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89章 玉女有悔(二)

  崔灵仪同癸娘一同下了山,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直到她们走到药蛇村前,崔灵仪才终于开了口:“小心。”

  面前药蛇村的人正堵在村口,袁母在人群前哭天抢地、哀嚎不停。方才从坟茔上逃下来的人就围在袁母身边,对着刚下山的两人指指点点。

  崔灵仪知道,这些人定是恶人先告状了。不过她也的确杀了人,如今便不计较这些了。想着,她刚要说话,便听袁母高声哭喊了一句:“你还我儿命来!我儿还这么年轻,他还尚未成家啊!”她哭着,便要向崔灵仪冲来,所幸被周围的人拉住了。

  崔灵仪刚压下去的怒火又冒了出来,言辞便也犀利了许多:“你儿本就活不长,还是别耽误人家姑娘了。你早该做好你儿早死的准备,这是你们药蛇村自己做下的孽,便该你们自己还。看在我在你们这住了两天的份上,我只杀了你儿一个,算对得起你们了。不然,所有想将我们当成祭品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她说着,又理直气壮地伸手问:“我们的行李呢?”

  袁母听了这话,不禁气急攻心,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了过去。药蛇村人见状,群情激愤,一时间所有的斥骂诅咒声都向崔灵仪涌了过来。崔灵仪不堪其扰,拔出剑来刚要走上前去,便在此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蹄声。循声看去,只见双双不知何时脱了缰绳,从袁家跑了出来。它的嘴里,竟还叼着崔灵仪的包袱。

  崔灵仪向双双伸出手去,双双便跑得更快了些,几步便冲到了崔灵仪身前。“多谢你呀。”她拿下了包袱,背在了身上,又轻轻拍了拍双双的背。钱财都在身上,这包袱里是另外一些重要之物,比如姜惜容的书信,又比如那方画了桃花的瓦砚。若是这些东西丢了,便了不得了……还好双双在。

  双双哼哼了两声,却又看了看癸娘。崔灵仪见状,也终于忍不住看了癸娘一眼,只见癸娘只是沉默地立在一旁,双目低垂。

  “可以走了,”崔灵仪对癸娘说着,又扭过了头去,“先离开这里,再说。”

  癸娘没有说话,而愤怒的药蛇村人已决定抄起家伙向这边冲来。崔灵仪知道这不是该纠结犹豫的时候,于是她直接翻身上骡,又骑着双双向前走了几步,俯身将癸娘一把捞起。癸娘不由得叫了一声,可下一刻,她连带着她的木杖便被崔灵仪一起横放在了骡身上。

  “对不住了。”崔灵仪忙说着,一手紧紧握着剑,一手紧握着缰绳,她将骡背一夹,双双便用它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一转眼,便将药蛇村诸人甩出了老远。

  药蛇村的人根本追不上她,能追上崔灵仪的只有他们的骂声:“好端端的,收留了一个过路人,竟惹出这等灾祸!畜牲!畜牲!”

  崔灵仪听了,心中只有冷笑:这些人永远不懂得反思自己。

  两人一骡向着西边,渐渐跑远。她们钻进了树林,又奔在了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万里无云的青天笼罩在她们头顶,又几乎压倒在她们身上。已经跑得足够远了,可崔灵仪却不愿停歇。直到双双跑累了停下来,她才如梦初醒,在骡背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不会追来了。”她说着,收了剑,从骡背上翻身跳下,又要去扶癸娘。可癸娘不要她扶,自己从骡背上滑了下来,又好容易才撑着木杖在地上站稳。

  “辛苦你了。”癸娘的声音依旧毫无波动。

  崔灵仪愣了一下,又收回了手。“没什么,”她说着,背过身去,不再看癸娘,可口中还轻声问着,“那你……是如何想的?”

  癸娘只是说:“我觉得,你如今需要静下心来。你心里总是装着很多事,又早已习惯了腥风血雨的生活——那些都是常人难以忍受之事。你表面看似冷静甚至是冷漠,实际却患得患失、敏感多虑、悲喜不定……”

  这些描述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什么好话。

  “所以,我在你心中就像一个敏感的疯子?”崔灵仪打断了她的话,笑着反问着。癸娘答非所问,分明在岔开话题。但这些话,只怕是出自肺腑。

  癸娘有些无奈:“我并非此意。”

  崔灵仪手上漫不经心地梳理着双双的鬃毛,口中却问道:“那你是何意?”

  癸娘轻轻摇了摇头:“其实……你很不了解自己。你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恰好只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崔灵仪手上一顿,想了一想,终于回头看向癸娘。“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她反问着,又忍不住带了些隐隐的怒意质问道:“你凭什么自作主张地揭穿我的感情,又擅自将这一切彻头彻尾地否定?”

  刺骨的寒风打向她的面颊,让她吃痛。她不禁吸了吸鼻子,只盯着癸娘。

  “我想说的是,”癸娘的语气里难得地添了几分急切,“你真正需要的,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而是真切可感的陪伴。癸娘此心已奉与天地鬼神,但此身却仍可陪伴与你。”

  崔灵仪鼻头一酸:“既如此,那你或许就不该将一切戳破。我本就没有奢求什么,你将一切说破,便是要直接拒绝我还没直言的心愿……毫不委婉、毫不留情!难道说,我已经让你困扰到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拒绝我吗?”她说着,竟哽咽了几分,又问:“你说此心已奉与天地鬼神,到底是哪些神灵,竟如此霸道,让你这么狠心?”

  癸娘没有回答,崔灵仪却猜到了:“是日神吧?”她说着,指了指天。可天气阴霾,日光早已被云层遮蔽。“你的眼睛,也和此有关吧?”她问。

  癸娘依旧只能回以沉默。

  崔灵仪只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她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她心中神灵相比?“是我让你困扰了。好吧,还是那个问题:你愿意当这一切没发生过么?”她又问。

  癸娘沉默了。两人都心知肚明,从癸娘将那话说出口的一刻起,一切便回不到从前了。而癸娘方才那些话语,分明是连伪装都不愿,她只想让崔灵仪从此事中清醒,从此彻底断了念想。

  崔灵仪怎会不明白她的用意呢?

  “好吧,这个问题你回答不出来,那便换一个问题,”崔灵仪最后问着,“你如今说你要陪伴我,那你又是为何要陪伴我?”

  癸娘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我在烂泥枯枝中陈睡了二百八十九载,你是我醒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对我施以援手的人。而且,后来你看到我那副模样,也没有被我吓走。崔姑娘,我认你是我的朋友。”

  “哦,”崔灵仪若有所思,“所以,你是为了报答我。”

  “我……”癸娘语塞。

  崔灵仪笑了:“癸娘,你也不必再安慰我了。”她说着,竟将钱袋从怀里拿了出来,又上前几步,直接将这些钱塞进了癸娘怀中。

  “你这是何意?”癸娘更急了几分。

  “一路走来的吃穿用度,多仰仗你。若非你帮那些大户人家解了心中执念,他们也不会给我们这么多钱。我不需要你的报答,也不想再依赖着你过活。既然你我如今在一处只是徒增尴尬,那不如好聚好散。如此一来,日后你想起我时,可能还会觉得我没有那么坏。甚至,你也可以庆幸,还好我没有一直跟在你身边。毕竟,和我熟悉的人,多半没有什么好下场。”

  崔灵仪说着,又看向了一旁的双双。她对着双双笑了笑,又柔声道:“好双双,从今以后,你便跟着癸娘吧。你我,就此别过了。”

  她说着,伸手轻轻摸了摸双双的头,又调整了下背上的包袱。最后,她看了癸娘一眼,转身便要走。

  可癸娘却忽然叫了一声。“崔姑娘。”她说。

  “嗯?”崔灵仪停下了脚步。

  “双双同你有缘。”癸娘只说了这一句。

  原来只是说这个,她还以为……罢了。崔灵仪有些失望,她背对着癸娘,惨笑了一声,又道:“既然与双双有缘,那我便更不能害它。万一我这个煞星连骡子的命都能克,它跟在我身边,岂不是委屈了它?”

  “癸娘,”崔灵仪没忍住回头望了癸娘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多谢你这些日子的陪伴。我们后会……最好后会无期吧。”

  她说着,背着剑,大步向前走去,再也没有回头。很快,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林子里。寒风揽来了些浓云,铺满了天空,日光忽然间被尽数遮蔽,只有阴郁的云覆盖在旷野之上。

  癸娘独立于旷野,她察觉到崔灵仪越走越远,猛然意识到不对,心也一点一点地下沉了。她好像,真的做错事了。

  双双凑了过来,用头轻轻蹭了蹭癸娘的臂膀,可癸娘却浑然不觉。“究竟是哪里错了,”她想,“难道我真的不该说么?”

  她想不明白。但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于她而言,她必须要点醒崔灵仪了。崔灵仪想要的,她根本负担不起。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挽回……癸娘摇了摇头。崔灵仪走得决绝,这当真有挽回的余地吗?

  天色渐渐昏暗,崔灵仪走进了一片林子,又横冲直撞地闯了出来。她背着剑,似乎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只在那银白的弯月下一路疾行。走了一夜,她才终于觉得口渴,忙寻了条小溪。

  溪水上浮着薄冰,被她一拳捶开。她解下腰间水袋,便向那小溪里舀去,水袋装满了大半,只可惜都是冰水。但她也不顾这溪水冰凉,仰头便向口中灌去。冰寒的溪水顺着喉咙而下,她却依旧大口喝着。直到这水袋空空如也,她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笑话,”她想,“都是笑话。”

  她怎么还敢寄希望于旁人?她怎么敢的?她甚至还卑微地请那人抚摸自己?多么下贱!既折损了自己的尊严,又扰了人家的清静,最后还那样狼狈地一拍两散……昏了头了,简直是昏了头了!

  她愤怒,她没想到自改名崔灵仪后,她还会有这么不理智的一天。她竟又生出了那等不该有的心思,奢求着别人给自己一些温暖……呵,真是不长记性。别人欠她的么?

  是啊,别人欠她的么?她擅自喜欢上了一个人,甚至让那人感受到了困扰,如今她却在为那人拒绝了她而生气?不过是被拒绝而已,她经历的比这严重的事可太多了,她何至于如此愤怒?怎么一时情绪上头,竟那样决绝地跑开?

  她想着,又不禁反思起方才分别时的情形,思考是不是将话说得太重了一些?想着,她不禁又叹了口气:“她只是拒绝了我而已,我又何至于这么生气。崔宁之啊崔宁之,癸娘还真没说错,你这个性子,难怪会如此孤独。”

  她想着,回望了一眼来时的路,忽然又眉头一蹙。“崔宁之,怎么又是崔宁之,”她想着,忿忿地站起身来,在心里默默念着,“崔灵仪才不会如此。崔灵仪只在乎自己,不在乎旁人。”

  想及此处,崔灵仪登时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心中百念皆被荡涤一空。她调整了一下背上的剑,看向了西边,那是洛阳的方向。洛阳、洛阳,好容易从洛阳城出来,如今却要回去了。也罢,洛阳城里也曾有过孑然一身的崔灵仪,她如今又在怕什么呢?癸娘不在她身边又如何,这些年她孤身一人,不也过来了么?

  她完全可以忍受没有癸娘相伴的孤独。

  崔灵仪抿了下唇,便坚定地向西边迈出了步子——她一定要回到洛阳。崔灵仪,就是在洛阳城诞生的。

  想着,她的步伐更快了几分,劳累和饥饿也在顷刻间消失了大半。她只是不停地向前走着、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的眼前终于又出现了一堵城墙。

  “雍丘,”崔灵仪抬眼看去,又摇了摇头,“还远着呢。”想着,她又怀念起双双来。也不知癸娘如何了?

  不、不行,怎么又惦记上了?崔灵仪连忙收回思绪,却又被飘来的一阵香气吸引。回头一看,只见路旁正有个卖面饼的。崔灵仪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口水,刚要上前,却又想起来:她已经身无分文了。

  好吧,又要重操旧业了。

  于是,崔灵仪走上前去,开口便问那卖面饼的:“你有仇家么?”

  “嗯?”那人一头雾水。

  崔灵仪面无表情,声音冷漠:“如有仇家,五文钱一顿打。定金两文,你看如何?”她说着,看了眼他摊子上的饼,又补了一句:“可用面饼抵。”

  当年,她就是在做这一行时,被那姓贾的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