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85章 松柏累累(十)

  那天夜里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袁月菱也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卫母大叫了一声便昏倒在屋子里,叫声引来了卫二叔一家。她本想追出去,却被卫二叔一家拦住,争吵着要她给一个说法。

  刺耳嘈杂的声音让她头痛欲裂,她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为何卫母昏了?为何屋里有一滩血?为何卫芙清不见了?她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手里还拿着捕蛇夹?

  怎么解释呢?袁月菱不知道。但她清楚,绝对不能将今夜所见之事说出去。不然,卫芙清纵使能回来,也不会太好过。

  于是,她只好长久保持着缄默,在吵吵嚷嚷的人群里,努力思索着解决之法。她想保持冷静,可忽然间,她瞥见了卫芙清放在床头的淡紫色头花,一瞬间,眼泪彻底忍不住涌了出来。

  好容易熬到后半夜,卫二叔终于叫来了她父亲。父亲和卫二叔没说两句又吵了起来,至于吵了什么,她也无心去听。她只是盯着那紫色的头花,终于趁着一群人不注意,将那头花塞在了怀里。直到天亮时,父亲才终于把她从卫家拉扯出来,带回了自己家。

  “你说,你到卫老二家究竟做了什么?卫家那小丫头又到哪去了?”一进家门,父亲便如此质问着。

  袁月菱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抬头看向父亲。“爹,你别问了,”她说,“我去把她找回来就是。”她说着,拿上了捕蛇夹,转身便要走。

  “站住!”这回却是母亲在呵斥她,“你又在闹什么!往日和你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母亲说着,赶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两日后便是冬至,冬至之后没几日便要过年了,你一定要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前生出些是非吗?上元之前,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在家好好待着!”

  “娘,”袁月菱急了,“我要去找她,让我去找她!”

  “不许去,”母亲坚定的很,“你出去了,若再碰上卫家人,你又要如何解释?他们若是要为难你,你如何逃脱?”

  “我……我不会有事的!”袁月菱无力地反驳着,眼睛却还瞧着门外。北山上,她们一定就在北山上。她要去把一切问个明白,她相信,一定有办法可以将卫芙清带回来,也一定有办法可以阻止诅咒带来的浩劫。

  “月菱!”

  “娘,”母亲还要训斥,里屋却忽然传来兄长虚弱的声音,“发生何事了?”说话间,兄长已经扶着墙,一步一步挪了出来。

  母亲见他出来,登时脸色一变,也哭出了声。“儿啊,”她跑过去,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又扭头对着袁月菱哭道,“菱儿啊,难道,你就不能让爹娘省点心啊!”

  袁月菱听了这话,心中登时冲上无尽委屈。“娘,”她颤声问着,“这些年,我还不够给你们省心么?你们当真关心过我的所思所想么?”

  是啊,爹娘待她不薄,可她在家里总有被漠视之感。所有的一切都以兄长为重,没人在乎她想要什么。兄长身体弱,她便要每日上山去寻紫菁根;兄长要补身体,她才有幸吃上一个蛋;兄长要过最后一个年,他们才终于想起来带她进城……从未薄待,却又好似处处薄待。只有和卫芙清一同坐在山林间时,才有人认真倾听她的诉说。只有她,会耐心听着她那些漫无边际的话。

  如今,她有难,她怎能坐视不理?

  “你这说的什么话?”父亲也生气了,一拍桌子,怒声问着。

  袁月菱挺直了腰板,重复着自己的话:“我是说,我要走,我要去找她!”

  她说着,转身便走。父亲急了,连忙就要来拦她,可他刚拽上她的袖子,却忽然长吸了一口气,眼睛一翻,直直地向后倒去。

  “他爹!”母亲急得大叫。

  袁月菱回头看去,只见父亲倒在地上抽搐不停,当下便慌了神。“爹,爹。”她叫了两声,可父亲已经不能回应她了。他抽搐了一阵,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我去找郎中,我去找郎中!”袁月菱嘴里念叨着,起身便飞奔出门。药蛇村里有这么多以医药为生的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可袁月菱没想到,刚出门,只听对门的邻居家中也爆发出一阵慌乱的叫喊声,那户里随即也冲出了一个少年,急急匆匆与袁月菱向同一个方向跑去。袁月菱顿觉不对,连忙问那少年道:“怎么了?”

  “我姥娘忽然昏过去了,”那少年回答道,“我要去请郎中。”

  又昏了一个?袁月菱不由得站住了脚步。若说昨夜里卫母昏倒,还有可议之处。可如今这一会儿,便昏了两个?

  正想着,一旁人家的大门也忽然打开,又一个老婶子满面泪痕地奔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一边跑一边叫嚷着:“郎中!郎中!我孙儿病了!”

  男女老少,竟无一幸免么?

  一时间,村子乱了起来。袁月菱望着这些寻医之人奔走的方向,又想起了昨夜里听到的诅咒。她握了握拳,一狠心,转头便毅然决然地向北边的野山上奔去。

  诅咒,这便是那个诅咒。离元日也只剩了一个月而已,难道一月之内,当真会全村死绝么?

  不、不可以!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她更看重药蛇村的安危。虽然她已厌倦了这个地方,可这里有亲人、有朋友,终究是她舍不下的故土。

  “芙清、芙清,”她拼命地向北山上跑去,心中念着,“我会把你带回来,我们一起改变这一切。”

  “的确改变了,”崔灵仪心中想着,“如今的药蛇村并没有完全覆灭。”

  正想着,忽听袁月菱在石台上惨笑起来。“你们可知,最后是如何改变的?”她问。

  癸娘想了想,低头答道:“昆影当年是以命为注施下的诅咒,可如昆离所说,当时的昆影已是奄奄一息,无需下咒,她也自会殒命。所以,若真要诅咒应验,所需的那条命,不是昆影之命,而是昆影转世——也就是卫芙清。当卫芙清情急之下舍弃人身之时,她便摆脱了自己身为凡人的命,诅咒也在此时开始。而诅咒是昆影所下,若想破除诅咒,便也要昆影之命为引。”

  “是啊、是啊,”袁月菱喃喃说着,“你倒是看得明白。可惜,当日,我不懂,昆离也不懂。昆离以为她是在救她,她以为她将芙清变回昆影,芙清就可以摆脱那个诅咒。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将芙清拖回了前世的宿命里,让她不得不直面那一切。而我……”袁月菱说着,眼角缓缓渗出泪来:“在她重回蛇身之时,我便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与她相依相伴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蛇窟里,卫芙清呆呆地坐在角落里。这里没有光,她虽看不见自己的蛇尾,却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它就在那里。她伸出手去,似是想要触碰那光滑的鳞片,可刚要触到,她便浑身打了个冷颤,急忙收回了手,又向角落里缩了缩。

  “昆影。”昆离化为蛇形游了过来,唤了一声,又拿头去蹭卫芙清。可卫芙清在感受到那冰凉的触感时,却吃了一惊,猛然向后弹开。

  昆离愣了一下,又化为了半人半蛇。“我知道,你不记得前世,”她说,“可即使是今生,在你初次见我之时,你依旧敢向我伸出手来。怎么,如今,却不敢了?还是说,你并不十分怕蛇,你只是厌恶我?”她问着,再没向前一步。

  “对不起,”卫芙清低头说着,“可是,你如今于我而言,还不及一个陌生人。”

  昆离摇头苦笑:“你是怎么做到,用如此委屈的语气,说出如此无情之语的?”

  卫芙清抬起头来,在黑暗中努力捕捉着昆离的身影:“卫芙清本就对你无情。”

  昆离怔了一下。卫芙清却整理了思绪,低头问道:“我要怎样才可以重回人身?”

  “不知道,”昆离转过了身,颇有些冷漠,“是你自己选择了蛇身,我只是渡灵力给你。”

  “我只想救月菱,一时情急,并非我有意选择,”卫芙清说着,又重复着自己的问题,“我要怎样变回人身?”

  昆离握紧了拳头:“你就这么想做人么?”

  “是!”卫芙清回答得十分坚定。

  昆离没有回头,只是问道:“即使那些凡人几乎将我族赶尽杀绝?即使他们将我族修行灵根也尽数拔去?你还是要做人?”

  “是!”卫芙清依旧坚定,却又有些疑惑:“什么……修行灵根?”

  昆离笑得悲凉:“是啊,你已经忘了,你早就忘了。可若是修行灵根还在,我又何必强行渡灵力给你?”

  她说着,回头看向卫芙清:“那灵根,凡人唤作紫菁根。那并不是什么草木之根,而是我族修行灵根,是前辈死前灵力聚集所化之物。只要有灵根在,即使是族中悟性差的小蛇,亦可修行、增长灵力。你我也是因灵根,才得以有些修为。本来,这一切都很好,直到百十年前,袁卫二氏到了此地,发现了这无人问津的山,也发现了山上的我们,和漫山遍野仿佛灵丹妙药的紫菁根。”

  卫芙清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药蛇村已经很久没有抓到蛇,也已经很久没有找到紫菁根了。是山上的紫蛇藏得太好了么?自然不会。她想,十八年前的诅咒,的确是事出有因。若她是昆影,只怕她也会恨到骨子里,在将死之时,施下这么厉害的诅咒。

  可惜,她不是昆影,她并不记得前世的事。而今生的亲人和朋友,才是她记忆里鲜活的内容。虽然,她的朋友,只有袁月菱;虽然,她的父亲和弟弟早逝,母亲一蹶不振后便只催着她学医,而二叔一家,只想着让她多挣点钱……可谁会想让这些人在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呢?

  卫芙清没有那么狠心。这里是她的家,是生养她的地方。

  “我要如何破除诅咒?”卫芙清又问。

  昆离像是有些哽咽:“我不会告诉你的。”

  “昆离……”

  “我不会告诉你的!绝不!”昆离发起怒来,疯了一般地叫喊着,可她声音刚高了起来,便又猛咳了一声。卫芙清看不清,却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自己的蛇尾上。

  血,是血。卫芙清想起来了,昨夜在家时,昆离便吐过一次血。

  卫芙清登时觉得不对,连忙起身问道:“你怎么了?”她问着,便要去扶她。

  “不用你管!”昆离一甩手,将她推了开来。“反正,你心里只有药蛇村的那些凡人,”昆离恨恨说着,“没有我。”

  卫芙清哑然,却也反驳不了什么。她知道,自己和这个蛇女之间应当是有很深的渊源,可她如今的确无法将她和药蛇村诸人相提并论。她看着面前的昆离,想要安慰她,却也什么都说不出。

  正当此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袁月菱的呼唤。“芙清!”袁月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芙清——”

  卫芙清听了,愣了一愣,连忙转过身去,便要向外走。昆离见了,着急起来:“昆影!”

  卫芙清的身形一滞,却并没有回头。“对不起,”她说,“可我真的不是昆影,我只是卫芙清。”她说着,便要继续向外游去。

  昆离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心中一痛。她竟不肯为她停留么?想着,昆离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心中悲愤更切,便不管不顾地对着卫芙清喊道:“你以为你还能做回卫芙清么?我告诉你,只要你长了这条蛇尾,你便不会再是卫芙清了!永远都不会!”她喊着,见卫芙清依旧没有停留,犹豫了一下,终于喊道:“卫芙清,你不是想知道如何才能破除诅咒么?”

  卫芙清终于停下了。她回过头来,只淡淡吐出了两个字:“请讲。”

  ……

  冬日的风一阵又一阵地掠过松柏林,当袁月菱找到卫芙清时,卫芙清正在山巅上晒太阳。长长的蛇尾坠在了松柏林里,一晃、一晃,却并不轻快。

  “芙清!”袁月菱远远地喊了一声,便向她奔了过来。

  卫芙清听见,也站起身来,微笑着回了一句:“月菱。”

  袁月菱到了跟前,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又喜极而泣。她满脸的眼泪,又强忍着哽咽,仰头望着卫芙清,挤出个笑容,道:“如今你有了蛇尾,倒比我高了一头,我都要仰头看你了。”

  “哭哭啼啼的,脸都花了,比村东头李婶子家的花狗还要花!”卫芙清笑着给她擦了擦眼泪,又问:“你不怕我啊?”

  袁月菱把下巴抬了抬,忍着哭努嘴道:“你不怕我就好啦!你知道的,我看见蛇,就忍不住想去抓……”

  卫芙清笑着对她甩了甩尾巴,道:“你如今可以抓个够啦!但是要轻些,这尾巴如今可是长在我身上,若是弄疼我,我可不会放过你。”

  袁月菱破涕为笑,又低头道:“我怎么可能弄疼你呢?”

  卫芙清也鼻子一酸,忽而俯下身去抱住了她。两人都再也忍不住,只在这山巅无人之处抱着对方哭。一个依旧懵懵懂懂,不知这条路会走向何方;另一个,却早已认清了现实,做好了最后的抉择。

  良久,卫芙清先开了口,问道:“村子里,怎样了?我娘还好么?”

  袁月菱摇了摇头,在她怀里闷声哭道:“很多人都生病了,村子里如今乱成了一团。”

  “是诅咒开始了。”卫芙清叹了口气。

  “你有办法么?”袁月菱问。

  “当然有啦,”卫芙清语气轻快,“方才那蛇女,什么都对我说了。你放心,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袁月菱问。

  “紫菁根啊,”卫芙清故作轻松地说道,“我方才,已经偷出来了,那蛇女也昏过去了。等今日夜里,咱们偷偷潜回村子,把紫菁根下在井水里,就好啦!”

  “那你……”

  “我?我没事的。我会躲一阵子,等体内妖气散去,我就变回去了,”卫芙清说着,扯了扯袁月菱的袖子,“月菱,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在这里,很孤单。”

  “当然!”袁月菱说着,拉着卫芙清坐了下来,两人如往常一般相依相偎。袁月菱怕她冷,张开手臂,结结实实地将卫芙清拉进了自己怀里。

  “想听什么?”她问。

  “说说进城的事吧,”卫芙清说,“我也很久没进过城了。我上次进城时,弟弟还没出生呢。那时太小,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有很多人。我沿着城墙走啊走,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尽。”

  袁月菱笑了:“你沿着城墙走,自然走不尽啦!”她说着,将卫芙清抱得更紧了一些:“不过,城里确实很多人,各色各样的人……货郎的担子里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我都叫不出名字。城里还有漂亮的楼、宽敞的大道,这大道和村子里可不一样,很宽,又很平整,都是青石铺的。不像药蛇村里,全是土路,坑坑洼洼的。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总是摔倒崴脚,可不就是这路害得吗?”

  卫芙清笑了:“是啊、是啊。”

  袁月菱接着道:“我爹说,长安、洛阳那些地方,更好呢。”她说着,越发向往起来,仿佛已经身临其境:“以后有机会,咱们两个一起去,见见世面!说不定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呢!”

  “嗯,”感受到夕阳的光逐渐打在自己脸上,卫芙清轻轻应了一声,“真希望能去看看。”她说着,顿了顿:“不过我现在,还是更想回家。虽然家里,没几个人对我好。可是我娘毕竟还在,我不在她身边,她又该怎么办呢?”

  “今夜过后,你就能回去啦。”袁月菱轻声说。

  “是啊,”卫芙清道,“今夜之后,我就能回去了。”她说着,又滴下一滴泪来。

  这滴泪落在袁月菱手上,她连忙问道:“怎么啦?怎么哭啦?”她问着,挪了下身,捧起了卫芙清的脸。

  卫芙清双眼盈泪,她望着袁月菱的眸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对不起,我很想陪你,”她说,“可是我……真的很想家。”

  “什么?”袁月菱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卫芙清抬起了手。也就是这一瞬间,她便没了意识,彻底地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