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75章 古刹鸳帷(十二)

  “那道士又来了?”崔灵仪连忙问着,可是门外,这里还被严府的家丁围着。即使天已经要亮了,这些家丁也没敢松懈,所有人都警惕地看着这刚出了怪事的古刹大殿。

  “我的剑还在厢房里。”崔灵仪说。如今去拿剑,肯定是来不及的了。

  “不必担心,”癸娘扶着木杖站起身来,“他不是我的对手。”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可……”可她看起来仍是虚弱的很。崔灵仪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所有的话咽进了肚子。“罢了,”她想,“我一身的血,总是够用的。”

  崔灵仪想着,又连忙在这大殿之中四处找寻,试了许多东西,却只有个烛台还算顺手。“短了点,”她想着,又将那烛台掂量了一下,“但足够打人了。”

  “姚姑娘,”只听癸娘闭着眼睛,又对姚初九说,“还请你到我身后站着。那乔老道铁了心地要拿下你们,如今用了至阴至邪之术,我怕你会受影响。”

  “好,”姚初九依言飘向了癸娘身后,又问,“不用我帮忙吗?”

  “我自己就可以了。”癸娘说。

  “你当真可以吗?”姚初九又问癸娘。虽然她已见识过癸娘的厉害,但如今的癸娘看起来,显然不是在最佳状态。她又回头看了看崔灵仪,这一个看起来更靠不住,身前还带着血呢!而这大殿里还昏着得其他姑娘,就更指望不上了。

  “可以。”癸娘回答着姚初九的话,她的声音分外低沉。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一阵慌乱的喊叫声,夹杂着阴风阵阵,将门板吹得吱呀作响。癸娘却立在原地,面无神情,直到那阵猛烈的风骤然撞开了这大殿的门。明明已是清晨,外边的天却又昏暗下来,阴风盘旋着,仿佛又回到了午夜时分。而守着门的严府家丁们,完全没意识到那乔老道才是他们最该防范的人,如今被这一吓,登时在这阴风之中哭喊着四散逃离。

  唉,凡人……崔灵仪悄悄叹息着,又看向癸娘。她会不会也早就对凡人失望了呢?然而她还没有想出个答案,乔老道的人影便赫然出现在阴风之中,他的身后依旧跟着那小道士。崔灵仪见他如此,顿觉不对,今日之乔老道和昨日之乔老道,已是判若两人……怎么回事?

  “驱使阴魂,”癸娘缓缓开口,又睁开眼睛,“果然。难为你出去一夜,将他们搜罗了来。只是,你不怕被反噬么?”

  “你这个瞎子倒不算太瞎,”乔老道说着,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这些阴魂先前敌不过我,如今自然也敌不过我。你还是快些担心自己吧,坏了老道好事,老道自然也不会放过你们。很快,你们也要变成老道手下之阴魂了。”

  癸娘笑了,只轻吐了两个字:“做梦。”

  乔老道闻言,脸色一变,当即出手,袖子一挥,桃木剑一指,喝了一声:“去——”话音落下,那阵阴风便向几人袭来。

  崔灵仪见状,连忙就要挡在癸娘身前,却不想癸娘只将木杖狠狠向地上一捶,便有一道泛着金光的墙横在了几人面前,将那一阵阴风牢牢挡住。“小后生,”只听癸娘开口说道,“我再劝你一次,收手。如今收手,还来得及。”

  “你这婆娘,口气倒不小,”乔老道浑然不在意,“片刻之后,可看你还会如此嚣张!”

  他说着,桃木剑又是一指,额角青筋暴起,可癸娘只叹息了一声。“也罢。”她说着,握着木杖,后退一步,登时收了所有的屏障。

  “你疯了!”姚初九见了,登时着急起来。

  可癸娘却依旧不慌不忙,只将手向前轻轻抬起,掌心向上,仿佛要承接住这些阴魂一般。“诸位,受苦了。”她说着,那冒着黑气的眸子里竟落下一滴泪来。长发在风中飘荡着,她整个人几乎与这阴风合为一体。

  “对不起,我来晚了。相信我,我可以帮你们,”她的声音越发低沉,“我来……帮你们!”

  话音落下,那些气势汹汹席卷过来的阴风骤然间柔和了些许,癸娘掌心有血色顺着纹路蔓延开来,如同藤蔓一般探入了这阴风之中。那血丝在这阴风之中穿梭着,很快便伸到了这阴风里的每一个角落。只听癸娘念念有词:“天行有常,鬼行有道。还归彼道,宁——”

  说话间 ,那些呼啸的阴风忽然间停滞了。在血色之下,这团黑乎乎的阴风终于四散开来,逐渐分化成他们本来的模样,那明明是一个又一个曾经鲜活的面孔、曾经独立的人形。风声止,哭声却起,一片乱嚎声登时充斥了这大殿:“生不得宁,死不得安,已是孤魂野鬼,如何又受此无妄之灾!”

  阴魂们议论着,又猛然回头,看向了方才驱使着他们的乔老道。“报仇!”阴魂们叫喊起来,“报仇!”他们尖叫着,又向乔老道冲去。他们知道,这一次,乔老道奈何不了他们了。

  乔老道脸色一变,又奋力挥舞着桃木剑。“怎么、怎么会!”他努力地想再度控制这些阴魂,却发现他方才的法术已是全然失灵。那些阴魂没了控制,又怀恨在心,瞬间疯狂起来,只一窝蜂地向乔老道身上扑去。乔老道挡住一处,却挡不住另一处,很快便手忙脚乱起来,又动了逃跑的心思。崔灵仪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冲去大门,将门一关,直堵在了门前。

  “想跑么?”崔灵仪问着,拿着手上烛台便向乔老道额头上狠狠一打。那乔老道正被阴魂们纠缠着,一时顾不过来,便眼睁睁地看着那烛台砸在了自己额角上。只一下,他便头晕眼花,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额头上登时血流如注。

  “还请诸位,暂且停手,”只听癸娘幽幽开口,那些阴魂听了,便都安静下来,只听癸娘继续说道,“我劝过你的。可是,你不听。”癸娘说着,拄着木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们这些小辈,似乎早已忘记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了。”

  “你如今,是要教训我么?”乔老道倒在地上,不屑地冷笑一声。

  癸娘摇了摇头,在乔老道面前站定了,又道:“很久以前,教我的尸祝曾问我,何为巫之责?何为巫之命?可惜,当日我的回答并不能让尸祝满意,或许我至今也不能给尸祝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是……”癸娘说着,微微抬起了下巴,道:“巫,绝非是你这般不敬天地、不敬鬼神之徒!”

  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叹了口气。“罢了,”她说,“我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你们,早已不以巫自居了。”她说着,转过身去,眼里的黑气逐渐消散:“诸位,请自便吧。”

  刚安静了片刻的阴魂们听了这话,登时一拥而上,方才还趾高气昂的乔老道此刻只能哀嚎。崔灵仪看了看地上痛苦不堪的乔老道,亲眼看着他逐渐没了气息。她又抬头看向了癸娘,却正好看见癸娘身形一晃。“癸娘——”崔灵仪忙奔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她。

  “你可还好?”崔灵仪忙问。

  癸娘挤出一个笑容:“崔姑娘,我没事。”

  “呵,”一旁传来了姚初九的笑声,“你们两个,还挺有意思的……挺厉害的。”她说着,歪了歪头:“我记得,方才跟着进来的,还有一个小道士吧?”

  “嗯?”崔灵仪警觉起来,连忙要再去找寻那小道士的身影。可她刚抬起头,便听见神龛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她连忙抄起了那烛台便奔了过去。可她到了跟前,却不由得一愣,只见静娘正立在那,而她脚边躺着的正是那小道士。

  “嗯,那个,不好意思啊,”静娘尴尬地笑了笑,“刚才我醒来时,觉得你们有点太吓人了,就……悄悄躲过来了。”她说着,又看向了脚边的小道士,顺便踹了他一脚,道:“没想到这小道士也跟着躲过来了,他还想威胁我,挟我为质!呵,老娘杀了这么多年的猪,还打不过他一个小道士么?两拳,他就晕过去了。”

  崔灵仪听了,不觉一笑,又对她道:“不过,你可以放心,如今没有危险了。”

  她正说着话,只听那边姚初九催促道:“二位,别忘了,我还有求于你们呢!”

  静娘听了这声音愣了一愣,又问崔灵仪:“这声音是……谁?”

  崔灵仪答道:“哦,没什么,一个女鬼。”

  “哦……女鬼……”静娘点了点头,登时又昏了过去。

  崔灵仪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看起来这边的两人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她只得先赶了回去,而姚初九已然等不及了。“所以,我要如何得知那些困扰了我百余年的答案?”姚初九问。

  癸娘走上前去,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龟甲,平放在掌心,又对姚初九道:“你心里想着想问的问题,再将手覆在这龟甲之上,然后,我们便可以看到当年的事了。”

  她说着,又抱歉地笑了笑:“只是,请恕我如今灵力衰微,可能,只能为你展示一些关键之事。”

  “无妨,”姚初九说着,将手掌覆在了那龟甲之上,“只要能为我解惑,其余诸事,也不必在乎了。”

  “好。”癸娘说着,闭上了眼睛,缓缓开口:“上兮,请为下示之——”

  龟甲上有流光一闪,姚初九登时瞳孔一震。

  “不……怎会……如此……”她喃喃。

  “方公若想为小姐续命,贫道这里倒是新琢磨出了一法子,且已在牲畜身上试过了,可行。”在一间书房里,一个白胡子老道说。

  “快快请讲。”一个中年男人连忙说道。

  白胡子老道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换魂之法。”老道说着,捋了捋胡子:“便是将小姐之魂魄与他人相换,此法若成,或可瞒过索命阴差,让另一人替小姐的命。待到小姐改命成功,公之忧者,也就不足为忧了。只是……”

  “只是什么?”

  “这法子,并不容易。于人而言,还要有许多限制,才更为稳妥。”

  ……

  “一来,要与我八字相同之人;二来,这人一定是诚心为我着想,最好是心甘情愿为我卖命……”画面一转,只见方棠立在这中年男人身前,轻咳了两声,又颔首一笑,“爹爹,这听起来,的确难了些。”

  “说难也难,但只要开始做,便好过坐以待毙,”方公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方棠,“我已以为你找寻出家替身之名,寻得了一女子。那是个在酒肆卖酒的姑娘,姓姚,她的八字,与你相同。只是这第二条,难办了些。”

  “第二条……”方棠垂眸想了想,又笑了,“第二条于女儿而言,似乎,并没有很难。”

  “哦?我儿有何高见?”方公问。

  “升斗小民,所愿为何,还是很容易猜的。女儿,有这个把握,”方棠说着,眼神还是那样干净无邪,黑溜溜的眼睛都在发亮,“只是,还有一事。若是真的换魂成功,女儿从此便要借着另一个躯体存活于世。到时,见过我二人之人,不是一眼便知晓此事有异了么?”

  “我儿无须担忧此事,”方公说,“我已安排好了,到时候,那姚家女儿会被送去平隐庵这偏僻之所,她的家人,我也会安排着离开宿州。时间一长,还有几人会记得她的模样?而你又向来深居简出,没有多少人见过你。到时候,此事便不足为虑了。”

  “还是爹爹想得周到。”方棠甜甜一笑。

  “所以,我儿意下如何?”方公问。

  方棠抬起眼来,凝视着父亲的眼睛,微笑答道:“爹爹,我不想只活二十岁,我想……活着。”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是坚定。

  “好,”方公一拍桌子,“那便如此定下了。待到时机成熟,为父便让那道士为你安排换魂。”他说着,起身走到了方棠面前:“儿啊,你我父女之命,便全系于你一人之身了。”

  ……

  “见过方姑娘。”平隐庵前,姚初九向方棠恭敬行礼。

  方棠一笑,圆溜溜地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遍。“哦,是你……我还要多谢你呢。”她说。

  她知道,这便是那个替死鬼,也是她的另一条命。她不是在审视这个小尼姑,她只是在观察自己以后的身体。

  果然,她和她想象中的一样,有些瘦,手上也有些粗糙,还不及家中侍女的手细腻白皙。方棠握了握她的手,那冰凉而粗糙的手……她心中想着,哦,以后这便是我的手了。

  然后,她将自己的汤婆子递给了她。

  可是,她又和她想得不太一样。当那小尼姑只吃了一口糕点便扬长而去时,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了。她应该是没见过这么多新巧的糕点的,可她为何对此不屑一顾呢?

  “棠儿,如何?”方家姨娘走了过来,关切地看着她。

  “她……不太一样。何况,这才第一面,你也不必如此心急。”方棠看着姚初九的背影,说。

  方家姨娘听了这话,忽然注意到她脱了大氅,不由得着急起来:“祖宗啊,你怎么把这大氅脱了,不怕着了风吗?若是你又病了,我可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方棠听了这话,心里忽然不痛快起来,刚巧姚初九还没走远,她索性站起身来,对着门外道:“病就病了,都是我自个儿的事,与旁人不相干。”她说着,回头看向了方家姨娘,压低了声音:“姨娘,都在这平隐庵了,你还要如此说话么?”

  方家姨娘愣了一愣:“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体便是。”

  方棠没有回答,只坐了下来,想了一想,又吩咐道:“姨娘,明日,你为我准备一锅老鸭汤吧,肉腻味儿越重越好。”

  “你吃不了那么腻的,”方家姨娘说,“更何况,这里是佛家清净之地。”

  “谁说是我要喝了?”方棠反问。

  可是,她没想到,那个替身,竟连肉汤都不多看一眼,转身就走了。方棠立在原地,看着那肉汤,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还真是有点意思。”她想。她不得不承认,这小尼姑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看来此事到底没有这么轻易,她要换个方法了。

  换什么方法呢?方棠想了又想,那还是,先了解她吧。

  于是,她开始黏着姚初九了。无论姚初九去哪,她都要跟过去。姚初九扫地时,她要在一旁静静看着;姚初九洗衣时,她也要在一旁看着。

  “原来她的手经历了这么多。”她想。

  唯一可惜的是,这小尼姑实在是太过沉默了。她的话不多,对她还总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她每次主动攀谈,得到的都是近乎冷漠的答复。渐渐的,她也学会了安静。这样安静地看着她,也挺好的。

  可姚初九却开始说话了。“你别在井边坐着,不安全。”她说着,便又若无其事地回头去洗衣。

  “嗯?”方棠愣了一下,心里却忽然不自在起来。

  此刻,她只是在关心她,无关旁人……无关旁人。

  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别样的感觉,她说不清楚,但这感觉并不好受。与此同时,她心里竟还生出了些可笑的、愚蠢的念头。

  “再关心我一次吧,”她想,“只关心我。”

  姚初九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她常常关心她。可她每关心她一次,她的心就要被触动一次。这样的触动太多,以至于夜里休息时,她还尝尝记挂着,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便也更加汹涌了。“我是愧疚了吗?”她想,“这是愧疚吗?”

  可她很快便否定了自己。“不,”她一遍又一遍地想,“我要活下去。”

  直到那日,当那小尼姑拼了命地拿着笤帚去打那几个流氓时,她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成慈——”看着她从长阶滚落到一旁的树根下时,她忍不住大吼了一声。这一声之后,她也有些发怔。她没想到她会这样关心她,即使这正是她所求;她更没想到,她也会关心她。

  是的,她也在关心她了。

  而当她守在那小尼姑的床前时,她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她想她快些醒过来,一定要快些醒过来。她将自己记得住的神仙名字念了个遍,当她终于醒过来时,她便仿佛不受控制一般,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她。

  她需要她的关心。

  也就是在那日,她才知晓她真正的姓名:姚初九。

  初九、初九……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个名字。眼前的姑娘,不再只是一个作为替身的小尼姑,不再是她续命的牺牲品,她是姚初九,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一个她在意的人。

  然后,方棠便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了。即使偶尔能入眠,她也总是陷入到那一连串惊诡的梦中。梦里,她无数次地想占有姚初九的身体,可每当她接近她时,她便浑身一阵剧痛,又在这剧痛中惊醒。她知道,这是因为愧疚,因为不忍,因为……她的在意。

  “她给我的是纯粹的关心,”她想,“这是我从未有过的。”

  她不想失去这一份关心。她想占有她,但不再是占有她的身体,而是占有她的心。她想要得到她全部的关心、全部的情感……即使她知道,一旦姚初九得知了真相,这些便都会化为乌有。她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姨娘,”但她有时会这样说,“我累了,我想回家,我不想继续了。”

  “回什么家?”姨娘一句话便将她驳了回来,“只是累了而已,就算你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你父亲!”

  哦,是了,还有父亲。或许,还是活下去更重要。此时,她还是保持着些自以为是的理智的。

  可是,在那个雨夜,在她高烧不退之时,她再也不能否认自己心中的情感了。高热摧毁了她的意志,她开始倾诉一些不该说的话,她甚至……亲吻了她!她想抱着她、想吻她、想和她融为一体,而不是抢夺她的身体。即使后来,她装睡蒙混过去,她也无法平息心中大坝崩塌的那一刻带给她的冲击。

  不仅仅是愧疚了。

  她依旧是她的另一条命,只是她不再想用那等邪术来让她为她替死了。初九、初九……她如今清醒过来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件错事,而她只是一个自私又狠毒的女子。

  “姨娘,”她又说,“初九是无辜的,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人各有命,或许,我不该执着于此,父亲也不该执着于此。”

  姨娘正在为她布菜,听了这话,眼神一变:“你说什么?”

  “我说,”方棠重复道,“放过她吧。”

  “放过她,那你呢?”姨娘忍怒问着,“你还不到二十岁!还有你父亲,你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我累了,”方棠说,竟轻蔑一笑,“至于我父亲……姨娘,你是更担心我短命而亡,还是更担心父亲若是故去,你便没了倚仗?”

  姨娘一愣:“你这说得什么话?”

  方棠咳了两声,低头轻笑着:“因我不是儿子,你觉得你倚仗不了我,便不在乎我,不是么?这些年,你也没怎么管过我,何以那术士一来,你便对我殷切起来了呢?”

  “混账东西!”姨娘将茶杯狠狠向地上一摔,看着方棠,忍着满眼的泪。“有本事,你便先叫我一声娘!”她说。

  “你我如今再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我如今只有一个要求,”方棠扭过头去,看着地上的碎瓷,说,“放她走。”

  “你休想!”姨娘气得转身便要向外走,嘴里还念叨着,“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一天,我就不会让你放了那丫头!”她说着,站住了脚步:“因为我是你娘。”

  “好吧。”方棠说。

  当夜,她便寻死了。可是,白绫刚悬上,便被丫鬟们发现了。

  “你这是要闹什么?”姨娘斥问着。

  “我死了,便不必牺牲她了。”她回答。

  这样的争吵几乎每日都在发生,方家姨娘也将她看管得越来越严。丫鬟们每日轮流看守,方棠连门都出不得。于是,姚初九再也没有见到她了。即使两人的屋子,只隔了一堵墙。而方棠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折腾中,身体越来越差了。

  “等不得了,”那日,她听见姨娘同人商议,“传信回家里,这几日务必让那道士尽快安排施法换魂……再晚,怕就来不及了。”

  再晚,她怕是就要死了。

  “来不及了。”方棠也在想。可丫鬟们将她看守得太严了,她自杀不得;既如此,她又要如何传信给姚初九,让她逃命呢?若是传信,她又怎能用三言两语将这如此荒诞之事说个明白?

  来不及了。方棠想着,终于拿定了主意。的确,她是一个狠毒的女人。

  “我要见住持师太。”她说。

  这里毕竟是平隐庵,还被蒙在鼓里的师太有这个权力赶走她。只要逃离这里、逃离方家,姚初九便有活命的机会……只要那时,她已死了。

  于是,方棠没有犹豫,在听到那话的当日,便去找了住持师太。她来到了住持师太面前,一番陈情,言辞之重,让小丫鬟们也不敢轻易议论。

  “还请师太,还我一个公道。”她说。此时的她,已是虚弱不堪。

  然后,一切便如她所料了。

  师太震怒,姚初九亦是如此。当她看见姚初九那满是凄惶愤怒的双眸时,她只觉得心中一阵绞痛。可她已经无可奈何了。这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孽,从头到尾都是错的。如今,她要用最惨烈的方式,纠错了。

  “对不起,是我一直在利用你,”她听着姚初九的控诉,在师太身后,强忍泪水,心中想着,“而我如今竟还要用这法子来伤你……终究是我对你不起。你……别再回来了。”

  当姚初九脱下僧衣离开时,她也不敢追出去看。她紧紧抓着衣角,眼泪却终于落了下来。“初九,你放心,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方家也不会再找人去追你,我会……拖住他们。”她想。

  她能感觉到,自己就要死了。但她不能给方家捉她回来的机会,绝对不能。

  于是,她出了厢房,便去找了姨娘。“我把她赶走了。”她直截了当地说着。

  “什么?”姨娘一惊,又要骂她。

  “娘,”方棠咳了两声,虚弱地开口,“你便听了我的吧,我真的……很累了。”说罢,她望着面前的女人,又闷咳了两声,忽地呕出了一口血来,又要倒下。

  “棠儿!”姨娘忙过来扶住了她,“你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

  “娘……”她叫着,又喷出了一口血来。

  然后,她便昏了过去。姨娘慌了,她没有派人去抓姚初九,而是命人去请郎中。方棠便被抬回了自己的房间,放在了那张她曾和姚初九相拥共眠的床榻上。

  “初九……”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好似是清醒的,可她偏又昏睡着,她在梦中喃喃,“初九……”

  她不想活了。

  昏睡时,她听见隐隐约约姨娘哭着在叫她,可她全然不想醒来,她只想一死了之。可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了姚初九的声音。那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怒气,带着不解,带着哀伤,一声声地传入她的耳中。

  “方棠——放我进去——”

  不,不能进来。她努力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但好在,姨娘也没有说话,她好像在哭。

  “方棠——”

  姚初九的声音逐渐哑了下来,而每听到她的呼唤,方棠的心便是一阵揪疼。仿佛一只手狠狠地握住了她的心脏,拼尽全力地抓住了她的命脉,再狠狠一用力,心脏上登时鲜血直流。

  “方棠!”

  “方棠——”

  她喊了一天一夜,她也痛了一天一夜。终于,伴随着一声闷响,似乎是门被砸破了。而方棠胸口一阵剧痛,她猛然睁开眼来,直直地头顶盯着虚空。

  “初九……”

  只念了这一句,她便再没了呼吸。她瞪着双目,死在了这平隐庵的朱床之上。

  而姚初九,在得知了她的死讯后,从长阶上跌落下去。疲惫、饥饿、寒冷、痛楚交织在一起,要了她的命。可她并不知自己已死,她心里仍只念着那扇没能进去的门,和那个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

  于是,当阴差来捉她时,她不顾一切地拼命逃离。当阴差抛出绳索想要套住她的魂魄时,她的魂魄生生地裂为了两半——

  她要找一个人,将这一切,问个清楚!

  “方棠……”

  她成了一缕残魂。她的一部分魂魄,被阴差带走投胎转世,另一部分魂魄则留在世间,守着那执念,在平隐庵里等待着自己的答案。

  “师父,”平隐庵外,一个小道士看着那血流成河的山林,问道,“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直接用阴魂续命。用活人换魂,太麻烦了。”

  老道士摇了摇头:“乔儿,你的想法很好。但为师,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一老一少两个道士说着,一同离开了这孤山。

  “你们,当真可以救我的女儿?”厢房外,严夫人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

  癸娘点了点头:“可以。”

  “那便请进吧。”严夫人说着,让出了一条路。只要能救她的女儿,她什么法子都愿意一试。

  “你拿定主意了吗?”门前,崔灵仪低声问着一旁的空气,像是旁边有人一般。

  姚初九望着厢房里昏迷不醒的小女孩儿,木然答道:“我已得到了答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话音落下,却听这厢房里传来了小姑娘的一声不甚清楚的梦呓。“方棠……”她说。

  原来不是糖。崔灵仪心想。

  姚初九神情依旧木然,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了出来。“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她说,“如今,是该放下了。”

  她说着,看了看崔灵仪和癸娘,略施一礼,便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那扇门。厢房里登时爆发出小姑娘的哭声,她哭得很有力,如同一个新生的婴儿。

  “惠儿!”严夫人叫了一声,奔进了门中。

  癸娘看着这情形,忍不住叹了口气。“如何?”崔灵仪忙问。

  “我方才,卜算了一下方棠的去处,”癸娘说,“真是……孽缘。”

  桥边,方棠立在桥头,痴痴地望着远方。

  “姑娘,”桥上的美艳女子舀了一碗汤,“还不来喝汤么?都一百多年了。”

  “我要等人。”方棠说。

  “唉,痴儿,”女子无奈叹息,“便让我点拨你两句吧。”

  “嗯?”方棠头也不回。

  只听女子问道:“你还记得,你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方棠想了想,神情黯然下来。“我说,我……不愿再见到她。”她说。

  “那她呢?”女子问。

  方棠哽咽了一下:“她说……此生,不必再相见了。”

  “是啊,”女子说着,靠在了栏杆边上,“一切早已注定了。你们同日生、同日死,却注定了无法同行。她有她的去处,你亦有你的去处。话已说绝,再见已是奢求,又何必执着于此呢?还是,向前看吧。”

  方棠愣了愣,想了大半天,忽然又苦笑了一声。“是啊、是啊……”她喃喃念着,转过身去,走到了那分汤的小摊前。

  “给我一碗吧。”她说着,伸出了手去。

  --------------------

  是谁又没控制住字数,哦,是我呀!

  之后会更得慢一点,打算攒攒稿子再接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