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90章 玉女有悔(三)

  雍丘城里,寒风瑟瑟。崔灵仪坐在街角的草堆上,手持一根羊腿,面无表情地大口吃着。

  一旁的小乞儿吞咽了一口口水,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姐姐,你怎么还吃上肉了?”

  在他看来,崔灵仪和他一样,也只是个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可怜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羊腿吃?

  “自己挣的。”崔灵仪根本看都不看那乞儿。

  “不信,”乞儿说着,馋得直吞口水,又问,“怎么挣的?”

  “与你无关。”崔灵仪冷冷回答着。

  乞儿见她冷言冷语,似是不好相与,也不敢多说话,便只在她身侧眼巴巴地盯着那羊腿看。崔灵仪也不理会他,只大口吃着。可是很快,她便吃饱了,可那羊腿上还有好些肉。只见她毫无留恋地将那羊腿向乞儿身上丢去,又在干草上擦了擦手上的油,然后起身便走。

  “你这……”乞儿拿着羊腿,却又不敢吃。

  “太腻了。”崔灵仪头也不回地走了。

  乞儿见状,也不再多问。他急得抓着羊腿就啃,生怕崔灵仪反悔。

  她刚在这雍丘城里接了一笔大单子。若是做成,从雍丘到洛阳的这段路上,她会过得非常滋润。只是,这单子和她从前做的一些单子都不太一样。

  这一次,她要来杀一只鬼。

  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单子。只是癸娘若在,她一定会拦着她,然后说些“杀鬼伤身”之类的话。可如今癸娘不在她身边,她便不必在意这么多了。

  鬼神之事,本就不是她需要操心的。若不是癸娘,她才不会在意呢。

  癸娘……

  崔灵仪想着,叹了口气。怎么又想起她了?已经那般惹人嫌了,是还觉得自己不够给她添乱么?

  她强迫自己摒弃杂念,只顶着寒风向前走去。终于,她来到了那破败的荒宅前。那姓何的老妇人给的地址,正是这里。

  “崔姑娘,你当真可以弑神杀鬼么?”

  “崔姑娘,求你,一定要杀了她,”那妇人咬牙切齿地说,“彻彻底底地杀了她。如果你能杀了她,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房契、地契,都可以给你!”小屋里,那妇人说着,甚至有些疯癫之态。

  崔灵仪看了看她,又四处看了看她的小院。地方不大,但屋子整洁,还有二三仆人侍奉左右。能看出来,她家境殷实。

  “房契地契我都不要,”崔灵仪说,“我只要五两银子。其中二两,是定金。”

  “好!”妇人一口应下,又连忙回身拿了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两块碎银出来,“这些够不够?”

  崔灵仪掂量了一下:“够了。”她说着,将碎银揣进怀里,又问:“地址?”

  如今,她正立在这老宅前。老宅荒废已久,门板歪斜腐朽不堪,围墙都塌了一块。她推门进去,只见庭院里杂草丛生,即使枯萎,也几乎没过膝盖。还有几具不知名动物的白骨躺在那,上面还有虫子爬来爬去。再向前走了几步,她竟一个踉跄,原来这里竟有一截台阶,只是被枯草掩埋了。

  “这是什么地方?”崔灵仪还记得她当时问了那妇人一句。

  “是我家老宅,”妇人说,“只可惜被恶鬼占据。那恶鬼,害我家破人亡……崔姑娘,你一定要帮我,一定要帮帮我!”

  妇人说些,竟要下拜:“若是能除了那恶鬼,我何徽玉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她两鬓斑白,还有些断裂的白发,乱糟糟地立在头顶;神情憔悴,可偏生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又大又圆,似是久经风霜、精神迷狂。崔灵仪看了,便道:“不用你倾家荡产。”说着,她又补了一句:“你把五两银子给齐就可以。”

  崔灵仪接着向前走去,堂屋的房梁下早已结满了蛛网。到处都落了厚厚一层灰,还有些茶杯茶壶之类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想来是当初这户人家走得匆忙,未及带走。崔灵仪看了一眼这些东西,不禁可惜地摇了摇头:“若是拿去当了,也能值些钱。”

  想着,她便去找卧房。天色还早,所以她不介意四处转转。她的计划是,在这里等到深夜。若这里当真有鬼,那鬼必定在夜深之时出来作祟。那时,她只要拔出她的剑,便好了。

  宅子很大,她沿着一道长廊穿过荒芜的庭园,绕到后院,将所有的屋子一一看了。小院厢房配合着庭院之景藏在竹后树下,一看便知是精心设计的。

  崔灵仪走到窗前向里望了望,每一间屋子都十分宽敞。和那妇人如今的住处相比,这老宅无疑更气派。粗略算了一下,这宅子约能住上五十口人。想来,这户人家当年也是非富即贵、人丁兴旺。何以舍了这老宅,去住了那小院呢?

  崔灵仪想着,又向老宅深处走去。地上枯枝散落,每踏一步,都有咯吱声作响。忽然,崔灵仪的目光被一处假山石吸引。这假山石高约一丈七尺,在后院极其偏僻之处,用围墙围着,旁边还种了密密麻麻的竹子,乍一看并无甚特殊。可崔灵仪看着,心中却莫名有几种怪异之感。

  “用来赏景么?”崔灵仪想,“这么多竹子,还围着墙,谁还看得见这假山?”

  她觉得奇怪,便走近细看,只见这假山上竟还残存了些字迹。“小华山玉女峰。”崔灵仪看着这假山,不由得笑了,华山高耸奇险,拔地而起,岂是这假山能仿得来的?她出长安时,也曾远远望过华山,认得华山玉女峰。这假山,看起来可是和玉女峰毫不相干。除非……

  崔灵仪看向了这假山东侧的一块巨石。若是去掉这一块,便像很多了。

  想着,她便凑近去看。因长期无人打理,这假山上又是枯草又是泥,崔灵仪只得捡了一根枯枝,拨去假山上的污垢。好容易将东侧的石头清理出来,露出本来模样,她定睛一看,果然,这块石头应是后来挪过来的,突兀地附在这假山主体上。

  崔灵仪皱了皱眉,正想细看,背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你是何人?”

  崔灵仪回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这个拄着拐杖的老妪竟站到了自己身后。她满脸的皱纹,面颊枯瘦,双目混浊,头发干枯,却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不,更准确地说,她正盯着自己身后的假山,仿佛那才是她更在意的东西。

  “我姓崔。”崔灵仪说着,丢了手中枯枝。

  “我不管你姓什么,”老妪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何?因为这里闹鬼么?”崔灵仪问。

  老妪点了点头:“看来你还知道些内情。”

  “一位姓何的夫人请我来的。”崔灵仪说。

  “何夫人?”老妪笑了,“姑娘,你走吧,此事,你管不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崔灵仪也很执拗,“无论如何,这桩买卖我都必须要做。”

  “好吧,随你,”老妪说着,转过身去,“老身不介意替你收尸。”她说着,便要走。

  崔灵仪根本不惧怕这样的恐吓,她只是对着老妪的背影,问道:“你又是何人?”

  老妪脚步一停:“我姓王,就住在隔壁,是傅家雇来看宅子的。”

  “不曾想,这宅子破败至此,竟还有人看护,”崔灵仪十分怀疑老妪的话,“这不是何夫人的宅子吗?”

  “看来你是外地人,”老妪说,“这是已故傅县令的宅子,何夫人的夫家姓傅。只是傅家,如今只剩何夫人一个人了。其他人,走的走,死的死,都不在了。”

  “哦,看来你对他们很是了解,”崔灵仪说着,又问,“那敢问您,这宅中恶鬼,有何来历?”

  “在此处问这问题,你倒是胆大,”老妪说着,又扭头回来,催促道,“快走吧。老婆子年纪大了,力气不够,如今,还真收不动尸了。”

  “我不需要你为我收尸,”崔灵仪说,“你我为同一人办事,也不该相互为难。我只想知道宅中恶鬼来历,你能否告知于我?”

  “你以为,我愿意为她办事么?”老妪说着,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向前走,“别怪老婆子没劝你,快走吧,这里早就不该有人来了,还此地一片清静吧。唉,闹成这样,何必呢?”

  崔灵仪听不明白。可不知为何,她看着老妪的背影渐渐远去,又回头看了眼假山石,忽然没了兴致。

  “知道那么多内情,有什么用?”她想,“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只需拿到我应得的酬劳。”

  她想着,憋了一股气,再不看那假山石,抬脚便走。她在这宅子寻了张草席,又气势汹汹地拖着那草席直奔堂屋。她将脚一踹,便将那草席踢在地上展开,又一转身,面朝大门,握着剑、盘腿坐了下来。

  “什么鬼神,”她一遍又一遍地想,“我偏要弑神杀鬼。”

  想着,她闭上了眼。“杀了就走,之后如何,都与我无关。”她坐得端端正正,便开始闭目养神。

  冬日的寒风一阵一阵,吹得头上瓦片响个不停。有几片瓦实在是支撑不住,在风中骤然跌落,又四分五裂。这声音刺耳,可崔灵仪却不动如山,她只期待着今夜杀鬼的场景。

  杀——

  周遭渐渐更冷了几分,当崔灵仪再也感受不到日光的温度时,她终于睁开了眼睛。亥时,月已东升,却被乌云遮蔽。黑夜中,星子寂寥。风声更呜咽了几分,却也更猛烈了几分,她身下的草席都被掀起了一角。

  时候到了。

  崔灵仪站起身来,在堂屋正中持剑而立。她没有急着把剑拔出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知道,她没有癸娘那双可以看见鬼神的眼睛,她能做的,只有等。

  癸娘……怎么又想起她来了?

  崔灵仪的心忽然乱了几分。正当此时,她却仿佛听到了女子的低语。那声音从后院飘来,隐隐约约,似有似无,随着呜咽的风声传进了崔灵仪耳中。

  “她很饿……”

  “好痛。”

  “为何骗我……”

  女鬼?

  崔灵仪想着,握着剑便循声向后院冲去。杀鬼……她要杀鬼!

  她的步伐越来越急,却像是刚好踩在她心跳的节拍上。明明是冬日,可她握着剑的掌心却悄悄出了些细汗。不就是杀个鬼而已,她何必如此紧张?这些日子,她见了多少女鬼?芳娘、许妙儿、陈阿鹊、于绣、姚初九,她们都是、都是……都是可怜人。

  是啊,可怜人。

  崔灵仪想着,已循声到了后院,远远地看见了那竹林,还有被竹林遮掩的假山。方才所有的声音仿佛在瞬间消失,无论是女子的低语,还是如同悲鸣的风声。终于,她又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竹影之下,那人就立在那里。

  “宁之,”癸娘撑着木杖转过头来,眼眶里散发着丝丝黑气,“好久不见。”

  崔灵仪愣了一下:“哦,是你。”

  后院一时变得十分安静,两个相对而立的活生生的人仿佛也化为了不会动的死物。好容易从云后挣扎出来的弯月终于散发出一点点的光彩,整个后院,只有地上的枯草在惨淡的月光下随风摇曳。

  “是你,”崔灵仪望着她,暗暗想着,“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