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87章 松柏累累(十二)

  一切都在如两家计划的那般顺利进行。袁月菱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看着家中人来人往,她却只剩了冷笑。她知道,这些人不是来祭拜的,他们都是为筹备那场盛大的冥婚而来。

  明日,就在明日。

  袁月菱只觉自己仿佛忽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面前的棺材好似是自己的棺材。那些脚步踏进灵堂,在她面前稍作停留,又转而奔赴向他们更感兴趣的事。听着不远处传来的高谈阔论,袁月菱只觉得膈噎难忍,一口气堵在胸口,往日平淡的窒息感此刻翻涌成了千百倍,一阵一阵地作祟。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一把薅下了头上白布,疯一般地跑了出去。

  她拼命地跑着,想要逃离这个让她无法喘息的地方。身后似乎有人在追赶,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但好在那些人也不像是执意要追她的模样,她听见那脚步声逐渐缓慢、终至停息,而她却跑得更快了些。她跑过乡间小道,跑过旷野,跑过一座座坟茔……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冲上了那片松柏林,登上了山巅。

  然后,她便不知该跑去哪里了。往日卫芙清和她相伴的地方,此刻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望着不远处的药蛇村,又看了看脚下层层叠叠的松柏,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芙清,”她哭着,大叫着,“芙清——”

  凄厉的喊声惊起了林中雀鸟,翅膀扑棱扇起的声音瞬间弥漫了整座野山,一群又一群的雀鸟从林中窜出,直飞冲天,又在空中不停地盘旋着。袁月菱抬眼望了望天,眼泪忍不住地流。身后却传来一阵草木弯折之声,回头一看,只见一条紫色的蛇正顺着山石扭曲爬行,直向她来。

  袁月菱不想躲,她苦笑了一声:“你是来杀我的吗?”她说着,想了想,竟摊开手,又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了眼,道:“你来吧。”

  可那声音到了近前便停了,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那预料中的痛感。当她再睁开眼时,她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侧竟又有了一个人:昆离又化为了人身蛇尾的模样,正甩着尾巴,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

  “你……”袁月菱张了张口,又叹了口气,“算了。”她说着,扭过头去,只看着天边。

  “你想死可以自己去死,”昆离冷冷地开了口,“我不会杀你。”

  “为何?”袁月菱问。

  昆离答道:“你是她救下的,你们……都是她救下的。她费尽心思,牺牲自己,才救下了你们,我若再杀了你们,岂不是浪费了她的心血?”昆离说着,摇了摇头:“我不想浪费她的心血,就像她浪费我的心血那样。”

  她说着,又咳了两声,故意道:“整座山上只有我一条蛇了,我也没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了,更不想一直东躲西藏地活着。实在不行,你把我杀了吧,让我也死在捕蛇人的手下,就如当年的昆影一般。我可不想死得很可笑,很……卑微。”

  袁月菱听着这话觉得不对,第一次斗胆看了看昆离的面相,却发现她似乎比上次见面时苍白了许多。“你看起来很不好。”她说。

  “她死了,难道你会好么?”昆离反问着,语气不善。

  袁月菱听了这话,心中忽然腾起一股火来。“若不是遇见你,她也不至于如此。”她说。

  “若非药蛇村的罪过,昆影也不至于施下那诅咒,”昆离咬牙反问着,“她救了你们,可你们是如何回报她的?你真当我对药蛇村之事一无所知吗?”

  袁月菱愣了愣,又低下头来。“我对不起她。”她说。

  昆离似是有些哽咽了,也扭过头去:“早知道,不救她了。让她安安心心地死,也比如今强。上一世她和你们无冤无仇,却被你们追着捕杀,要拿她的尸身去泡酒,这一世……呵,这一世,还不如上一世呢。最起码,昆影恨你们,恨得干脆。若是她今生也能这般干脆地恨着药蛇村,便好了。”

  袁月菱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又出了一回神,口中念着:“恨得干脆……”

  昆离沉默了片刻,又长舒了一口气。“罢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昆离忍着哭腔,故作冷淡,说,“她回不来了,我的昆影,再也回不来了。”她说到此处,却又笑了:“但还好,我马上就要去陪她了。”

  “什么?”袁月菱有些反应不过来。

  昆离只是笑而不答,她又想起了从前的时光。那时,她们都是修为低下的小蛇,连人形都化不全。山上没有足够多的紫菁根供她们修行,她们好容易勉强有了些灵力,却也无力自保,只每天相依相伴,一同逃命。后来,昆影没了,山上的蛇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了她一个。

  她本以为,她不会再遇见昆影了。可那日,正当她冬眠之时,她不知怎的,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阵歌声,歌声之外,是女孩儿们的轻笑声。她忽然觉得这感觉很熟悉,仿佛回到了从前。于是,她终于按捺不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壮着胆子小心出洞,然后,她便看见了她。

  那模样,和昆影所化人形一模一样。

  她回来了。昆离想,她的昆影,回来了。但是昆影为何和一个捕蛇女走在了一起呢?她悄悄跟着两人,却猛然发现,原来此生的昆影,竟也成了药蛇村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姑娘。

  “我只想为她改命,”昆离说,“可我能想到的办法,便只是渡灵力给她,帮她摆脱人身。”她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又瞧了瞧自己的蛇尾:“可我也只是一条道行卑浅的小蛇呀。”

  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都渡给了卫芙清,最终元气大伤。这几日她也不是没试着修行,可山上已经没有足够她修行的紫菁根了。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袁月菱问着。从前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对着一条蛇问出这个问题。

  “帮我?”昆离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连她都帮不了,何谈帮我?”

  袁月菱语塞,又羞愧地低下头去,苦笑道:“是啊……我谁都帮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被……”她说到此处,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昆离扭头看着她,良久,终于开口轻声说道:“我真的恨你们。”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袁月菱说着,望向了山腰,树枝摇动间,隐隐约约可见到一些坟茔。明日,卫芙清也会葬入这片坟茔之中。

  “你想阻止这一切吗?”昆离问。

  袁月菱点了点头:“自然。”

  昆离咬了咬牙:“那我们,便将她抢回来!”

  袁月菱回到家里时,天色已晚。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更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他们对她依旧是漠不关心,只操心着明天的那一桩“婚事”。这婚事筹办得急,让他们费尽了心血,哪里还有心思再来管其他人呢?

  袁月菱在门口站了站,见爹娘正忙着,并无人理她,她便要回屋。可她刚走到卧房门口,便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当即变了主意,撤了回去。

  “爹,娘。”她唤了一声。

  “做什么?”父亲问。

  袁月菱张了张口,终于说出了那句话:“袁遥已经死了。”她声音冷淡,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

  “你……”母亲脸色一变,仿佛她说出一个事实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为何,”袁月菱问,“为何他已经死了,你们还是不在意我呢?”她出去一天了,可是好像并没有人发现她曾离开。

  “我们现在没心思和你说这些,”父亲满眼的疲惫,不愿理她,“你若是孝顺,便该懂点事,别添乱。”

  “我何时添乱了?”袁月菱反问着,苦笑一声,“给这个家添乱的,从来都不是我。”她说着,上前一步:“爹,娘,我只问你们一句话。”

  “有什么话,明天过后再说吧。”父亲有些不耐烦了。

  袁月菱根本不理会父亲的话,只急急问着:“若今日躺在这里的是我,你们会这般伤心吗?若死的人是我,你们会如卫二叔一般,把我卖了吗?”

  “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母亲像是无力争辩了,眼里尽是疲惫和失望。

  袁月菱愣了愣:“你们竟连骗我都懒得骗了。”她说着,后退了一步,又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星星,忍着眼泪。“好吧,”她说,“这从来都不是我的家。”她说着,最后看了父母一眼,便决绝离去。

  “菱儿!”母亲喊了一句,却被父亲打断了。

  “由她去,”父亲听起来很是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使小性子!”他说着,又对着袁月菱的背影喊道:“你明日必须准时来给你兄嫂送行,若是再生事端,你便不要再进这个家门了!”

  袁月菱听见了,本已拉开了门,却又停了下来。“好,”她没有回头,“我会去的。”说罢,她便大步迈出了家门。

  葬礼定在了黄昏之时,棺材里的男女被换上了喜服。袁卫两家贴心地将他们放在了同一个棺材里,摆出男女合抱的姿势来——纵使二人生前并不熟络。

  棺材板被费力推上,几个钉子重重地砸在四个角上,将棺材钉得严严实实。屋外围满了人,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只有卫母不在,她病得越发严重了,如今根本下不来床。但卫家也并不在乎卫母是否到场,有卫二叔在,便能做主了。

  棺材钉好,众人扯着嗓子哭嚎了一回,又止了所有的哭声,只有袁母在默默垂泪。卫二叔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纸灰,又回头看向袁父,道:“吉时已到,该出发了。”

  袁父四下望了望,却怎么都看不到袁月菱的身影。他叹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道:“走吧。”

  唢呐声起,灵幡一扬,黑色的棺材被抬起,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袁家的大门。夕阳西下,棺材上的白绸也染了金黄,在药蛇村的主道上肆意飘扬着。他们吹吹打打,一路向北走去。棺材里的两人,将被葬在北边野山上的祖茔里。

  可众人万万没想到,刚到村口,便有一阵狂风扬起,裹着冷气,让一行人前进不得。狂风呼啸中,他们隐约听见了一个嘶哑的声音。

  “爹,娘,你们放心,”那声音说,“我不会再踏进药蛇村一步。”

  那声音很是嘶哑,却也很是熟悉。卷在狂风之中,竟多了几分诡异的气息。寒风携着这声音掠过众人耳畔,袁父袁母听了,心中一慌,忙睁眼看去,就只在那飞沙走石里,看到了一条紫色的蛇影。孤零零的,再无其他。

  “菱儿?”母亲愣了愣,又大叫起来,“菱儿!”她喊着,就要向那条蛇冲过去。

  父亲反应过来,却一把拉住了母亲,吼道:“什么菱儿!那是条蛇!是……”他说着,嘴唇颤抖起来:“妖!”

  话音落下,那紫蛇已向着众人冲了过来。眼前的画面过于诡异,所有人都本能地躲闪。那棺材也被他们丢下,重重地落在地上。一片混乱中,只有袁母挣扎着想要向前护住那棺椁,却被袁父死死地拖住。正焦急之时,却见那紫蛇已到了棺材跟前,化回了人形。

  “菱儿?”袁父见了,也是一愣。

  “你们错了,”袁月菱轻轻抚上了那棺木,又回头看向了父母,眼神悲切,“这里的所有人,都错了。既然错了,便要改;你们不改,我便替你们改。就从……这里改起吧。”

  “菱儿,你究竟在说什么?”袁母急急地问着,“方才……你怎么会……”剩下的话,她也问不出口了。

  “变成一条蛇么?”袁月菱苦笑一声,又看向棺木,“她本也有机会做一条蛇。我真希望,她做回那条蛇。”她说着,脸色一变,手上猛然用力,狠狠一捶,棺材登时四分五裂,里面睡着的两个人也暴露在了夕阳的微光之下。卫芙清被涂抹得脸色煞白,鲜艳的红唇分外醒目……可袁月菱知道,这不是她该有的模样。

  “你做什么!”父亲急了。

  袁月菱却置若罔闻,只是俯下身去,将卫芙清抱在了怀里。他们竟还在卫芙清的脚下放了一双鞋子?呵,他们难道没发现,如今的卫芙清根本没有脚么?

  她想着,便抱着卫芙清的尸身一步一步向北山走去。也不知是她如今有了灵力还是怎样,她只觉得卫芙清很轻、很轻……她抱着她,像是抱着一根羽毛。她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不被接纳的地方。祖茔有什么好的?谁爱去谁去。若是死了还要和祖茔里的那些人日夜相对,那也太憋屈了些。

  正想着,袁月菱忽然皱了眉头,连忙一闪,回头一看,脚边正落着一根火把。而身后的父亲正望着她,眼里有惊有惧,手却还保持着抛出东西的动作。

  袁月菱愣了愣,周围喊打喊杀的声音却大了些。她一一看过去,只见方才躲起来的人们见是她在这里装神弄鬼,竟又壮着胆子冒出头来,对着她斥骂不停。她不禁摇了摇头,看向了怀里的卫芙清:“我真希望,我是一条蛇,那样我便可以恨得干脆了。芙清,你说是不是?”

  可卫芙清早就不能回答她了。

  袁月菱笑得凄凉,眼神终于发狠起来。“事到如今,你们竟还不知错。既如此,好吧,”她说着,眼里的失望和悲愤狠狠地剜过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终于,她开了口,“若药蛇村再有不知悔改者,便……”

  袁月菱说着,顿了一顿。她看着神情憔悴的父母,终于是不忍心了。“五代之内,袁卫二氏,男丁尽绝,”她说着,收回了目光,却望向了不远处的野山,那是她和卫芙清在一起时最爱去的地方,“小女月菱,愿以凡身诅之!从今以后,我宁舍弃凡身为世间不容,也不愿再做尘世之中一凡女,为天下欺……此咒此誓,但求应验!”

  话音落下,空中又旋起一阵狂风。风沙里,隐约可见一条紫色的巨蛇卷着一个身着嫁衣的女子,冲向了北边的野山。

  “原来如此,”崔灵仪说,“没想到药蛇村仍不知悔改,这个故事竟讹变成为了用活人祭祀换取紫菁根的传统……紫菁根,你如今这般模样,也是因为紫菁根吧?”崔灵仪问。

  已是人面蛇的袁月菱点了点头,道:“是紫菁根。紫菁根,是这野山上的蛇族死前修行所化,以便后备无修行灵根的小蛇修行。凡人食之,不仅延年益寿,也可享有灵力。只是大部分凡人不知内情,自然无法使用灵力。”她说着,看向了自己的尾巴:“我服用的紫菁根,便是昆离死前修为所化。”

  她说着,眉头微蹙,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还记得昆离死前所说的话。

  “我撑不了多久了。如今,我只替她不值。”

  “袁月菱,她在你我之间选择了你,在人蛇之间选择了人,”昆离说,“可是为何,药蛇村不把她当成一个人呢?”

  “袁月菱,我要你立誓,一定保护好她……保护好她……”

  昆离的声音越来越弱,终于,在那紫菁根成形之时,她的人形瞬间消散……只留下了地上的一株紫菁根,和一条僵硬瘦弱的紫色的小蛇。

  “昆离死前将蛇窟的位置告诉了我,我便将芙清带到了这里,好好安葬,”袁月菱说着,用尾巴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看向了崔灵仪,“我猜你很想知道,为何我会是这副模样?”

  崔灵仪没有说话,只听袁月菱接着说道:“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想,我可能是那个诅咒的原因。我舍弃了自己的凡身,便换来了这最不平凡的躯体……最诡异的躯体。”

  那夜,当她费力地将卫芙清安葬好后,她在这青石边上守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露水沿着岩石滴下,落在这青石上,她才回了神来。好冷,蛇果然是怕冷的。一缕阳光从石罅中透了进来,她迫不及待地迎上阳光。可正当此时,她忽然间瞥上了一旁的石头,石头上的水珠儿正映着她的面孔。

  “怎么、怎么会!”

  她想摸一摸自己的脸,可她已经没有手了。不得已,她只得用尾巴尖在脸上探了探。是的,她的确还长着一张人脸,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应有尽有,全然不是蛇的模样。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看着都觉得骇人。不得已,我只好将蛇窟里所有的缝隙都用石头堵住,只在这里留了一线的光,”袁月菱说着,又看向了身下的青石棺,“因为,她在这里。”

  她说着,沉默了一瞬,又看向了蛇窟里的累累白骨,对两人道:“那些蛇骨,是我来之前便有的。人骨,是我来之后才有的。我那日当众化形为蛇,引起了药蛇村的恐慌。那以后,他们便不时地成群结队地上山来杀我,甚至还找到了蛇窟的所在……但是,我怎么可能轻易被他们杀了呢?最后,便成这样了。”

  袁月菱说着,叹了口气:“我……我真的不想杀人啊。可为何,他们不愿放过我呢?明明只要他们肯悔改,那诅咒便会解除,可他们为何不肯悔改呢?”

  她喃喃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已经一百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还不足以让药蛇村醒悟么?

  崔灵仪听了,低头不语。只听袁月菱又问:“你们既然不是药蛇村派来的,那是来做什么的?”

  “只是想问一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癸娘终于开了口,说。

  “帮我?”袁月菱十分惊讶,“不顾危险来到这里,是为了帮我?”

  癸娘点了点头:“是的。”

  “这倒是有趣,”袁月菱笑了,“你我素昧平生,你却要帮我。”

  “这是我的职责。这里的怨气波及太远,经年难散。而当我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便知道,这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我担心你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癸娘说。

  “你觉得这里不该被诅咒么?”袁月菱反问。

  癸娘垂了眼睛:“我只侍奉鬼神,其余之事,我无法评价。”

  袁月菱躺在了青石棺上,幻化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抚着这光滑的石面。这手是她修行百年,好容易才幻化出的手。“我总觉得,受到诅咒的人,不是药蛇村里的那些人,而是我们,”她说,“若我们能恨得干脆,该多好。可想要恨得干脆,是如此之难。”

  “最后,她再没能踏进她想要回的家,而我也终究没能去瞧瞧我想要看的广阔天地。凭什么,我们要付出这么多代价,还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呢?”

  她闭了眼睛:“凭什么啊……”

  短短几日,她平静的生活被彻底粉碎。但她知道,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突然闯进她们生活里的昆离,而是这世间本就存在的看不见的怪物。

  “月菱姑娘……”癸娘出言,想要安慰她。

  “你们走吧,”袁月菱打断了她的话,“我不需要你们帮忙。就算你们能帮得了我,你们,也帮不了她了。”

  “月菱姑娘……”

  “离开这里吧,”袁月菱说,“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离开这些不知悔改的人。过不了多少年,药蛇村便会彻底消失……便让它消失吧。这药蛇村,早就该消失了。”

  快从蛇窟里走出来时,崔灵仪不禁叹息了一声。这故事只让她觉得无力,她想,若是当年的她们都很狠下心来便好了,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狠心的人呢?

  崔灵仪想着,怅然起来。她知道,这种事在世上不会少。她仅仅是路过此地听了一个故事,便有一股悲愤不平之气在胸中郁结起来,更何况是真实经历了那些事的人呢?或许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袁月菱当年的选择,可几日之内忽逢巨变、连遭打击,对未来的向往在顷刻间覆灭得一干二净……又有几人能承受?

  最终,她只能选择变成一条蛇。

  崔灵仪想着,心情越发低落,连带着脚步也迟缓起来。“等一等。”拉着她的手在前引路的癸娘突然停下了脚步。

  “嗯?”崔灵仪警惕起来,打消了方才所有的胡思乱想,生怕再出什么乱子。可惜她如今眼前依旧只有一片漆黑,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你把眼睛蒙上吧,”她听见癸娘说,“外边太阳出来了,骤然见了阳光,会瞎的。”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似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崔灵仪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得不依着她的话,解下了腰带来,蒙住了双眼。

  “好了。”她说着,伸出手去。

  癸娘果然又牵住了她的手,引着她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她被癸娘握着手,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心中不禁又生出些糊涂念头来:她眼中的景象,究竟是怎样的呢?

  正想着,她忽然觉得胸前生出了一丝暖意来——是冬日阳光的温度。伴随着暖阳的,还有山上微冷的寒风吹拂过枯木朽枝的声音。冬至已过,春日便不远了。在蛇窟里摸黑了一夜,她终于出来了。

  “别急着摘下来,”癸娘轻声说,“先缓缓。”她依旧紧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向前走。崔灵仪感觉自己先是踩到了一些树枝,又终于踏在了一根粗壮的树根上。

  “在这里歇一歇吧。”癸娘柔声说着,扶着她靠着身后的柏树坐了下来。在阳光下,她可以照顾癸娘。身处黑暗时,癸娘便来照顾她。崔灵仪想,如此也算……般配?

  般配……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词。

  “这样的黑暗,可怕么?”刚坐好,癸娘便又开了口,轻声问着。

  崔灵仪答道:“不可怕,只是有些不习惯。”她说着,又顿了顿:“我无法想象,你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

  癸娘笑了:“你不必想,因为我早就不用眼睛观察事物了。”

  “我知道,”崔灵仪说,“你有木杖引路,你自己也可以观察事物的灵气……我都知道的。”她说着,心中忽然哽了一口气,却又强装出笑意来,问道:“那……我呢?我和他人,可有什么不同么?”

  “并无不同,”癸娘回答道,“你的灵气清浊参半,和世间多数凡人并无二致。只是手上沾过血腥,背上的剑也有一股子煞气,很是……醒目。”

  “哦。”崔灵仪有些失落,低下了头去。

  “怎么了,崔姑娘?”癸娘问。

  “我不喜欢这样,”崔灵仪如实答道,“我不想在你的眼中,还只能做那芸芸众生中寻常而普通的一个凡人,更不想你日后想起我时,只能想起我身上与众不同的煞气。”

  “你在我眼中,本就不是这样的,”癸娘说,“你很好。”

  崔灵仪却执拗地摇了摇头:“可是、可是……”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那些蕴着忧伤的难言之语几乎就要随风散去了。

  “那……你想要什么?”癸娘问。

  崔灵仪沉默了一瞬,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答道:“我终有一日会死,但我想要你记住我。不仅仅是记住我平平无奇的灵气,还要记住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不是我手上的血腥气,也不是我佩剑的煞气,而是我……原原本本的我。”

  她说着,摸到了癸娘的手,想了一想,又猛地扯下了蒙着眼睛的腰带,闭着眼对癸娘道:“就从外表开始,怎么样?”她说着,又解释道:“你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一个人的外表了。”

  “的确,已经很久了。”癸娘说。

  崔灵仪笑了笑,又将癸娘的手放在了自己的面颊上。“那便试着感受一下吧,”她说,“我想让你记住完整的我、特殊的我,因为……”

  “癸娘,”她说着,竟有些紧张,“你是我如今唯一的朋友了。”

  癸娘沉默了片刻,便点了点头。她的手在崔灵仪的面颊上轻轻拂过,先是额头,再是眉毛,然后是眼睛、是鼻子,最后是嘴巴。她动作轻柔,冰凉的手指让崔灵仪不自觉地紧绷了身体,只感受着她的抚摸。

  “你三庭匀称,鼻子和颧骨要高一些,眉毛弯弯的,睫毛也很长。颌骨很明显,应当是连日奔波劳累,有些瘦了。”癸娘说着自己的感受,可语气听起来却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更平淡些。仿佛她只是在尝了一口菜之后,做出了最为客观公正的评价。至于这道菜本身,吃了就是吃了,除此之外,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癸娘说着这些话,便要收回手去。崔灵仪听着那些淡漠的话语,却有些着急了,她一把抓回她的手,按在了自己身上。“不,你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感受到呢,”崔灵仪说,“难道你以后只回忆我的头颅便够了吗?若我头颅以下,也皆是蛇身呢?”

  她反问着,却又感受到了自己不同寻常的急切和慌张,一下子闭了嘴。她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想做什么,是在证明什么吗?还是在乞求着什么?

  “我日日与你同寝,知道你并非蛇身。”癸娘说。

  “可人也有高矮胖瘦,有人脖子长,有人脖子短,有人腿长身子短,有人臂长过胯。各人体态不同,你如何知道我是哪一种?”崔灵仪问着,又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她按着癸娘的手也一直未曾松开,只让那手掌紧紧挨着自己胸膛。扑通扑通——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癸娘像是愣了愣,又低下头来。她没有说话,只依着崔灵仪,将手缓慢地从崔灵仪身前划过。脖子、锁骨……崔灵仪的腰带还没系,所有的衣服都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而那只手一路下来,几乎就要探进她的衣服里。

  崔灵仪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她从未这般紧张过。可正当此时,癸娘却忽然停了下来。崔灵仪不由得睁开眼去,看向癸娘。刺眼的阳光下,癸娘的身影也是模糊的。崔灵仪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了癸娘的模样,却见癸娘抬起了眼,眼中尽是悲悯。那双无神的眼中,此刻竟只被这一种情绪占据。

  “宁之,”癸娘说,“你……动情了。”她的声音越发低沉,竟还隐隐带了几分不忍?

  不忍……为何不忍?

  刹那间,崔灵仪只觉心脏好似不再跳动,周围的寒风却更猛烈了些。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当此时,身后的山洞里竟隐隐约约飘来了几句嘶哑难听却阴森悲伤的歌声:

  “春日啊百花开,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故人远归来。”

  “夏日啊蝉声起,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女儿长泣啼。”

  “秋日啊西风鸣,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故人旧踪影。”

  “冬日啊霜雪落,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女儿独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