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09章 丹青不改(十)

  陆樵死了。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当传到曹家时,曹染已带着行李乔装打扮偷偷出门了。在她派去找曹描的人惊慌失措地回来向她禀报曹描的所作所为时,她便当机立断,命彩平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备上了一些衣物,然后这些行李,溜出了门。

  “姑娘,你要到何处去找二姑娘?”彩平担忧地问着。

  曹染将行李系紧,背在了背上,略一沉思,便得出了答案。“阿描定然不敢回家,但太守的反应也不会太快,天还没有黑,城门也不会落锁,她定然是出城去了,”曹染说着,顿了一顿,盘算了一下,“不远。”

  父母坟茔,不远。坟茔附近,有一竹篱茅舍,用作守坟人起居。她无处可去,应当是去了那里。

  想着,曹染拉开了门,最后对彩平嘱咐着:“彩平,辛苦你,替我们拖延一下时间。若是实在拖延不过去,你也不必硬扛,自己的性命重要。”她说着,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曹染知道,这一次,姐妹二人,性命危矣!

  吴郡陆氏,何等兴旺,自然也会爱惜自己的脸面。陆樵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曹描杀死,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伯父自顾不暇,还会护着她们么?

  想及此处,曹染心中竟有些悲凉。谁都靠不住了,她们只能靠自己。她要和妹妹一起逃命,若是逃不掉,能够死在一处,也是慰藉。

  黄昏时分,曹染出了城。她骑着马一路狂奔,直向埋葬着父母的高山而去。父亲是旁支,又自立门户已久,当年正逢丧乱,他无法将两个妻子葬入祖茔,便挑了这风景秀丽之处安葬。后来父亲在逃难途中去世,她和妹妹将父亲就地安葬。伯父收养了她们后,言说祖茔路远,便也将父亲的坟迁来了这里,最起码离吴郡近一些,方便祭拜。

  路途不远,可得避着人。曹染先是沿着官道走,然后又转向小道,进了密林,又沿着兽径策马向上。山路陡峭,马也难行,她又不得不下了马,只背着行李,从这偏僻无人之处,一路向上走去。

  还没到跟前,天就已经黑了。但还好,曹染记得方向。她摸了根竹竿,勉力走着。终于,在朗月当空而照之时,她看见了那竹篱草庐,还有草庐之前,坐在火堆之前的曹描。

  她安静地坐在火堆前,沾了血的外衫还穿在她身上,那把匕首也在她脚边。她目光阴沉,曹染第一次见妹妹露出如此阴狠的目光来。

  “阿姐,你来了,”曹描听见她的脚步声,却连头也不抬,“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她语气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见她指着身后草庐,又说道:“那守坟的张叔多半有些日子没来了,草庐里落了不少灰。但还好,这里附近有山涧可以取水。赶在太阳落山前,我便将里面收拾干净了。对了,我还在爹娘的坟前上了香、烧了纸,阿姐,你母亲的坟,我也拜了,你可以放心。可惜这草庐里没有吃食,不能供在父母灵前。天色太晚,我也不便打猎,只好在这里烧火取暖。虽然已是夏日,可这山风一起,还是有些冷的。”

  她看起来十分冷静,说话间,曹染已到了她跟前。阴影很快笼罩了她,她终于说不下去了,只得扭过头去、抬起头来,看向阿姐。可就在目光与阿姐的眼神接壤的那一瞬间,阿姐高高地抬起了手。

  曹描看见,却也不躲,只闭了眼睛。曹染见状,这一巴掌也打不下去了。她最终只是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忍着哭腔问着:“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

  曹描低下头:“我方才,都与阿姐说了。”

  “我问你为何杀了陆樵!”曹染质问着,又蹲了下来,紧紧握住了妹妹的肩膀,“你可知你这样做有什么后果么?”

  曹描却沉默了。

  曹染见她低头不语,一时越发悲愤绝望。她抓住了她的手腕,拽着她直到父母的坟前,将她推着跪在了地上。曹描被推倒在地,却仍紧咬下唇,不发一言。

  “你对我说不出口,面对着爹娘在天之灵,你可以说了么?”曹染望着墓碑,又看着妹妹的背影,问着。

  空中的灼灼明月越发暗淡,是风卷来的乌云遮盖了她。墓碑上映着的月光也渐渐泯灭,姐妹二人都被这黑夜淹没,除了身后仍燃烧着的火堆,这荒山野岭上竟再无一点儿光亮。

  “我在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我!”曹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也跪倒在地,抱住曹描,哭出声来,无力问着,“你都做了些什么?你……都做了什么啊……”

  她问着,心痛如绞,后悔不迭,又抽噎说道:“都是我,没有管教好你,以至于你竟惹下滔天大祸。我……愧对父母。这日后、日后……”她说着,已是哽咽难言。

  曹描本想回抱住她,却忽然苦笑了一声。“阿姐,”她问,“你是怨我坏了你的事么?”

  曹染一愣,又连忙直起身来,直视着曹描的双眼,问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曹描惨然一笑:“难道不是么?”她说着,避开了曹染的目光,看向了父母的墓碑:“你一直都在说为了我好,你说你这么做是因为我!可我何时要求过你做这些了?我何时让你为了我在陆家人面前卑躬屈膝?阿姐,我不过只是个借口罢了,我只是一个让你心安理得的借口!其实你根本没有想过,要如何与我共度一生!因为你知道,那绝无可能!”

  “不是!”曹染一口否认,却一下子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夜晚的乌云越来越厚,而她面前有刹那的刺眼光亮一闪而过。光亮之后,便是越发深沉的黑暗。

  “你问我为何杀了陆樵,我可以回答你,因为我恨他,”曹描说着,转头看向曹染,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胸中奔腾的怨恨,怨言和不解如浩荡江河冲毁大坝般急急地倾泻而出,“我恨他诋毁你、恨他侮辱你、恨他分走了你的时间、恨他对你吆来喝去、也恨他的轻荡无礼!可我最恨的,是他口中所说竟是我无法反驳的未来!”

  “阿姐,你口口声声要与我相守余生、要护我一世,可你心里分明清楚,这都是你无法实现的诺言。只要你嫁了人,你便再也不属于你自己了。连你自己都无法再掌控自己,你又如何能遵从本心,来关照我这个妹妹?世道如此,你又奈何?”她质问着,一声惊雷终于劈了下来。

  “不是!”曹染忙说着,又要去握妹妹的手。

  可曹描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强忍着泪,嘴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可说出来的话语却好似不带任何情绪。

  “阿姐,”她说,“我早该意识到了,你从来都只是在哄我。”

  “女子为人妻后的处境,你难道不知么?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与我们在伯父家有何不同?你明明知道他们在骗你、在利用你,可你依旧要如此。你选择了一条曹家铺好了的路,这条路更安稳,你便因此抛弃了我。”

  “难道这世上当真没有女子的活路么?阿姐,我不信,”她说,“你画艺超群,我虽无大本事傍身,却也会些市井伎俩。我们脱离了曹家,当真就活不下去了么?”

  曹描问着,又摇了摇头:“你只是怕了。你害怕过上从前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你想如菟丝一般依附着强壮的乔木,甚至还幻想着能让我也从中取利。阿姐,你那时自顾不暇,如何还能惦念着我?”

  “阿姐,我并不害怕受苦。只要能同阿姐在一起,我便什么都不怕!就算有朝一日,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只要有阿姐在身边,我便是天底下最富有、最开心的人!可是,阿姐,你呢?你又是如何想的?”

  曹染一怔:妹妹像是在审判她。

  又是几声惊雷,雷声之后,大雨倾盆而下,很快便将两人淋了个透。她看见妹妹跪在了自己面前,闪电之下,她白净的脸上眼眶通红。妹妹抬起手,抚上了自己的面颊。

  “阿姐,你当真在意我么?”她像是在问她,却又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可你若当真在意我,为何你的所作所为,像是随时都要将我抛下?”

  “阿姐,我只有你了。我的心里也只能有你一个,再也装不下这世间其他。”她望着她的双眸,即使是大雨也难以浇灭她眸中极致且扭曲的炽热。

  “可是,阿姐,你骗我,”她咬了咬牙,分明带着怨意,却只从口中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我,恨你。”

  “阿姐没有骗你,”曹染无力地说着,大雨中,她扯了扯妹妹的袖子,重复着,“阿姐没有骗你,阿姐也只想着你。”

  曹描闻言,眸子却又暗了几分:“又在骗我。”

  “没有!”曹染极力否认着,又连忙解释着,“阿姐不会像旁人一般,顺从夫家,阿姐会、会……”她说到此处,便语塞了。

  曹描见状,闭了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却又咧嘴笑了。“阿姐,”她唤了一声,又睁开眼来,一把抓住了姐姐的手腕,“你既说不出口,便以行动证明吧。”

  “证明?”曹染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证明……”曹描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又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你只属于我。”

  “啊——”

  一声惊呼,混着雷响,曹染被妹妹一把拽起,还没站稳,便被拖拽向了那草庐。她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却被妹妹稳稳扶住,又甩在了那张床榻上。

  她刚要起身,却又被妹妹按在了床上。她虽年长些,可气力却全然不如妹妹。她挣扎了两下,便被妹妹解开了衣带、褪去了衣衫,捆住了手腕。

  草庐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曹描眼里的凄怆和坚定却也越来越深。曹染不由得有些惊恐。“曹描,”她喊叫着,“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曹描重复着她的问题,她盯着她的双眸,苦笑了一声,却又坐直身子,不顾一切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衫,“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和阿姐永远在一起。”

  她说着,俯下身去,吻着姐姐的额头、面颊、唇瓣,口中喃喃:“阿姐,你看,你我的眉眼面庞,多么相像。”

  曹染终于意识到妹妹想做什么了,她想躲,却躲不开,只得闭了眼睛。她感受到那疯狂却又克制的吻轻轻落在自己的面容上,又轻轻落在脖颈间。衣衫尽数掉落在地上,草庐架不住狂风骤雨的侵袭,雨水逐渐从茅顶中渗出,落在她的面颊上。

  “阿姐,”她听见妹妹说着,又感受到她指着、抚摸着,“你看,我们的身体也一模一样。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曹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可动作却越来越重。她执拗地要让相同的部位紧紧相贴,在这潮湿的夜里,让云和雨、相继来赴这一场无法言说的痛楚。

  “阿姐,”她轻喘着,抱怨着,“我们明明如此相像,我们本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我们才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

  她说着,放声大哭:“为何你我没有办法相守一生?为何我们注定要分离?”

  她号啕大哭,哭得浑身颤抖,就在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她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抱住了。

  “阿描,”曹染忍泪轻声安慰着,“别哭,阿姐心疼。”她说着,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就像从前一样。

  曹描意外不已,她抬起头来,满是震惊地望着曹染的双眼,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原来,就在她方才近乎报复地发泄之时,曹染终于挣脱了捆着手腕的衣带,她终于可以反抗,也终于可以回抱住她。

  但她选择了后者。她本想推开她,却还是放下了手,任由着她胡来。她闭了眼,一边承受着那些癫狂的举动,一边默默流泪。

  如今,她抱着她,轻轻吻着她的侧脸,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比起别的,她更见不得她方才那疯狂悲痛的模样。哪怕不容于礼法、有悖于纲常,她也认了。

  “阿描,别怕,”她说,“你要的,阿姐都会给你。”

  “阿姐不嫁人了,阿姐以后只守着你。你我姐妹,一起过一辈子。”

  “明日,我们就离开这地方,阿姐已经备好了金银细软。我们可以向北边去,去看看长安故地,陆家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你若不喜北方的寒冷干燥,我们也可以出海。大海浩荡,没有尽头,正适合我们,谁也别想找到我们。说不定,我们还能找到传说中的蓬莱仙洲,偶遇仙人。阿描,你说好不好?”

  “当然,还是要看你的心愿。阿描,无论你想去何处,阿姐都陪着你。阿姐答应你,一直……陪着你。”

  曹描愣了愣,又将她头埋在了她脖颈间,哭道:“为何?”

  “什么……为何?”曹染依旧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问着。

  “为何我已如此恶劣,你却还如此待我?阿姐,我……不值得。”

  曹染笑了:“你是我的妹妹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本该相守一生,谁都无法将我们分开……谁都不能。”

  她说着,眼神越发坚定:她豁出去了,什么也不怕了。

  “阿姐……”曹描小声哭着,“我的阿姐……”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草庐外,大雨滂沱,雷声震震;草庐内,小雨连绵,泣涕涟涟。她们说着、哭着、又在这漏雨的草庐中相拥而眠,全然不顾庐外的风云变幻。仿佛这一夜,便是永恒 。

  可夏夜短暂,片刻的雷雨终究难掩长久的悲号。当曹染再睁开眼时,正是清晨。雨已停了多时,林间的黄鸟正欢快地叫着,只是不知妹妹去哪里了。

  她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酸胀的臂膀。她随手捞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正想叫人,向门外看时,却不由得一怔。

  “不……”

  “阿描!”

  她顾不得穿鞋,疯了一般地冲出屋去。门外樟树下,那熟悉的身影正被衣带吊着,挂在树枝上,随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