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02章 丹青不改(三)

  曹描将崔灵仪和癸娘送出了门,还赠了她们一坛酒。崔灵仪推辞不得,只好收下,带着画像和这一坛酒出了这宅子。

  走在路上,崔灵仪忍不住又把那画像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瞧着。曹描的画技果然不凡,仅仅是看着这画,她便仿佛看到了姜惜容正立在她面前。

  孟津驿、孟津驿……她该去那里打听一下。

  “崔姑娘。”身后,癸娘却忽然叫住了她。

  “嗯?”崔灵仪十分自然地应了一声,又回头看向癸娘。空无一人的小巷里,癸娘撑着木杖,牵着骡子,忧心忡忡地立在原地。而崔灵仪也是在回头望向癸娘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又回应了她。

  “何事?”崔灵仪问着,又不得不有几分尴尬地连忙收了目光。寒风掠过,撩起她的发丝打在她的眼睛上,像是在惩罚她一般。

  “那宅子里有问题,”癸娘说,“我们该留下看看。”

  崔灵仪低头收着画,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我们?可我还要去找人。更何况,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要我们一起做的。”她说着,将画服帖地放进怀中,又故作镇定地看向癸娘。

  癸娘低了头,她似乎有些犹豫,可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话来:“你当真要如此么?”

  崔灵仪心中怅然,虽也不忍,却还是挪开了目光,回答道:“癸娘,即使如今你……你……”她说着,叹了口气:“总是回不去的。”

  “更何况,”崔灵仪故作开怀,“我知道你只是在哄我。癸娘,结局已定,你不必为了哄我而委屈自己。有些事你可以自己做,你并不需要我。”

  “宁之……”癸娘唤了一声,又捏紧了木杖。她想否认崔灵仪的话,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解。“我没有在哄你,更没有委屈。”她只能如此说。

  “好吧。”崔灵仪嘴上虽然如此说着,却根本不信她的话。她本想直接转身走开,可刚走了两步,她还是不放心地停了下来。“这宅子里,究竟有什么问题?”她问。

  她还是无法放任癸娘自己去处理这一切,若她再滥用灵力消耗自身,出了事可怎么好?她要看着她,就当是……对,就当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她曾经救过她许多次,她也该知恩图报。

  “最后一次了,”她想,“不必牵扯任何感情,只是看着她就好。”

  癸娘轻轻叹息一声,声音里似有万般无奈,只回答道:“曹氏姊妹,必非常人。”

  “嗯?”崔灵仪不解,“我看她二人行动举止,并无异样。”

  癸娘松了缰绳,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双目,道:“宁之,我这双眼,能看到你看不到的东西。”她说着,又垂下了手,道:“人之灵气,虽大体都是清浊二气混合而成,却并不完全一致。方才那姐妹二人之灵气却一模一样,我细细瞧了,竟瞧不出丝毫差别。若一定要说差别,便是曹染之灵气微弱至极,曹描之灵气则虚浮无依。故而,姐妹二人,必有异样。”

  崔灵仪愣了愣,又叹了口气:“好吧,今夜我再去那宅子里探探。”她看不到灵气,但癸娘都如此说了,她相信她的判断。

  “只是,”崔灵仪想了想,又问,“若姐妹二人仅仅是不同于常人,未曾伤害他人,我们……你,你还有必要管么?”她问着,清了清嗓子:“毕竟,人家才帮我作了一幅画,又赠了我一坛酒。”

  “若仅是如此,自然不必管,”癸娘回答着,“只是,我如今还未能判定她二人身份,尚不知她们是人是鬼,抑或是妖。若是、若是……”癸娘说着,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又自嘲笑了:“无妨,我卜算一卦,应当便可分晓了。”她说着,便又去摸腰间的龟甲。

  “你!”崔灵仪一时哑口无言,癸娘这话实在不像是无心,分明是吃准了她不愿让她滥用灵力,才口出此言。只是她说话时怎么如此坦然,仿佛心中全无这些算计?

  想及此处,崔灵仪不由得抬头看向癸娘,又越发觉得无力:她懂,她分明什么都懂,她也会拿捏人心,只是平日里她懒于如此罢了。她从前竟还觉得她不懂人世间生存往来之道?可笑,面前的姑娘,早已在人世间活了千万年了。

  于是,崔灵仪越发笃定,即使没有自己,她也会过得很好。只是……

  只是她还是不能让她滥用灵力。

  “你不必算,”崔灵仪稳了稳心神,“我去看。”

  癸娘微微颔首:“多谢。”

  “谢什么,”崔灵仪又不自在起来,只得将目光挪向手中拎着的酒坛,“辜负此酒了,真想痛快饮一杯。”

  “你若想痛饮,介意我陪你么?”癸娘又问。

  崔灵仪闻言,无声地苦笑着摇了摇头。“癸娘,”她说,“你明知故问。”

  癸娘又问:“可以吗?”她问着,上前了一步,追问着:“不可以陪你饮酒么?”

  “你先前同那些神灵,也是这般讲话吗?”崔灵仪有些无奈,又看了看左右,“这里没有落脚的地方,最起码去一个能挡风的地方吧。”她说着,又补了一句:“并非谁陪谁饮酒,而是天气寒冷,你我皆需饮酒保暖。况且,这酒不喝,便浪费了。”

  若癸娘仅仅是一个向她讨酒喝的陌路人,她也会给的。她想。

  “嗯,”癸娘点了点头,“听你的。”

  崔灵仪见了,便默默在前领路。听见癸娘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却只有苦涩的笑。她不想重蹈覆辙,她想要拉开距离,可她仅仅是走得稍快了些,便不忍心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放慢了脚步。虽然未曾回头,但听着她的脚步声,她便知道,她正一步一步地跟着自己,从未有过半分犹疑。

  “癸娘啊,”她想,“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一个曾让你倍感困扰的凡女?为了一个你从未有意的凡女?还是说,你只是因为愧疚?可你若是心生愧疚,便更是我的罪过了。癸娘、癸娘,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为何你不说?为何我猜不透?而你,总是能猜准我的心思,看出我的情意,知道我的不忍?不公平,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癸娘啊癸娘,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她一路走着,一路胡思乱想着,直到傍晚,她才终于停下了脚步。这不知是谁家小院,门也锁着。她从门缝里瞧了瞧,见这里荒废已久,应当是屋主离去多时。若是借来避风,应当也不会有什么。

  想着,崔灵仪一跃而起,翻过墙头,进了那小院,从内开了门,将癸娘放了进来。小院里杂乱的很,还有些草席,想来平日里也有些流浪儿会在这里避寒取暖。不过今日还好,这里并没有人。崔灵仪寻了张草席,抖落了几下,又拎着这草席进了堂屋。堂屋灰尘大,她转了一圈便又出来了,仍是在屋前墙角避风处将这草席铺好。

  “过来坐吧。”她对癸娘说着,自己坐在草席一边,又拔开了塞子,她对着嘴轻轻倒了一口,才将塞子随手丢到身旁,酒坛则稳稳地放在了中间。

  癸娘闻言,便走了过来。双双很乖,只低着头在院子里嚼着枯草,并未上前。

  崔灵仪指着那酒坛说:“虽然你说那姐妹二人有异样,但我尝了这酒,却并无特殊,只是常见的浊酒,你可以放心饮用。”

  癸娘道:“嗯,这酒看着的确平常。”她说着,放下木杖,坐了下来。

  崔灵仪的思绪又渐渐飘远,她低头看着这酒坛,慨叹着:“说起来,与你相识许久,却忙于奔波,连酒都未曾饮过几回。这世道,谁不饮酒,以醉心神。”

  癸娘摸到了酒坛子,小心拿起,大口饮了几下,又将酒坛放到了中间。她没有多说什么,只用袖子擦了擦嘴,又安静坐着。

  崔灵仪见她不说话,便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拖过酒坛,举着痛饮了一口。可她刚将酒坛放下,那边癸娘却又迅速拿起,接着大口饮着,像是与她较量一般。如此反复好几次,安静的庭院里只剩了酒坛拿起又放下的声音。

  月已高悬,黑云浮游在空中。崔灵仪终于忍不住了,在癸娘再一次拿起酒坛时,她伸手将酒坛一把按住。酒意有些上脸,崔灵仪双颊发红,却只盯着癸娘:“你这是做什么?”

  癸娘垂眼答道:“我说过,我总是要跟着你的。你做什么,我自然也要做什么。”

  崔灵仪愣了一下,又松开了按着酒坛的手。“癸娘,”她说,“我从来都不懂你。”

  癸娘苦笑:“其实,我也说不清。”她想了想,又说:“我曾说过,你如秋水,我如落叶,水向何处,我便向何处……我不会食言。”

  这是个许诺,可崔灵仪听了,却更觉凄凉。

  是许诺?是报恩?是朋友?从她决定分道扬镳起,癸娘给了她许多个答案。这些答案千变万化,却都无甚特殊,更无法解开她的心结,让她坦然地回到她身边。

  癸娘以为她需要的是真切可感觉的陪伴,的确,她需要陪伴。但在癸娘这里,她需要的便不仅仅是陪伴了。癸娘如今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判断失误,可那样的回答,于癸娘而言未免过于难以启齿。她知道,有些东西,癸娘永远给不了她。

  崔灵仪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可笑又可怜的人,竟一边卑微地渴求、一边贪心地祈望,妄想在她心中比肩神明?不,也不必比肩神明,只要是她心中特殊的那一个就好。

  唉……还真让癸娘说中了。她患得患失、敏感多虑。

  于是,崔灵仪低了头:“你可以食言。你说这话时,我还没困扰到你,而今情形已变,先前的话,也可不作数了。”她说着,又望向癸娘,只见癸娘眉头微蹙,缄默不言,也不知她在寻思什么。

  “罢了,”崔灵仪自嘲一笑,又站起身来,“余下的酒都归你了。我去那宅子里瞧瞧曹氏姊妹究竟有什么古怪,你在这里等我便好。”

  崔灵仪说着,拔脚便走。可刚踏出两步,她便又停了下来:“或许,你也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想一想,是否还要委屈自己、跟着我。若是要跟着我,又是为何要跟着我。若是你自己都没有想清楚,我又如何、如何……唉……”

  “对不起,癸娘,”她说,“我实在不想糊涂地陷入一个……一个注定会被抛弃的结局。”

  她说着,哽咽了几分,又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剑,终于迈出了这荒宅的大门。癸娘独自坐在堂屋里,面朝着崔灵仪离去的方向,欲言又止。直到崔灵仪的脚步声远去,她才终于又摸到了酒坛,狠狠地灌了一口。

  她可以理解崔灵仪的想法,若她是崔灵仪,只怕她也不愿装作无事发生,不明不白地回到一个曾拒绝她的人身边。回来做什么呢?在她需要活人鲜血时便送上自己吗?

  癸娘想着,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她也的确给不出一个让人信服也让自己信服的答案。

  和崔灵仪相处的这段时间在她无尽又诡异的生命里并不算特殊,不过是常年在苍茫大地上行走,整日同神鬼打交道。唯一特殊的,或许仅仅是崔灵仪在见到了她的不同寻常后仍视她为友、不离不弃。的确,听起来是有几分报恩的意思,可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崔灵仪说,若是换了别人,她也会这样做的……她当真会这样做吗?

  癸娘越是思考,便越是头痛。或许当真如社所言,她已经太久没有思考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了。很多年前,在她眼前的光骤然消失的那一天,在她所信奉的一切骤然崩塌的一天,她的情感便自行退化封闭成了老林无人处的深潭死水,即使风雨交加,也难掀起半点波澜,也再无人至这深潭之下一探究竟了。

  她无需有自己的想法,她只需为鬼神负责。

  可是,就在崔灵仪离开她的那一天,她重拾了纠结、犹豫、后悔等一切凡人累赘的感情。这是数千年间,她情感波动最大的一次。死水上突如其来的波动让她无所适从,她哪里还能认清引发这波动的真实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