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03章 丹青不改(四)

  夜深了,崔灵仪翻过了墙,进到了华七郎一行人居住的宅子里。宅子里还算热闹,远远地,崔灵仪便听见了屋内传来的饮酒笑谈之声。她悄悄向声音的方向望了一眼,果然,窗纸上人影闪动。

  崔灵仪放心了些,便又摸去了曹氏姊妹的房间。这房间的灯还亮着,但仅仅是一点微幽的灯火,房间里依旧是昏暗的,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崔灵仪无法从窗里判断屋里情况,只得又绕到屋后,跳上了房顶。她的动作很轻,又被宅子里的欢笑声掩盖,因此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小心地趴在屋顶,轻轻揭开了一片瓦。这种事做得太多了,她早已是驾轻就熟。

  瓦片下,她终于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人素色的中衣外披了一件浅青色的衣裳,头发看起来也是随手一绾,像是随时就要散开一般。因这人正低头作画,崔灵仪看不清她的脸,根本无法辨别她究竟是曹描还是曹染。

  但还好,崔灵仪可以看见她笔下的画。寻常人家,可不会在夜里还要点灯作画。灯光昏暗,崔灵仪不得不眯了眯眼,细细地瞧着那画。

  与白日不同,这人每下一笔都要斟酌许久,每一笔都是慎之又慎。因此,画了快半个时辰,画上的女子才勉强有了一个轮廓。

  嗯,看脸型,定是曹氏姊妹之一。崔灵仪想,血缘之亲,便是如此了。她们姐妹二人的面容很是相像,脸型更是一模一样,都是长脸尖下巴。还有那发际鬓角,也都同白日里的姐妹俩无甚区别。

  然后,执笔之人竟放下了笔,只伸手在纸上比了又比,才终于又拿起笔来,小心作画。这一次,她先画了女子的鼻子。简单两笔,便勾出了形。鼻子之后,便是口唇。作画之人像是有些紧张,她想了又想,终于再次落笔,绘出一张樱桃小口、薄唇两瓣。

  哦,画上的女子是曹描。崔灵仪认出来了,曹描的嘴唇似乎是比曹染的薄些。

  正想着,忽听一阵脚步声响起。崔灵仪连忙警惕起来,手里握着瓦片,打算随时遮上走人。脚步声从卧房传来,一女子从那边走出。崔灵仪定睛一看,正是曹染。

  那作画之人,应当也是曹描了。

  “你画好了么?”曹染问着,走到了桌前,又要低头去看。

  曹描却紧张起来,连忙伸手去挡。“阿姐,先别看了,”她说着,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地讨好意味,“我画完,你再看,好不好?阿姐——”她说着,又开始撒娇,拖起了长音。

  曹染像是犹豫了,她终究没再去看那画,只是对曹描微笑道:“好,那你快画吧。画好了,便休息,别太晚了。”

  曹描连连点头,又笑道:“都听阿姐的。”

  曹染却没急着回屋,只是对曹描提醒道:“该如何画,你心里自有分寸。”她说着,抬手抚上了曹描的面庞,柔声道:“阿姐知道,你是最乖的孩子。”

  昏暗的烛光之下,曹描的面容显得分外柔和。崔灵仪望着她,竟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那时母亲还在。在长安郊外的庄子里,在秋日寒蝉有气无力的叫声里,母亲就坐在灯下,与她说着家常……如今,竟恍如隔世。

  所有生在这乱世的人,都是不幸的。可曹氏姊妹还有彼此可以相守,当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想着,崔灵仪竟有些出神,手里捏着的瓦片不觉轻轻放下。可仅仅是这一点微弱的声响,也足够惊起屋内的人了。

  “什么声音?”曹染最先反应过来,她收了手,抬头搜寻着声音的来源。

  “阿姐?”曹描叫了一声,也跟着抬起头来。可这一抬头,倒把屋顶的崔灵仪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姑娘,怎么空有面孔,没有五官!赫然间出现的空荡荡的一张脸,有如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

  这是曹描吗?

  还真让癸娘说对了,这姐妹俩的确有古怪!

  崔灵仪知道此地不能久留,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她丢下瓦片,纵身一跃,便要离开这里。可在她刚刚跳到围墙之上、打算一路飞檐走壁逃离之时,围墙根上却忽然出现了一群人。崔灵仪低头一看,竟都是华七郎商队里的人,白日里,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正是他们。此刻,他们正面无表情地立在墙根处,手里还都拿着棍棒。

  他们看着不像是活人,一丝鲜活的气息都没有。

  “崔姑娘,是你吗?”曹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白日里一般,她的话语里仍旧活跃着热情的意味。可这一次,却绝对不会是好客之意了。

  崔灵仪自知一时半刻走不得了,无奈之下仰天长叹。稀稀落落的星星吊在空中,透过云层散发着微弱的光。崔灵仪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只见面前的曹描已与白日里无异,有鼻子有眼的。

  “曹姑娘,不请自来,还望莫怪。”崔灵仪立在墙头,说。

  “我也没想过,你会来,虽然,我们早已看出你和那位癸娘并非常人,只是……”曹描说着,微笑着一步一步向她走进,终于在离墙根五尺之处停了下来。她仰头望着崔灵仪,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笑容自然,仿佛方才那个失了五官之人并不是她,只听她继续叹道:“如今这世道,还要多管闲事之人,不多。”

  “我仅仅是好奇,无意打扰二位,”崔灵仪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便谨慎地选择了交涉,“曹姑娘放心,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今夜离开之后,我定会保守秘密。”

  “唉,太晚了,”曹描叹息一声,“可惜你已经看到了。我们不想冒险,我们也只是想过寻常人的生活罢了。”

  崔灵仪笑了,她指了指墙根下那些麻木地手持兵械之人,又对曹描道:“这看起来,可不像是寻常人的生活。”

  “自保罢了,实属无奈,谁让他们看到我了呢,”曹描说着,不免带了几分惋惜之意,“崔姑娘,其实我和阿姐还挺欣赏你的。但是,这世上的人,总是需要一个美梦的。我不想你让这美梦,成为噩梦。”

  崔灵仪一皱眉:“何意?”

  “你不必知道了,”曹描说着,又打量着崔灵仪,“不过,你今日不是说,要为我鞍前马……”

  “阿描!”

  一句话还没说完,曹染的声音骤然传来,打断了她的话。崔灵仪循声看去,只见曹染竟还有时间穿了一身厚衣服,穿戴严实了才走出门来。既然曹描没有五官,那曹染呢?

  “不必同她玩闹了,”只听曹染对曹描说着,被风一吹,她没忍住轻咳了两声,“速战速决吧。不然,便是后患。”

  “都听姐姐的。”曹描甜甜一笑,抬起手来,捏了个诀,又向崔灵仪一指:“上——”

  话音落下,那些墙根下的人便都举起了手中的棍棒,向崔灵仪脚下打去。崔灵仪一时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竟被逼退下来,想要落在墙外,却又有一棒迎面而来。她拔剑一挡,又不得不翻回了墙内。

  这些人并不畏惧她的剑,他们只是面无表情、神情呆滞地攻击着崔灵仪。有人被她的剑划了一道,也未曾呼痛。见这情形,崔灵仪竟拿不准他们究竟还是不是人。一时间,她也不好下狠手反击,只是且战且退地自保,想要从中冲出一条路来。

  可平日里发狠的招数如今都用不上了,她也着实不习惯这般束手束脚的打法,故而,一向所向披靡的她竟被困在了这里,逃脱不得。打斗间,她无意对上了曹描的双眼。曹描抱臂而立,正在观战。可那一瞬间,崔灵仪竟从她的眼中瞧出了些悲哀的意味。而曹染就站在妹妹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一切,眉间亦有隐约的愁态。

  一个哀伤,一个忧愁?崔灵仪只觉得可笑:不是你们姐妹二人用了邪术来攻击她的吗?

  想着,她一剑狠狠劈断了向自己打来的棍棒,又飞起一脚踹飞了面前的人。这次的角度力道都刚刚好,被踹飞的人落了下来,砸到了一片,这包围也终于有了缺口。可他们不知疼痛,刚刚倒下便又要挣扎着站起。崔灵仪自知不能拖延,忙趁机从这缺口冲出,握着剑便向曹描刺去——

  癸娘说过,她的剑,可斩鬼神。这些日子一路走来,但凡此剑出鞘,所遇鬼神无不惧怕。就连鬼神之术,也能被这剑挡个七八分。因此,即使崔灵仪看不见鬼神,有时无法一击即中,也可凭借此剑防身。既然曹氏姊妹有妖异,那她们便该惧怕这剑!

  可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

  剑风袭来,那曹描却只是微微一笑,躲也不躲。寒光映亮了她的双眼,她望着崔灵仪,竟张开了双臂。

  崔灵仪不解,脚步也因犹豫而慢了几分。可就在此时,曹描身后的曹染却突然上前几步,一把将曹描拉到了身后,又恶狠狠地看向崔灵仪:“今夜,你别想走了。”

  她说着,伸出两指,向崔灵仪一刺,口中又低声念道:

  “莫愁无故人,故人会当逢。当逢故人时,依旧好颜容。颜容岂难永,丹青可长留。留得旧时貌,神思随我游。”

  崔灵仪听她念着这韵语,又全无惧怕之色,自知轻敌。眼见一张符不知从何处飞来,她挥剑一挡,转身便走。可她刚一转身跃到墙上,后背忽然一痛,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样,面前也蓦然出现一个人影……竟是癸娘!

  癸娘正立在墙外,手持木杖,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宁之,”她说着,伸出了手,“我在这里。”

  不……

  崔灵仪愣了一下,随即只是一声苦笑。幻相很好,可惜太假了。想着,她一跃而下,举起剑来,便要向这幻相刺去。可在剑尖将要触及那幻相时,她却不由得一顿。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崔灵仪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灼烧之痛,而面前的癸娘正痴痴地望着她。

  崔灵仪很喜欢这眼神,可她心中清楚,莫说癸娘如今眼盲,即使她的双目仍然清明,她也绝对不会用这种眼神凝望自己……她崔灵仪怎么配呢?

  心脏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可崔灵仪却收了剑,放过了那明知是假的幻相。她实在是不忍毁去那样的目光,只得忍痛在黑夜中飞奔着。

  “阿姐,”她听见身后曹描说着,“不必追了,她已中了符,活不成了……”

  那声音越来越远,只留耳边风声欻欻。冬日的寒气刮得她脸疼,也让她心凉了半截。可与此同时,她竟还有些庆幸:终于要到这一天了吗?她终于可以不用这么累了吗?

  可是、可是……

  崔灵仪想了想,还是咬了咬牙,忍着疼痛拼命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她才终于回到了那破旧的小院,刚到门前,她便再也支撑不住,忽然咳了一声,唇边便有了丝丝血痕。可她似乎顾不得这突如其来的呕血,只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一抬眼,她好像又看到了癸娘,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了一股子冲动,想要举剑刎颈,了结此生——

  “宁之!”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而她也手腕一软,向下倒去,终于跌入了那温暖柔软的怀抱里。长剑落地,叮咣作响。崔灵仪勉力抬眼看了看,夜空下,终于又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孔。她看起来,似乎很是焦急?

  “宁之,你坚持一下,我帮你!”她说。

  “癸娘、癸娘,”崔灵仪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耳畔的声音也逐渐渺茫起来,她只觉视线越发模糊,唯有无力地唤着她,可唤了两声,她又忽然冒出来一句,“你可以吻我吗?”

  面前的人微微一愣,又蹙了蹙眉。可下一刻,这人便闭了双目,一手抱着她,又一手扶住了她的后脑。她先轻轻吻了一下她的下巴,又向上探寻着、捉到了她的唇,重重地吻了下去——

  哦,试出来了,原来还是假的……还好是假的。崔灵仪想着,终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在这个深沉的吻里昏了过去。

  癸娘睁了眼睛,缓缓抬起头,可眼眶中竟落下一滴泪来。她说不清自己的心思究竟是怎么了,但她可以确定,就在那一吻之时,她的身体忽而重拾了久违的感觉。这感觉在她的记忆中沉寂了数千年,在经历了那场变故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感受过。

  这感觉,名为情欲。情欲、情欲……究竟以情为主,还是以欲为重呢?

  癸娘没时间多想了,毕竟崔灵仪还躺在她的怀里。她伸手抚上了她的额头,以灵力探寻着她的病症。不过片刻,她便有了答案:

  “傀儡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