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84章 松柏累累(九)

  “怎么?累了?这可是你第一次进城。”走在路上,袁父扭头问着袁月菱。

  袁月菱的步伐总是快不起来,她只是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若是从前,她定然不会是这副模样。可今日不知为何,她心中竟萦绕着一股子沉郁之气,惴惴不安。

  “不想进城吗?”父亲又问。

  袁月菱摇了摇头:“也不是……就是……”她一时不知怎么说,半晌才嘟囔出一句:“只是没什么兴趣。”

  “有心事?”父亲问。

  袁月菱张了张嘴,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望着睢阳城的方向,说道:“从前,你们从没想过带我进城。如今我第一次进城,竟是为了……这种事……”

  父亲叹息一声:“你大哥病弱,爹娘都一心扑在他身上了,是没有顾得上你。”他说着,又板了脸:“你是在怨爹娘吗?还是在怨自己的哥哥?”

  袁月菱低头道了一句:“怎敢怨呢?”

  父亲也没再多问,道了一句:“那就好。”走了两步,却又没忍住哀叹道:“只可惜,你哥哥还尚未娶妻。他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大好年华,便一病不起。”

  袁月菱没有接话。她很理解父母爱惜兄长的心情,也为兄长的遭遇而痛心——那毕竟是她的亲人。可是,她如今半点吐露心声的念头都没有。“哥哥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她边走边想,“那我呢?”

  她知道,她或许不该在这种时候还惦记着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小心思,可这种失落感却无时无刻不缠着她。她只有在和卫芙清相处之时,才会感受到真正的快意。

  卫芙清、芙清……如今一想到她,袁月菱就忍不住面颊发红。虽然那个吻只持续了片刻,可在她心中,自那日后,她们每日都在那棵高大的树下偷偷亲吻着。这吻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让她如痴如狂。

  正想着,忽听走在前面的父亲道:“那就是睢阳城,我们快到了。”

  袁月菱闻言,抬起头来,她终于看到城墙的轮廓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城墙,冬日的雾气笼罩在城墙上,远远地看着,竟好似连绵的山脉。袁月菱望着那影子,心头忽然一震。

  她知道,这不会是一座将要枯竭的山,不会是一座只有蛇和药的山。

  “走吧。”父亲催促着。

  袁月菱终于加快了脚步,赶在了父亲身前,向睢阳城的方向奔去。连日里所有的苦闷和枯燥,都在她踏进城门的那一刻消失。立在那宽阔的主街上,走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路边各式各样的新奇玩意儿,她忽然明白为何前些日子,自己心里总是不舒坦。

  从前,她也曾听说过城里的繁华,可是却从未真正想象出那一派繁华之景。如今仅仅是刚进城,她便意识到了往日里自己想象之贫瘠。

  天下之大,她竟只见过药蛇村。她被困在了药蛇村,而小小的药蛇村,已经不能填满她的心了。

  虽然,药蛇村也很好,有家人、有朋友……可是,或许,她可以去见识下别的地方呢?

  “第一次进城,难免看什么都新奇,”父亲见她如此,不禁笑了笑,“这还只是睢阳。长安、洛阳、扬州、益州……天底下好地方多的是,你若见了那些地方,岂不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袁月菱连忙扭头问道:“我们会去那些地方吗?”

  “想什么呢?”父亲一头扎进北市里,带着她向前走着,“那么远的地方。”

  “那我可以自己去吗?”袁月菱又问。

  父亲只是说:“别说笑了。”

  怎么会是说笑呢?袁月菱想。为何不行呢?

  她跟在父亲的身后,忍不住四处看着睢阳城的一切。她并不是有多爱慕这里的繁华,她只是忽然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种新的可能。

  “月菱!”

  袁月菱一直记得那日傍晚,她在睢阳城待了一天一夜,刚从睢阳城回来,远远地便看见卫芙清立在村口,向她招手。袁月菱心中一喜,把背上的箩筐塞进父亲手里,便连忙奔向了卫芙清。可好容易到了跟前,她却不由得又放慢了脚步,把头一低,叫了一句“芙清”,便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卫芙清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也低下了头,面色也不禁红了几分。“好几日未曾见你了,”卫芙清尴尬地笑了笑,“我……你……”

  她本是有事找她,可此刻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有几日,”袁月菱说,“就……三日。快过年了,我和我爹去买年货了。”她解释着未能与她相见的原因。

  “我听说了,”卫芙清说着,有些不好意思,“我……去你家找过你。”

  “嗯?”

  “月菱,”卫芙清问,“你能帮我一个忙么?”她说着,握住了袁月菱的手,眼中尽是无助的彷徨。

  袁月菱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即使是在当年那场大火之后,她也未曾见过卫芙清这般脆弱的模样。她是坚强的,是温柔的,有时也是活泼的,有时还有些胆小……可她几时这般无助过?

  于是,袁月菱想都没想,也没问是什么事,便答应了。

  夜里,袁月菱拿着捕蛇的工具偷偷出了门,来到了卫家。卫家人早都睡下了,卫芙清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门前,悄悄将袁月菱放了进来。两人挤在卫芙清那间逼仄的小房间里,坐在床上,悄悄说着话。

  “诅咒?”袁月菱疑惑,“什么诅咒?”

  “时间不多了,”卫芙清低着头,“她说,十八年后,大年初一,便是全村死期……算一算,也就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她?”

  “她是一只蛇妖,名唤昆离,”卫芙清说着,苦笑了两声,“我……拿她没办法。”

  这几日,她每次见到昆离时,都想要反抗。她想问出那蛇女解除诅咒的办法,她想将一切问个明白……可是,那蛇女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将她压在床上,强行为她渡着灵力。

  “我是在救你,”昆离只会一遍又一遍地说,“相信我……不要推开我……”

  于是,她也不知怎么的,本想推开的手也没了力气,只是任由这蛇女胡来。可是、可是,若这一切是真的,她可以得人相救,那村子里的其他人呢?

  “不怕,”袁月菱像在山上一般抱住了卫芙清,“我是捕蛇人,我定能降伏这蛇妖的。”其实,她也是怕的。从小到大,她捕过不少蛇,可哪里见过蛇妖呢?可是,她答应过卫芙清,只要有她在,她便不会让任何一条蛇伤害到她。

  捕蛇人……卫芙清听着这三个字,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酸涩。她扭头看向袁月菱,轻声问着:“可是,月菱……若我前世,也是那野山上的一条蛇呢?”

  袁月菱愣了一下:“你为何会这么想?”

  卫芙清摇了摇头,又低头道:“没事……我们就在这里等吧。那蛇妖,每夜子时必来我这里。等快到子时时,还辛苦你藏一下,然后趁她不备,制服她即可。到时候,我们便可以审问她了。”她说着,顿了一顿,又对袁月菱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你我不会有危险的。”

  “何以如此笃定?”袁月菱问。

  卫芙清摇头惨笑:“也不是笃定。”她说着,透过那小小的窗子看向夜空,长叹一声,又自嘲道:“我也没想过,我会真的相信那蛇妖的鬼话。”

  她似乎当真与她有些情分。那日在山上,当她看到那紫色的第一眼,她心中便有无限惆怅伤怀,仿佛久别重逢,一时情难自禁。只可惜,那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刹那的万般思绪后,可能藏着这许多的秘密。

  若她当真是蛇妖转世,她该如何?若她前世当真是命丧捕蛇人之手,她又该如何?若这诅咒是真的,她究竟该当如何啊?

  卫芙清只是略想一想,便痛苦不堪。袁月菱见她如此,便将她抱得更紧了几分,在她耳边低声哼唱起那首民间小调来:

  “春日啊百花开,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故人远归来。”

  “夏日啊蝉声起,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女儿长泣啼。”

  “秋日啊西风鸣,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故人旧踪影。”

  “冬日啊霜雪落,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女儿独悲歌。”

  “芙清,”她说,“别怕,我会陪着你。”

  “嗯。”

  “芙清,”她问,“你有想过,出去看看么?我这次进城,忽然发觉,药蛇村……好小。”

  “是啊,好小。”

  “芙清,”她说,“我好害怕,这辈子只能在药蛇村度过。”

  “可是这里有家人、有朋友。”卫芙清说。

  “是啊,可是这里有家人、有朋友,”袁月菱说着,闭了眼睛,“好像只是生出了离开的念头,就是十恶不赦。”

  “你舍得么?”卫芙清问。

  袁月菱摇了摇头:“不舍得。”她说:“可是,我真的害怕我会被困在这里,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芙清,”她说,“我不想只在山上望远方。”

  两人说着,沉默了片刻。卫芙清幽幽地叹了口气,依旧什么也没说。月光一点一点透进窗子,渐渐地,窗下已是一片银白。她终于轻轻推了推袁月菱,轻声道:“快到子时了。”

  袁月菱点了点头,松开了她,拿起了捕蛇的工具便躲到了床下。卫芙清也没再多说话,她脱了鞋子,摘下了紫色的头花放在了一边,双手交握着端端正正地躺在了榻上。她闭了眼睛,只等着那一刻的来临。她知道,自己本该紧张的。可不知为何,在她躺下的那一瞬间,她忽然不怕了。

  窗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卫芙清知道,是她来了。窗子轻轻响了一下,地面也被刮起了声响。她紧闭着眼睛,等待着那只冰凉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终于,在那只手如往常一般轻柔地抚上时,她睁开了眼睛,可在对上那竖瞳的一瞬间,她却不由得愣了一下。

  她第一次知道,蛇的眼睛,也可以充满悲伤。

  “卫芙清,”昆离眼中分明是悲伤,可说话时却带了几分怨念和恨意,“你还记得,蛇是如何感知事物的么?”

  卫芙清不懂,她刚要说话,却见昆离忽然间眉头一皱,紧接着,便是袁月菱的一声惨叫。卫芙清忙看去,只见袁月菱被昆离用尾巴缠住,连带着捕蛇夹一起重重摔在了地上。

  “一个凡人?”昆离咬牙说着,质问着卫芙清,“还是一个……捕蛇人!”她说着,尾巴一卷,登时缠住了袁月菱的咽喉,将她高高举起。

  “不要——”卫芙清吓得叫了一声,就要去救袁月菱。可她刚下床,便被昆离一手挡住,前进不得。

  “我要救你,你却找捕蛇人来害我?”昆离盯着卫芙清的双眼,“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你前世也是被捕蛇人所害!”

  “可是我不记得!”卫芙清说着,眼中落下一滴泪来,又只看着垂死挣扎、满面通红的袁月菱,“我不记得前世了。”她说着,又看向昆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我求你,我求你放过她……这都是我的主意!”

  “你的主意?”昆离惨笑了两声,“你为什么不信我?我是要救你!而你如今,却跪在我面前乞求我放过这个伤害我族之人!”

  卫芙清低了头,抓紧了袖子,焦急地痛声哭道:“可她是我的朋友!”

  “我也是你的朋友啊!”昆离俯身紧紧抓住了卫芙清的肩膀,尾巴却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我也是你的朋友……你我一起长大、一起捕猎,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你甚至还死在了我身边……昆影,我也是你的朋友啊!我甚至,不仅仅是你的朋友!”

  卫芙清只是摇头,又闭了眼,轻声道:“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说的那些事,在我的记忆里,我只和月菱做过。”

  昆离一怔,还要说话,却忽然闷哼一声。卫芙清连忙睁眼看去,只见袁月菱终于挣出了一只手来,握着那捕蛇夹,狠狠地向昆离的尾巴上刺去。昆离吃痛,手上一松,袁月菱见状,连忙叫道:“芙清,快跑!”

  昆离一怒,登时便要向袁月菱打去,可她刚抬起手要施法,手腕却好似忽然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一般,动弹不得。昆离也没有多想,当即便要使蛮力再向袁月菱打去,却见袁月菱脸色一变。

  “芙清……”她的面容上满是惊讶。

  昆离动作一顿,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卫芙清立在她身后,手上扯着一条紫色的线拦住了她,只是,她的双腿不知何时消失了,衣裙下,只有一条长长的紫色蛇尾。

  昆离见状,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成了,”她说,“昆影,你终于……回来了。”

  卫芙清起初还不解,却忽然瞥见了自己身下的尾巴,她登时大惊失色,松了手上所有力气,向后躲着。可无论她怎么躲,那尾巴总是紧紧跟着她。她怕极了,一不小心,就跌在了床上,眼泪也随之掉了出来。

  昆离也无意再为难袁月菱,她只是看着卫芙清,柔声道:“别怕,你摆脱凡身了,你可以做回一条蛇了。”她说着,欣慰地笑了。可笑了没两声,她竟忽然一阵猛咳,带着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芙清!”袁月菱也松开了捕蛇夹,奔到了卫芙清的床边。她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她看了看卫芙清身下的那条尾巴,又看向了卫芙清的双眸,只见她满眼的泪凝在惊恐的眼神中。她想说话,可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逼仄的房间一时安静极了,只有那或惊恐或悲伤或欣慰的呼吸声弥漫在空气里,连月光也不敢再挪动。“为什么,”良久,卫芙清终于开了口,“为什么……”

  昆离刚要回答,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芙清,你怎么了?屋里怎么那么吵?可是身体不适?”是卫母的声音。

  听了这声音,卫芙清如大梦初醒,连忙要将自己的尾巴藏起来。可哪里藏得住呢?正无措时,昆离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没时间了,”昆离说,“跟我走!”

  她说着,便带着卫芙清冲向了窗子。“芙清——”袁月菱不觉大喊了一声。

  就在此时,房间的门从外打开,卫母立在了门口,刚好瞧见了一条紫色的蛇尾游出窗外。屋里只剩了袁月菱一个人,还有地上的那一滩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