了。”他说着,束了发,抬脚便踏云飘然而去。

  曹染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追随着那朵云,直到那云消失不见,她才收了目光,看向了面前的竹屋。

  “阿描,”她在心中喃喃,“阿描。”

  她的妹妹,再也回不来了——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难道,我当真再也见不到你了么?”

  想及此处,她悲痛难忍,跪在地上,痛哭出声。为何上天总是捉弄她,给了她希望,让她苟活于世,却又让她清楚地意识到:一切希望,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假象?

  她哭得浑身战栗。可在这人迹罕至之处,已无人能听到她的哭声了。

  “可是,她还是学习了傀儡术,”崔灵仪说着,看着这傀儡曹描一眼,“她还是造出了你。”

  天快要亮了,月亮西沉,一旁的火堆也几乎就要燃尽。傀儡曹描叹了口气:“是啊,她还是造出了我。或许,就如同那老道所说,曹染从没看清过自己的内心。而老道所言,正给她心里种下了一丝现世的幻想。虽然在当时并未发作,却在那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折磨着她。”

  傀儡曹描说着,顿了一顿,又笑了:“死后之事,眼前之物……曹染,终究是个务实之人。”

  灵安寺的漫漫长夜,让曹染不得不疯狂地回忆着从前的点点滴滴。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看到她的妹妹、她的阿描。可只要一睁开眼,所有的一切便都会消失不见,留在她身边的不过只有那带血的衣带。

  “为何?”她不停地想着,“为何?”

  她很想她。扫地时,她在想她;煮饭时,她在想她;浣衣时,她还在想她。回忆侵占了她全部的生活,她恨不得随她而去。可每当夜深人静,在她备好匕首、备好白绫之时,那老道的话语却又会在她耳畔响起:“与其幻想虚无缥缈的死后之事,不如期待一下触手可及的眼前之物。”

  然后,她便下不去手了。

  过了这么久,妹妹还会等她么?

  曹染不知道,更没有底气。因为……愿舍此身去,但求此诺成。

  她不信她。

  每想及此,曹染便是一阵心痛:“她会原谅我么?她想见我么?”

  时间拖得更久些,她又忍不住地想:“她会不会怨我没有立即去见她?”

  她不安,又愧疚。如此犹豫彷徨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她已是满头的白发。

  她已经很老了。不知不觉,她已经老到这灵安寺没人再知道她的身世,老到当年的旧识已全部离开人间。她只是这灵安寺里最不起眼的、做杂活的老妪。

  终于,到了她已无力再做杂活的那一天。她躺在床榻之上,有气无力。她知道,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死了。

  死了之后,她还会见到她么?

  曹染不敢确定,却忽然又想起了那符箓来。若是死后也无法再见到她,何妨死前试上一次?

  于是,她强打精神,起身到了桌前。寻了草纸,拿了一支笔,又借了砚台和墨汁,她终于可以作画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作画了。

  可是,当她要下笔时,她却绝望了。时间太久,记忆里妹妹的模样,竟模糊了。她不是再记不得妹妹的模样,而是她无法再回忆起那些细节。

  回忆里最清晰的画面,竟是那日在草庐,清晨醒来,她望向门外时看到的那一幕……

  但是还好,她还有一幅画。她想了一想,便坚定地拿出了许多年前的那幅画像。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展开这幅画的时候,她的手都在发抖。

  她小心地将这泛黄的画铺在桌上,笔蘸了墨,又看向了这画中人的眼眶……只差点睛了。

  画中之人,一身青衣,依稀还是旧时模样。她,仿佛还是那个一身青衣、蹦蹦跳跳来到她面前撒娇的小姑娘。

  想着,曹染唇边不禁浮现了一丝微笑。她看着这画,终于补上了多年前的最后一笔。画里的曹描,如当年一般,正乖巧地望着她,对着她笑。

  “阿描,”她唤着,学着当年那老道的模样,狠心将这画折成了一个纸人,“让我再见你一次吧,阿描。求你,让我再见到你一次吧。”

  纸人折好,她取出了符箓,回忆着口诀,一字一句轻声念着:“莫愁无故人,故人会当逢。当逢故人时,依旧好颜容。颜容岂难永,丹青可长留。留得旧时貌,神思随我游。”

  话音落下,她将符箓一指。符箓登时化作了一道金光,融进了纸人的身体里。片刻之后,她因老病而混浊的双眼忽然一亮。

  “阿姐。”有人如此唤她。

  曹染一怔。

  “阿姐,”那人扑了过来,抱住了她,如旧日一般在她怀里撒着娇,“阿姐,我好想你呀。阿姐,你想不想我?”

  可曹染动也未动。她立在原地,被这记忆中的小姑娘拥着,沉默着眼泪直流。

  她终于见到她了,她终于再次见到她了。

  可是……

  曹染闭了眼睛,哽咽道:“为何……是假的?怎么会是假的?”

  “为何……偏偏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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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慢,但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