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04章 丹青不改(五)

  崔灵仪在荒宅堂屋的草席上醒来时,只见癸娘正坐在她身边。天已微微亮了,不远处的火堆还燃着。火光映在癸娘的面容上时,崔灵仪还有些恍惚:这究竟是真是假?

  “你醒了?”癸娘开了口,将酒坛向崔灵仪的方向推了推,“这是昨夜的酒,方才热过了,你喝一口,暖暖身子吧。”她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半张饼来,递给崔灵仪:“前日买的,没吃完,应该还能吃。空腹喝酒不好,你先将就着。”

  她说着话,语气依旧平和淡然,未曾表现出半分急切,与往日里无甚不同。崔灵仪将她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才终于确信:这个是真的。

  “我是怎么了?”崔灵仪没有急着喝酒吃饼,只是盯着癸娘问着。

  “你中了傀儡符,”癸娘说,“一种邪术。不过你放心,我已将你体内符咒压制住了,你暂时不会有危险。”

  “傀儡符?邪术?”崔灵仪想了想,“可那姐妹二人,并不畏惧我的剑。”

  “只是修习了邪术的凡人罢了,瞧不出你手中之剑的威力,自然不会惧怕,”癸娘说着,顿了一顿,“只是,你的剑是可以破解这邪术的。”

  是啊,可以破解,她也知道自己可以破解,可她怎么舍得呢?只有那幻相,可以那般深情地注视着她。

  崔灵仪低了头,清了清嗓子,故作冷淡:“一时失误罢了,我毕竟也只是个凡人。这些花里胡哨的邪术于我而言,也没那么容易应对。”

  癸娘叹了口气,手却不安地抓紧了衣服。“你可知,这傀儡符是如何操纵旁人的?”她问。

  崔灵仪摇了摇头:“不知。”

  癸娘垂眸答道:“傀儡符有很多种,你身体里的这一种,是以幻相迷惑人心,让中符之人心甘情愿地沉浸在美梦之中。被幻相迷惑之时,便是躯壳被控之日,中符之人从此只能成为一个傀儡。即使主人要你去死,你也无法抵抗。”

  她说到此处,有些不忍,又有些愧疚:“宁之,这傀儡符,只能由施法之人取出。即使是我,也只能暂时压制,无法破解。你……”

  崔灵仪明白了癸娘的意思:“所以,我们只能去找曹氏姐妹。若曹氏姐妹不愿意,我便只能带着这傀儡符去死了?”她说着,竟出奇的平静,仿佛这个一身性命系于他人之手的人,并不是她。

  “你不怕吗?”癸娘问。

  “怕?”崔灵仪笑了,仰头望向了天边初升的红日,又迅速挪开了目光,“癸娘,你不知道,这是我听说过的、最安稳的死法了。死在美梦里,不好么?”

  她说着,又不禁回忆起了昨夜看到的幻相,那个温情的眼神,还有那个缠绵的吻……她不由得闭上了双眼。“癸娘,”她说着,声音不觉开始发颤,“真的、很好。”

  话音落下,她心口又是一阵灼烧之痛,不禁轻嘶了一口气,方才的回忆也被骤然打断。她愣了愣神,反应过来,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句“好险”。可她又开始思考:若她当真被幻相迷惑,会比这灼烧之痛还要痛苦吗?

  “宁之,”一旁的癸娘察觉到了崔灵仪的动摇,她严肃起来,“这并非儿戏,你万不可掉以轻心。”

  崔灵仪收了目光:“我知道。”她说着,又对着癸娘的背影补了一句:“多谢你昨夜照顾我。”

  “此事因我而起,若非我执意想一探究竟,你也不会中了符咒。我照顾你,也是理所应当。”癸娘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弱。

  照顾?那个吻么?

  她究竟还记不记得那个吻?为何竟如此从容?

  当仅仅凭语气无法判断他人情感时,癸娘总是会有些失落。即使有木杖、有灵力,双目失明,到底是不便的。

  “对了,你还没有问我昨夜发生了什么,”崔灵仪有些疑惑,“你不好奇么?”

  “嗯,你说,我听。”癸娘垂眸说。

  “好吧,”崔灵仪应了一声,啃了一口饼子,喝了一口热酒,这才接着说道,“那姐妹二人,可以操控商队里的一些人,想来这便是傀儡符的功用。不过,最为诡异的应是曹描,我在屋顶向内窥视时,竟见她没有五官,只有空白的一张脸。而那时,她正在作画,在画自己……”崔灵仪说着,又一拍手,道:“对了,曹染在对我施法时,念了几句诗。”

  “嗯?”癸娘有些疑惑,“诗?”

  崔灵仪点了点头,又努力回忆着那诗的内容。所幸那诗全篇皆用顶真之法,朗朗上口,分外好记,崔灵仪张口便顺着背了下来:“莫愁无故人,故人会当逢。当逢故人时,依旧好颜容。颜容岂难永,丹青可长留。留得旧时貌,神思随我游。”她说着,又忙问癸娘:“如何?你可听过?”

  癸娘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曾听过。”又道:“但是,我大概知道这是怎样的邪术了。世间术法,名目各异,然而万变不离其宗。我想,这不仅仅是操控傀儡之术,亦是制作傀儡之术,曹氏姐妹正是以这制作傀儡之术,行永葆青春之法。”

  她说着,向崔灵仪解释道:“活人中了符咒,譬如你,还有那商队里被操控的其他人——你们在符咒未起效时,还能保有自己的意识,只在下符之人有所命令时,才会被幻相迷惑、听人摆布。这种活人傀儡,也有生老病死,只是行动举止不由自己控制罢了。”

  “原来如此。”崔灵仪说着,不由得沉思了片刻。

  只听癸娘继续说道:“还有些傀儡,是主人自己制作而成,本是死物,却披了活人的皮,因此外貌与活人并无差别。可死物到底是死物,不会老、不会死。曹氏姐妹应当是将这制作傀儡之术用在了自己的身上,改造了自己的身体……她们的身体早已不是原来的身体了。意识长存,肉体不败,也算是、长生不死。”

  崔灵仪想了想,又有些疑惑:“她们或许也可能是傀儡?”

  “不会,生死有别,由死物制造出的傀儡,与活人灵气不同,更无法操控其他傀儡。曹氏姐妹身上的灵气,皆是活人灵气,而且,她们不是可以操控傀儡攻击你么?”癸娘十分笃定地说道,“我相信我的木杖,也相信我自己的双眼。”她说着,又顿了顿:“只是姐妹二人的灵气竟无丝毫差异,实在少见,亦实在难解。”

  崔灵仪听着她这长篇大论,愣了一愣,又忽而笑了。癸娘觉得奇怪,不禁问道:“你笑什么?”

  “我看出来了,你果然没有滥用灵力去卜算问卦。这次,可没有我拦着你,”崔灵仪说着,连连叹道,“难得、难得。”

  癸娘听了,不觉一怔:她不自觉地开始用凡人的方式解决问题了。

  面前这人的影响,果然很大。

  “无涉鬼神,不必占卜。”癸娘解释道。

  “那我们如今该如何做呢?”崔灵仪问她。

  癸娘只垂着眼:“去找曹氏姐妹,让她们解了你的符咒。”

  “嗯,她们擅自施法操控活人,不能不管,”崔灵仪说着,几口吃完了饼,又将残酒尽数灌进口中,这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吧。”

  她说着,习惯性地想伸出手去扶她。可刚抬起手,她便又硬生生地忍住了,只看着癸娘自己扶着木杖站起身来。

  “走吧。”癸娘也说。

  两人便又出发去华七郎的宅子,一路无言。把门敲开时,门里还是昨日应门的少年,昨夜围攻崔灵仪的人中,也有他。可如今,他举止如常,看见崔灵仪出现在自己眼前,他也没有太多敌意,只是惊讶问道:“二位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崔灵仪道:“突然想起来一事,不甚明白,想问问曹姑娘,烦请小兄弟为我通报一声。”

  “那便随我来吧。”少年说着,打开了门,引着二人到了曹氏姐妹的住所前,帮她们敲响了屋门。

  “阿描姐,”少年说,“崔姑娘想见你。”

  门内的声音并不意外:“好,稍等。”话音落下,木门便被从内拉开,只见曹描笑盈盈地立在门口,打量着崔灵仪。

  “崔姑娘,安好?”她笑问着。

  曹染闻言,也从屋内走出。“哦,崔姑娘,”她盯着崔灵仪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别来无恙乎?”

  少年离开了,这偏僻的地方只剩四人僵持在这里。崔灵仪警惕地盯着面前的曹氏姐妹,做好了拔剑反击的准备。

  曹氏姐妹看起来倒是镇定自若,只听曹描悠悠说道:“崔姑娘,你还是第一个能坚持这么久的人。”她说着,看向了癸娘:“我昨日便注意到了这位盲眼姑娘,只觉她不同寻常……是她帮你压制住那符咒的么?”

  “曹描姑娘,还请你们取出她身上的傀儡符。”癸娘说。

  曹描笑了,她倚门而立,抱着手臂,又将癸娘打量了一遍。“世上可有如此轻巧之事么?”她反问,“我们取出她身上的傀儡符之后,她又会如何做呢?”她说着,看向崔灵仪:“毕竟崔姑娘可不像是会以德报怨之人,哦,不,更准确地说,你们不会以德报怨,却会以怨报德——我为你们画了画,你们却来窥探我姐妹隐私?若我姐妹因此招来祸端,你们又会如何?”她说着,微微挑眉,只等着两人的回答。

  “昨夜贸然来访,实在唐突,”癸娘说,“待二位为她解了傀儡符,我们即刻便走。二位的秘密,我们也可就此缄口不提。”

  “癸娘,”崔灵仪连忙低声提醒着,“还有其他被控制的人……”

  曹描见状,摇了摇头,又咂了咂嘴。“唉,二位姑娘,真不是我们狠毒,”曹描微笑着说道,“你叫我们如何信呢?依我看,不如这傀儡符就留在崔姑娘体内,也省得二位轻举妄动,坏了和气。我们姐妹,也不必终日惶惶不安了。”

  “可其他被你们控制的人呢?你们又要作何解释?他们难道便活该遭此劫难么?”崔灵仪忍不住开口问道。

  “劫难,”曹描念着这两个字,又笑着勾起了发梢,在指尖上绕着玩,“崔姑娘,我问你,那幻相,你可喜欢?”

  崔灵仪咬了咬牙:“那是假的。”她说着,飞快地看了癸娘一眼,又心虚地咽了一口口水。

  “是啊,是假的,可即使是你也无法否认,你的确喜欢那幻相,”曹描对着崔灵仪一笑,又望向了远方,“他们,自然也是喜欢的。既能让他们摆脱凡尘的痛苦,又能为我们所用,两全其美,这不好么?”

  “狡辩。”崔灵仪说。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曹描笑着,指了指崔灵仪,“更何况,崔姑娘,你已身在其中了。”她说着,微微抬起下巴,又打趣道:“你昨日还说要为我鞍前马后,怎么今日如愿了,反而不开心了?”

  “为你鞍前马后,不是变成行尸走肉。”崔灵仪蹙眉反驳着。

  “有区别吗?”曹描问着,全然不在意崔灵仪隐隐的愤怒,“反正,你如今已然是我们的傀儡了。抱歉,崔姑娘,为了自保,我们不会将那符咒取出。请回吧。”曹描说着,就要拉着曹染进门。可她们刚转过身去,那大门便在她们面前重重关上了。

  “把她的傀儡符取出来。”癸娘又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却意外的坚定。崔灵仪回头看去,只见她的眼眶又盈满了黑气。

  “这是命令,不从,便后果自负。”癸娘的声音越发低沉,崔灵仪知道这预示着什么。

  “哦,你还威胁起我们了?”曹描回过头来看着癸娘,她并不惧怕癸娘如今这副模样。可曹染却上前一步,伸出一臂将她护在了身后。

  “不可轻敌,”曹染轻声说,“我来。”她说着,不知从何处拈出一张符纸,便又要去念那口诀。可她刚一开口,手上一痛,扭头一看,只见那符纸已化为灰烬。

  “我说,”癸娘重复着,身后似乎传来利刃出鞘的声音,而癸娘漆黑的眼睛似乎正狠狠地盯着面前的姐妹俩,“解了她的符咒!”

  曹染意识到自己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只一言不发,忽而一抬双臂,竟化出几十张符纸来。“阿描,”她低声说,“快走。”说罢,她手上一用力,几十道符咒便齐齐向癸娘飞去。

  癸娘躲也不躲,一抬手,指尖看似随意地画了几笔,空气中便留下了几道金光。符咒飞来,撞在金光之上,又融入了光里。

  “去——”只听她低喝一声,手指一用力,融了符咒的金光便向曹氏姐妹打去。

  曹染一惊,躲闪不及,却用力狠狠地推了曹描一把,让她避开了这金光,自己反倒挨了重重一击。曹描本欲像夜里那般叫来帮手,可她刚捏了一个诀,便忽然觉得浑身无力,抬头一看,只见癸娘手中的桃木杖不知何时飞到了她面前,木杖上散发的缕缕黑气犹如绳索一般,登时将她捆绑起来,让她动弹不得,被这黑气拖着到了癸娘面前。

  “阿描!”曹染见状,焦急地大叫了一声。她想冲上前去把曹描救回来,可方才那一击太重,她如今连起身都困难。

  癸娘收了术法,木杖回到了她手中,她的双目也恢复了正常。“我们先前劝过你的,”癸娘忍怒说着,“你可以好好想一想,究竟是要妹妹,还是要傀儡。”

  说罢,她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转身面向了崔灵仪。她虽看不见崔灵仪的神情,却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崔灵仪的痛苦——她早就感受到了熟悉的血腥气。

  在曹染第一次施法之时,崔灵仪体内的傀儡符便被催动了。还好这傀儡符被癸娘压制住了,崔灵仪并没有被完全控制,但是……

  “宁之,”癸娘柔声说着,“是我。”

  崔灵仪的双手早已是鲜血淋漓。方才,她只觉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一个声音:“拔剑吧,杀了她!”

  与此同时,她的面前好像又出现了一个癸娘,正对着她微笑,向她招手。她好像在说:“来我这里吧,让我爱你,我不会抛弃你。”

  于是,她不知怎么,竟将剑拔出来了。可是,残存的一丝清明也在拼命地挣扎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那不是癸娘!那不是癸娘!”

  杀戮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崔灵仪终于承受不住,一手举起剑来。可理智尚在,又连忙伸出一手,一把握住了剑刃。掌心的疼痛让她脑海中的痛苦有所缓解,耳畔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可再抬眼时,她面前依旧有两个她。

  “有……两个。”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来。两个癸娘,一模一样,一个向她招手,一个向她走来,神情是同样的关切,只是一个眼神温柔,另一个双目无神罢了。

  “有两个你。”崔灵仪痛苦地重复着,她已无法辨别面前的人是真是假了。

  而那人也终于来到了她面前。“宁之,”她看不见她的面孔,只是伸手摸索到了她的面庞,捧住了她的脸颊,“是我。”

  “癸娘?”崔灵仪轻唤着,脑海中却依旧混乱,她甚至不知道,该去看哪一个她。

  “宁之,”癸娘说着,又上前一步,以额抵额,声音也越发轻柔,缓缓萦绕在崔灵仪耳边,“别怕,是我。”

  “宁之,我们回去吧,”她说,“我与你,一同回去。”

  “宁之,”她说着,双眼微微泛起一阵酸涩,“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宁之,和我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