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91章 玉女有悔(四)

  其实,也没有很久吧?

  自上次分别,不过才六七日而已,这还是崔灵仪在雍丘城里耽搁了些时日的结果。或许,她就不该停留,她该马不停蹄地赶去洛阳。

  可她怎么就停下来了呢?

  在看到癸娘的那一瞬间,她满脑子只有这一件事:她不该停下来的。可癸娘为何也出现在了这雍丘城里?天下之大,她为何选择了此地?

  不,她不该想这些的。她甚至不该有所期待,任何期待都将成为刺向她的一把匕首。

  “你怎么进来的?”崔灵仪问。

  癸娘说:“后面的墙,一推就塌了。所以,我进来了。”

  “哦。”崔灵仪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又问了一句:“双双呢?”

  “双双在外边,”癸娘说,“它是个很有灵性的马骡,一直跟在我身边。”

  “哦。”崔灵仪又只应了一声。

  “你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癸娘说。那漆黑的眼眸似乎能洞察世间一切隐秘,崔灵仪也逃不过。

  “是失望,”崔灵仪将目光从癸娘身上艰难挪开,语气却依旧冷淡,“你肯定会妨碍我做生意。”

  “这里没有你的生意。”癸娘说着,撑着木杖向崔灵仪走去:“宁之,收手吧。”

  崔灵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愣了一下,不由得又暗暗嘲笑起自己的愚蠢。是啊,她心中只有鬼神,怎么可能特意选择了雍丘?

  于是,崔灵仪冷笑一声,当即拔出了手里的剑来。寒光一闪,而癸娘也止住了脚步。

  “癸娘,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不会对你挥剑相向,”崔灵仪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但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癸娘竟笑了:“你要如何?”

  “杀鬼,赚钱。”崔灵仪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癸娘柔声劝着。

  “崔灵仪眼中,没有该不该做,只有能不能做。只要我能做到,我便可以做。”崔灵仪说着,抬手举起剑来。“癸娘,”她说,“还请你,不要妨碍我。”她声音冷淡,却又虚张声势故意发狠,将剑向前一递,剑尖指向了癸娘面前的路。

  癸娘立在原地,并不躲闪。“宁之,我不信你能下得去手。”她说。

  残垣断壁之上,枯草的影子在长剑的寒光之下摇动着。风吹起了癸娘的长发,她坚定地站在那里,没有后退,却也没有向她迈出一步。她总是这样,似乎一切外物都无法动摇她的选择。

  崔灵仪望着癸娘的眼睛,忽然多了几分悲愤。她如今倒是更希望癸娘可以避开自己,这样,最起码还能证明,自己在她心中是有些特殊的。为何无论她做什么,她都无动于衷,仿佛置身事外?为何在经历了那样狼狈的诀别后,她还会追来雍丘,好像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她当真无法撼动她的心绪吗?哪怕仅仅是一丝一毫的偏倚?

  崔灵仪觉得自己很可笑,可事实是,她就是这样拧巴。一边装着满不在乎的模样,一边又悄悄渴求着她的偏爱。先前如此,如今重逢亦是如此。这几日好容易才压制下去的念头,在见到癸娘的那一瞬间,又疯狂滋长出来。

  可是,她没有变,癸娘也没有变。她深深地望着癸娘,她眸中的丝丝黑气,分明预示了同样的结局——如果她反悔回到了她身边,这一切便不会有任何改变。

  崔灵仪想了想,她虽然拧巴,却还有几分自尊。她当日走得决绝,如今便也不会轻易回到她身边。更何况,回去做什么?继续如以前一般,在她身侧乞怜么?从前她不知自己的心思,或许还能有意无意地做下那卑微低贱的举动,可如今,她已知道了,还是癸娘亲口告诉她的。

  “癸娘,”崔灵仪终于苦笑了两声,“我是,崔灵仪——”

  她说着,不管不顾地举起剑来,在虚空中重重劈下。她不是真的想刺谁杀谁,她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那些百转千回的思绪、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意和那些长久积攒的苦闷忧愤,都急需一个突破口。不然,她会疯的,她一定会疯的,或许,她已经疯了。

  剑刃划过空气,却好似激起了千层巨浪。剑尖离癸娘分明还有两丈远,可癸娘却脸色一变。“宁之,收手!”癸娘叫了一声,竟上前迎了一步,又将木杖高高举起。

  只听一声巨响,崔灵仪还没反应过来,便感受到了一股气浪。那气浪毫不留情地向她扑来,她差点摔倒在地,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终于勉力站稳。

  崔灵仪意识到事情不对。她无法看见鬼神,这随手的一劈,怕是惹出了事来。正想着,一阵不同寻常的阴风骤然而起,自假山石上盘旋而来。阴风里,是一个凄厉而尖锐的女子声音:

  “又疯了是么?”

  癸娘急了,疾步走到崔灵仪身前,木杖一挡,抵住了那阴风。“你且听我解释,”癸娘急急说着,“崔姑娘是无心之举。”

  “无心、无心,呵,”女鬼却更生气了几分,“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阴风并无停下的意思,夹杂在风声中若隐若现的哭声逐渐逼近两人。崔灵仪瞪大了眼睛,只瞧着面前旋来的这股鬼风。忽然,她好像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血流瀑面的脸!

  此时,这女鬼正向她伸出双手,似乎想扼住她的咽喉。那骨节分明的手上没有多余的指甲,可掀起的风却如此凌厉。还未到跟前,崔灵仪便觉颈上一痛……应当是被她抓到了。

  “小心!”正当此时,癸娘轻喝了一声,又一转身,竟将崔灵仪扑到在地。崔灵仪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感觉到,不过是在她倒地的一瞬间,周围的风声便弱了许多。

  是她设下了结界。

  崔灵仪反应过来,刚要说话,却忽然感觉到胸口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只见癸娘唇边竟有丝丝血迹,面容上破碎的血色暗纹,在惨白的月光下分外显眼。

  “癸娘!”崔灵仪焦急地叫了一声。这才几天,她竟把身体搞成了这副模样!她在来雍丘的路上,一定没少多管闲事!她究竟浪费了多少灵力啊!

  “宁之,”癸娘用手撑着地,努力眨了眨眼,似是想让自己的意识保持清醒,可她眼中的黑气却越来越淡了,“快走。”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却还不忘补上一句:“别伤害她。”

  “你……”

  崔灵仪话还没说完,癸娘便支撑不住,猛然栽倒在她胸口上。耳畔风声又呼啸起来,崔灵仪知道不能耽搁,忙一把抓起了手中的剑,直指阴风——

  果然,阴风一滞。崔灵仪连忙趁机背起癸娘,又捡起了癸娘的木杖,便向外奔去。所幸双双就在附近,崔灵仪刚冲出那倒塌的围墙,便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欢快地向她冲来,又停在了她面前。

  “双双!”崔灵仪熟练地将癸娘放在骡身上,又翻身上骡。她收了剑背在背上,一手握着木杖,一手握着缰绳,一夹骡肚,双双便懂事地狂奔起来。

  冬日的雍丘城里,两人一骡在残月寒光之下一路狂奔,溅起沙尘无数。树枝上的麻雀也被这动静惊醒,在黑夜里,成群结队地掠过了寂寥的星空。

  终于,双双带着崔灵仪在土地庙前停了下来。土地庙……癸娘最喜欢在这落脚了。明明她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她却还是要住这种地方。

  想着,崔灵仪有些无奈。她翻身下来,先将木杖放在一边,又小心地抱住了癸娘,进了土地庙。看来,雍丘城里的土地庙也是许久无人打理了,连个像样的烛台都没有,神像上、桌案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只有用来跪拜的蒲团是干净的。崔灵仪低头看了一眼癸娘,不禁摇了摇头:一定是她用过的。

  她将她轻轻地放在蒲团之上,又出去拿了木杖。双双也跟了进来,在门边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立着。

  崔灵仪生了火,便坐在了癸娘身边。微弱的火光边,她静静地看着癸娘的侧颜。昏睡中的癸娘眉头紧锁,仿佛正经受着无限的痛苦。崔灵仪不禁悄悄叹了口气,又要伸手去抚上癸娘的面庞。可在手指即将触碰到她时,她却猛然收回了手,拔出剑来,对着自己的手腕便划了一刀。

  鲜血从伤口流了出来,她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将流血之处紧紧地贴在癸娘唇边,而是高高悬在癸娘上方,任由那血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她唇上。

  癸娘抿了抿唇,眉头终于舒展了些。崔灵仪只是苦笑: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不会拒绝我吗?在你需要血的时候、在你意识不清的时候?

  她不肯再卑微地将手腕递过去,可没了癸娘的吮吸舔舐,那伤口的血很快便凝固了。她的身体一向康健,就连血也比常人凝得快些。

  可崔灵仪却执拗地不肯如先前一般,她眼见着鲜血渐渐凝住,略思索了一下,便又拔出剑来,在手腕上添了一道。鲜血再度流出,一滴一滴落在癸娘唇边,缓缓渗入她口中。可没过多久,那血又凝固了。

  于是,崔灵仪想都没想便又用剑划了一道。三道血淋淋的伤口留在了她手腕上,癸娘的唇边也尽是血渍。很快,伤口又有了凝住的迹象。但还好,这一次,癸娘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崔灵仪说着,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感情。她挪开了目光,想了一想,又要收回手去。可不曾想,癸娘竟忽然坐起,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拽到了自己面前。

  “多谢。”她道了一句,便埋头下去,吻上了那伤口。几乎凝固的伤口在舌尖的挑逗下被津液化开,又有丝丝鲜血从中流出。

  崔灵仪不禁浑身一颤,一种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想将手收回,却不知怎的,竟浑身酥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这明明是一件该让她感受到疼痛的事,可是她却全无排斥之心,只是任由着癸娘在她的伤口上吮吸着。

  可偏生崔灵仪还生了一张要强的嘴。“癸娘,”她十分严肃,“放开我。”她像是在命令她一般。

  “不、不要。”癸娘口中含糊不清地回答着。

  崔灵仪不禁愣了一愣:以往癸娘恢复清醒后,都会想方设法地推开她,怎么今日她竟还凑了上来,这般主动?

  正想着,只见癸娘终于又抬起头来,她面朝崔灵仪,认真说道:“宁之,求你。”

  崔灵仪一怔:求?她在求自己?

  “求我?癸娘,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崔灵仪的脸登时又冷了几分,她不再看癸娘,却也不急着将手收回了,“你是巫,可我不是什么鬼神。你没必要求我,如今说这话,未免也刻意了些。”

  “刻意?”癸娘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不是因为贪图你的血,才求你的。”

  “我并没有说这话。”崔灵仪说。

  “可我担心你误会。”癸娘说。

  “好吧,那你又是为何求我?”崔灵仪问着,扭过头来,直视着她的双眼,“癸娘,你是侍奉鬼神的巫,你不会轻易开口求人的。”

  “所以,你为何求我?”崔灵仪问,“我于你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凡人,只是一个需要你陪伴的人,只是刚好这个人又曾经帮过你。我心里清楚,若这个人不是我,而是随便一个凡人,你也会陪伴在这人身边。除了这点血,我当真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癸娘语塞。她的确给不出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甚至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低声下气。

  崔灵仪笑了:“癸娘,你也不必哄我。”说着,她一使力,终于收回了手。但她也没急着放下袖子,而是取下了自己的水壶,拔下塞子,又用剑割破了左手臂,对着壶口连着挤了好几滴血。

  “不知够不够。”崔灵仪说着,将塞子安好,又把水壶放在了癸娘手中:“不够再来找我。你也曾救过我的命,我的血,你随时可以喝,不必求我。”

  她说着,收了剑,起身便要走。

  “宁之,”癸娘忙叫了一声,“你做什么去?”

  崔灵仪根本停都不停,只看似坚定而无情地大步向外走去:“我也有自己的营生。”

  “那女鬼,你不能杀!”癸娘有些急了,冲着崔灵仪的背影高声说道。

  “与我无关。”崔灵仪说着,就要迈出门槛。雍丘的黑夜也是那样深沉无边,她已做好准备,要再次纵身投入到这无边的黑暗中。

  “何夫人不会想让你杀她的!”癸娘说。

  崔灵仪终于停了脚步,回头看向癸娘:“嗯?”

  癸娘叹了口气,她知道,崔灵仪终究不是一个不辨是非黑白之人。于是,她缓缓起身,继续解释道:“你并不知道沈秋娘的故事,四十五年前,沈秋娘死在了何夫人手下。而那时,她也不过二十一岁而已。”

  “宁之,我不信你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痛下狠手。”癸娘说。

  “证据,”寒风一过,撩起了崔灵仪的衣摆,微微有些破裂的衣摆在门槛上打来打去,其声震震,只听崔灵仪重复着,“我要证据。”

  癸娘笑了,似是知道她会如此说。“雍丘向南三十里处的官道交叉口,有一酒肆,店家姓李,”癸娘说,“你去那里问问吧。”

  “好。”崔灵仪应了下来,转身便要走。可她刚踏出门槛,便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去,一如既往地嘱咐着:“你不要滥用灵力。”

  “嗯。”癸娘点了点头。

  崔灵仪见了,又扭头回来,只盯着前方,口中轻轻道了一句:“我可不想失血而亡。”

  她的话语像是在抱怨,可语气却全然听不出抱怨的意思。癸娘听了,将眸子更低垂了几分,又点了点头。

  崔灵仪没有看她,却仿佛知道她应了自己。于是,她终于毫无顾忌地抬脚走了。

  “双双,”癸娘听见她走远,又轻轻说道,“你去跟着她吧。”

  双双听了这命令,一下子来了精神。它迫不及待地追了出去,向着崔灵仪离开的方向一路狂奔。

  “啧,”一直沉默的社突然开了口,“真是,难舍难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