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86章 松柏累累(十一)

  那天,是冬至。

  当卫二叔一出门便发现倒在地上的卫芙清时,他大吃一惊。卫芙清的惨状难以言喻,双腿像是被火烧过了一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有心窝处的一片殷红,诉说着她的死因。

  “这、这、这……芙……”卫二叔结巴了一阵,登时慌了神,高声喊道,“是谁!是谁!”

  这叫声惊来了街坊四邻,还能活动的人都探出了头来,瞧着这里的动静。当看到地上躺着的姑娘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没人知道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卫芙清究竟在屋后张望了多久。

  她想回家,可是她回不去了。一条蛇尾挡在了她和家之间,让她再也进不去。

  虽然,这个家也并不怎么好。卫二叔斤斤计较,天天掰扯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嫌弃她母女二人不会赚钱;母亲自那场火灾后便没了精气神,天天除了催她学医之外,也沉默寡言了起来。可这又如何呢?这毕竟是她的家。在她曾经的家遭遇了一场劫难之后,她无比珍惜当下所拥有的一切。

  悬壶济世、行医救人……她还记得父母从前的模样,虽然她远远比不上当初的父母,可她心中到底还存了这个念头。当她在窗外看到卧病在床昏睡不醒的母亲时,她便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

  因为,她已经带来过一场灾难了。多年前的某一日,她忘了炉子上熬着的药,便跟着母亲上了山。那之后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而今日之一切又是因她而起……难道真是命中注定么?

  不,她不能再害人了。她想着,望了望东方,那里已经有朝阳熹微的光了。虽然只是一线,但她也满足了。

  “就这样吧,”卫芙清想着,又看了一眼身边昏睡着的袁月菱,“就这样吧。”她想着,背起了袁月菱,悄悄地到了袁家门前,将袁月菱轻轻放在了地上。

  “月菱,”她想,“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而我,要回家了。”

  袁月菱醒来时,只见卫母立在自己面前正痛骂着。卫母睁眼便知道了自己女儿的噩耗,随即便把这一切归因到了那夜她唯一见过的人身上——也就是袁月菱。于是,她大哭着赶来了袁家,一定要袁家给自己一个说法。袁月菱花了很久,才从卫母破碎的只言片语里明白发生了什么。卫母发疯似的哭号震耳欲聋,可袁月菱却仿佛完全听不见了一般。她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喃喃着:芙清。

  袁月菱就在这哭号声里,被卫母揪住又打又骂。直到卫母被众人拥着离开,她依旧精神恍惚。她想不明白,为何前一日她还告诉她有办法了,后一日,她便倒在了家门前?

  正当她恍惚之时,一巴掌狠狠地扇在她脸上。袁月菱回了神,只见母亲正立在面前,满眼泪痕。“你这孩子,你做什么去了,”母亲骂着,又狠狠捶了她一下,“你知道娘昨夜是怎么过来的吗!”她哭着,又将袁月菱抱进了怀里,反常地哇哇大哭起来。

  “你要是也出事了,娘可怎么办?你叫娘怎么办?”母亲哭道。

  袁月菱愣了一下,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放在角落里的纸钱、白布。她心中一震,忙问:“爹……”

  可话还没说完,门外便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他娘,月菱,你们在这?让我好找。”是父亲的声音。

  袁月菱连忙推开了母亲,向外看去,只见父亲扶着墙立在外边。虽然他看起来仍然很虚弱,但最起码醒了,可以下地走动了。那……

  “哥哥?”袁月菱反应过来,看向母亲。

  母亲点了点头,已哭到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双目红肿,眼下又是一片乌青,显然已哭了一夜。袁月菱不敢想这一夜母亲究竟经历了什么:昏迷不醒的丈夫、下落不明的女儿,和撒手人寰的儿子……

  “他没了,”母亲哭倒在她怀里,“他就在我跟前,没了!”

  此时的袁月菱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情感都缠斗在一起,却根本来不及填补上冲击后的空洞。她抱着母亲,望着父亲,心中却只能想起来卫芙清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我真的很想家。”

  “我哥体虚,本就病着,那日见父亲昏倒在他面前,一时情急,一口气没上来,便背过气去。我娘那时慌了,只顾着照顾父亲,再回头时,我哥也已经倒在地上。我娘又要去救他,可早就来不及了。”蛇窟里,袁月菱轻声诉说着这一切,仿佛没有掺杂一丁点的感情。

  “那你又为何会……来到这里?”崔灵仪看着已是人首蛇身的袁月菱,问着。

  “因为我,彻底失望了。”袁月菱说着,忽然直起身来,如蛇一般吐了吐信子,又咬牙切齿地说道:“为何!她明明救了全村的人,可为何村里的人还那样对待她!她不该,她不值啊!而最开始提出那个主意的,竟是、竟是我的……父母……”

  她说着,低头抽噎起来。“我对不起芙清,对不起她啊……”她说。

  短暂的风波只持续了一天一夜,太阳落下之前,村子里所有发病昏倒的人都醒了过来。细细算去,这场声势浩大的劫难竟只带走了两个人,一个是原本就体弱多病的袁遥,一个是人前沉默寡言的卫芙清。到了第二日,除了卫母因悲痛过度而卧病不起之外,所有人都恢复了往日那生龙活虎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隐隐约约听说了袁卫两家的争端。据说,卫芙清的死,和袁月菱脱不了关系。

  袁月菱百口莫辩,也根本不想辩了。她能说什么呢?告诉他们,卫芙清曾经变成一条蛇?那样,只怕卫芙清想留个全尸都难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在她为哥哥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的时候,卫二叔带着人又闯上了门,一定要袁月菱给一个说法。袁父袁母还是护着她的,见了这情形立马拦在了她身前。可架不住卫二叔一伙人人多势众,袁月菱还是被揪了出来。她被他们推来搡去、逼问着、斥骂着,可她也实在不知这一切该从何说起。到最后,她只能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药蛇村有难,芙清救了药蛇村……是芙清救了药蛇村。”

  虽然卫芙清并未将真相告知于她,但袁月菱不傻。她知道,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而那日夕阳时卫芙清的言语,分明是已经知晓了最后结局后的遗言。

  她是心甘情愿赴死的。

  可卫二叔一家并不理解这句话,他们似乎也不想听到这句话,他们只是想听到袁月菱承认这一切和她有关。袁月菱不理解,可正当她呆愣之时,她忽然听到卫二叔喊了一句:“这么多年,白养了!”

  袁月菱登时明白过来,当即迎上去,直视着卫二叔的双眼反问道:“你是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亏了?”她顿了顿,莫大的悲愤从心头涌起:“你有把她当成一个人吗?”

  “混账东西,”卫二叔骂着,“也轮到你来说这话?”

  袁月菱开口便要骂回去,却被卫母死死地拉住。只见父亲上前一步,伸出了一臂挡住了卫二叔,口中却急急说着:“卫老弟,多年交情,没必要撕破脸。此事本是天灾,你我两家不必因此而水火不容,不如化干戈为玉帛,从此和和气气,岂不美哉?”

  袁月菱一愣,所有的话语登时哽在了喉咙,她不知道父亲究竟要做什么。正疑惑间,只听父亲接着道:“我儿袁遥,体弱多病,虽已及冠,但并未娶亲,一直引以为憾。芙清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咱们两家也是知根知底。如今闹得这么不愉快,孩子们若是黄泉之下有知,岂不是要伤心?愚兄虚长几岁,今日便厚着脸皮说了:不如你我两家结为姻亲,孩子们在那边也有个照应!”他说到此处,补了一句:“老弟放心,这聘礼,不会少的。”

  “当真?”卫二叔一挑眉,不闹了。

  “自然当真,”袁父表现得十分恳切,又握住了卫二叔的手,道,“说实话,我儿的婚事,一直都是我夫妇二人心头一桩大事,芙清这孩子也是我们向来中意的。聘礼早已备下,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不能让这对年轻人在阳间完婚。如今离出殡还有些日子,芙清她娘尚在病中,只怕一时也考虑不了这么多。此事,还得你定啊。”

  卫二叔沉吟一瞬,又问:“聘礼多少?”

  袁父连忙答道:“一亩地,一头牛……”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卫二叔的眼色,犹犹豫豫地补充道:“十匹布……”

  “你们,在说什么?”一旁的袁月菱终于开了口,平静的声音里压抑着翻涌的怒气,而这忍耐也让她双眼通红。

  “菱儿!”母亲生怕她再多事,急得拽了拽她的袖子。

  可袁月菱浑然不觉,她只是颤声质问着:“你们……在说什么?”

  “好了好了。”母亲拖着她的手,便要将她向屋里带。父亲见状,便也要带卫二叔出去谈。

  “我不走!”袁月菱一把甩开了母亲的手,便要追出去。可父亲眼疾手快,伸手便将门关上,还从外上了锁。

  “爹——”袁月菱在屋内喊着,拼命地重重拍打着门,可门外早已无人应答了。她只听到了父亲和卫二叔低声的商议声,那语气仿佛和平日里在草市买卖牲畜一般,有来有往地讨价还价。不,更准确地说,是一方大胆讲价,另一方只有唯唯诺诺、点头应答的份。

  “你闹够了吗!”

  正当袁月菱叫喊之时,母亲一把拽过了她,用力大了些,竟将她摔在了地上。袁月菱有些发怔,也终于安静了下来。母亲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我不懂,”良久,袁月菱才终于开了口,在地上喃喃,“我不懂。”

  母亲叹了口气,她擦了擦自己面颊上的泪痕,又在袁月菱跟前蹲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劝着:“菱儿啊,为娘知道你心中不服气,可这是万全之策,毕竟咱们总还是要在药蛇村里生活,与人交恶也就罢了,但决不能让这不清不白的罪名落在自己头上。如今,既有机会让卫家就此息事宁人,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袁月菱抬头看向母亲:“所以,你们早就有此打算了?”方才父亲那一串话说得那么流利,想来也是早有准备。或许,早在哥哥去世前,他们就动了这心思了。

  母亲点了点头,并不掩饰这一切。“菱儿,”母亲的眼里又落下泪来,“你哥哥,命苦,还未娶妻便没了……芙清那孩子也命苦。两个命苦的人到阴曹地府一起做个伴,有何不可呢?总是要给你哥哥娶妻的。你和芙清那么要好,以后,她就是你嫂嫂,想来她也不会拒绝这桩亲事。更何况,芙清一个在室女,丧事也不好安排,连祖茔都进不去。若是能配给你哥哥,她也可以有个归宿、入土为安,卫家也不会再多纠缠于你。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不,”袁月菱口中轻轻吐出这个字来,却又好似发狂一般突然叫喊起来,“不!不是!不是——”

  她想反驳,却根本想不出反驳的理由。这似乎的确是最好的办法,一切都有理有据,听起来也是百利而无一害。可袁月菱就是不愿!这一切越是有理,她心中便越是憋闷,愤怒、委屈、悲伤、失望都交织在一起,郁结在心中。

  为何不愿呢?为何不愿呢?袁月菱想不明白,但直觉告诉她,这样做是不对的。卫芙清是个人,虽然她已死去,可她是个人啊!

  门外的讨价还价声再度传来,袁月菱仿佛受了天大的侮辱。她再也承受不住,猛然站起,向门外冲去——

  “不可以!”她叫着,“不可以!”她涨红了脸,又流了满脸的泪,脖颈上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对不住她!”

  一句话刚说完,母亲便赶上来捂住她的嘴。她挣扎着,嘴里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声音。好容易把母亲的手掰开,大门却又打开了。父亲从外大步走进,径直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就狠狠给她甩了两个巴掌。

  “定是我们平日里宠你太过,才将你养成这副德行,你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父亲收了手,质问着,“若非你不安分,我们何至于得罪了卫家?你知道方才那卫老二问我要了多少聘礼吗?好容易可以将此事平息下去,你难道想要咱家一辈子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吗?”

  父亲说到此处,恨恨地又踹了她一脚,长叹道:“就算你不顾及爹娘,也该想想你兄长。你兄长平日里待你不薄,你难道想让他在黄泉之下也孤零零的吗?”

  “所以你们是一定要这么做了?”袁月菱抬眼看向父亲,眼里除了悲愤,还有了些恨意。

  “是,”父亲回答得斩钉截铁,“这明明是上策,我也不知你在不服些什么?”

  袁月菱愣了愣,又忽而笑了。“好,”她点了点头,“好。”

  那一夜,袁月菱为兄长守灵,她跪在白烛之前,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抓了一把纸钱,无力地丢进火盆里,看着那纸钱在火焰中逐渐萎缩成灰烬,袁月菱不自觉地落下了一滴泪来。

  她忽然明白了。

  究竟,谁是受益者呢?又是谁,到最后,一无所有?

  “借口,”她喃喃,“都是借口。”

  “哥,”她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她苦笑了一声,又轻声说道:“你看,你不在了,他们还惦记着你的婚事呢。也不知,你泉下是否有知?”

  她说到此处,又叹了口气,忽而抓起了篮子里的纸钱,不管不顾地都按进了火盆里。火焰变小了,却没有灭,一点点地侵蚀着那粗糙的纸,很快也灼烧到了她的掌心。她不自觉地躲了一下,却又一咬牙,生生将手按了回去。

  好疼。芙清死前,也是这么疼吧?芙清先是斩断了自己的蛇尾,又放火烧了一遍,直至再看不出蛇尾原本的模样。那疼痛,应当比她此刻重上千倍万倍!

  经历了这样的疼痛,她终于可以倒在家门口了。可是,她的家人,不要她。

  “芙清,”袁月菱想着,拿出手来,低头看着掌心的灼红,默默流着泪,“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