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74章 古刹鸳帷(十一)

  姚初九醒来时,还是糊里糊涂。被子不知是何时被拽了上来,她的怀里是难得的温暖。再低头,看到怀里的方棠时,她满脑子还是昨夜的情形。

  昨夜发生了什么呢?姚初九说不清楚,一切都糊里糊涂的,又仿佛她才是烧糊涂的那一个。她只记得方棠吻了她,却又闭了眼,让她颇为恼怒。她在恼怒什么呢?是这个吻来得不清不白么?可与此同时,心中似乎有什么地方激起了一股暖流,在她胸口乱窜,让她不得安宁,却又渴求着更多。

  “方姑娘,”她故作严肃,“你这是做什么?”

  “哦?你不懂么?”方棠依旧是闭着眼,问她。

  “我该懂什么?”姚初九问。

  可方棠却只是沉默不语,像是睡了。可姚初九知道,她并没有要睡觉的意思。方棠的心跳很快,或许那是因为她如今正高烧不退,但姚初九想,这其中最好还有别的原因。于是,姚初九见她这般,更加生气了,当即松开了抱着她的手,便要转过身去。

  “别……”方棠却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动弹不得。她的声音没来由的有些厚重,像是哭了。

  姚初九一下子就心软了。“方棠,”她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又直呼着她的名字,“你究竟在想什么?”

  方棠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想你抱着我。初九……答应我,抱着我……”

  姚初九听了,以为她病中难受,便柔声哄着她:“好,抱着你。”

  “初九,”只听方棠又说,“其实,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很自私的人!”

  “你不是。”

  “不,我是,”方棠说,“而且,我是一个特别狠毒的女人。”

  姚初九笑了,又用额头蹭了蹭方棠的额头。“没有方才烫呀,”她说,“你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初九、初九,”她说,“你不懂。”

  “初九,”她又说,“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错事?什么错事?是方才的那个吻么?姚初九愣了一愣,却也没有开口问,便听方棠继续说道:“初九,你很好。”

  “嗯?”

  “如今的这一切,都是假象。”她说。

  姚初九更加不解了:“方棠?”

  “好好活着,”方棠开始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好好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姚初九听了,更加心疼她了。她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炽热的体温逐渐恢复正常。她的心脏挨着她的心脏,两颗心仿佛在同时跳动,可怀里的那个人的呼吸却逐渐平稳下来。由此,姚初九断定,此刻,她怀中的这个病弱的姑娘是当真睡着了。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她,只见她双目紧闭、眉头微蹙。怎么在梦里都皱着眉呢?姚初九抬起手来,想要抚平她的眉头,可那眉头中似乎浇铸了无限心事,她怎么都无法让那眉头舒展开来。于是,她只好转移了目标,不自觉地又看向了她的双唇。或许是高烧的缘故,她的嘴唇已经有些干了,也没有什么血色。她轻轻描摹着她嘴唇的边缘,却忽然心中一动,悄悄凑上前去,轻轻吻了一下。

  “这便是她口中的错事么?”她想,“好像,也不是很错……挺不错的。”

  她想着,抱紧了她。于是,她和她一起,在这鸳帷之中,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姚初九醒来之后,看着睡梦之中,自知不能久留。原本,她昨夜也不该留下来的。如今,想来门外的小丫鬟已经等急了。于是,姚初九小心地松开了怀里的方棠,又坐起身来,捡起了地上的僧衣,规规矩矩地穿好了。再回头看向方棠时,只见她还是闭着眼,一副沉睡未醒的模样。

  姚初九看着她这副模样,不觉伸出手去,轻抚着她面颊——她已经彻底退烧了。姚初九总算放心了些,她将被子给她盖得严严实实的,这才站起身来。

  “初九。”她好像听见方棠唤了一声,连忙回头看去,却见方棠仍闭着眼,眉头紧锁,却又咂了咂嘴。姚初九无奈一笑:原来是说梦话啊。

  “好好休息吧,”她想,“方姑娘……方棠。”

  她在心里念着她的姓名,走出房门时,她还期待着下一次的见面。她从未如此期待过一个人,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期待。她只知道,在经历了这一夜后,方棠陡然成为了她心中最为特殊的那一个。或许,她不必将一切想个明白,她只需要自己想要什么,便好了。

  “方棠、方棠……”她在庵门前扫着地,却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姓名。

  “方棠、方棠……”她跟着尼姑们在佛山做早课,心里也在想着她。她说她很想活下去,她也很想她活下去。从前从未认真礼佛的她,如今却在认认真真地祈祷。

  “愿我佛慈悲,”她诚心诚意地俯首叩头,“保佑方棠……保佑她,长命、百岁。”

  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跟着诵读那些经文,即使她根本不知道那些音节莫辨的经文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想,那一定寓意着吉祥安康。

  可是,姚初九在那以后的一个月里,再没见到方棠。听说,方棠那日退烧后,没两天便又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姚初九担心她,想去见她,却被方家人挡了回来,这让姚初九无可奈何。夜里,姚初九回房时,还偶尔能听到方家姨娘和方棠的争吵声。

  怎么又在吵了?姚初九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在两人的房间相邻,当所有人都入睡之后,姚初九总是要以一个稳定的节奏敲一敲隔开两人的那面墙……可惜,她很难得到回应。

  她想见她,很想见她,可是不知为何,明明两人住着相邻的厢房,却又是那么难以接近。她想要看她一眼,竟比从前难上百倍!无法,她能做的,也只有在佛前为她祈福。

  直到那一日。

  姚初九又被主持师太叫进了房里,当她走进房间,她才发现,方棠也在这房间里。她坐在师太的床榻上,面色苍白,却用力地扶着枕头,像是要撑着自己不许倒下。

  “方……”

  “成慈,跪下!”姚初九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师太打断了。师太听起来很是生气,而方棠却并没有看她。

  姚初九有些奇怪,心里那股子不服的劲儿又腾涌上来。“为何?”她问。

  师太狠狠地拍了下手边桌案,又指着她喝骂道:“大胆成慈!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不知么?”

  姚初九挺直了腰杆:“我确实不知。若我有错,还请师太明言,莫要空口白牙诬陷好人!”

  “你、你……”师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她结结巴巴了片刻,终于还是狠下心来,开口骂道,“你在庵中大行淫秽之事,还不认么!”

  “淫秽之事?这又是从何说起!”姚初九本能地反驳着,可话刚出口,她便愣了又愣,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不觉回头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方棠。

  只听师太继续说道:“你对方姑娘做下事,如今却不敢认了么?”

  “方棠。”姚初九喃喃开口,又猛然反应过来,神情一变,“方棠,是你!”

  是那个吻……不,是那件错事。

  “你对我大行淫邪之事,难道还要我亲口说么?”方棠开了口,低垂着眼,声音是一贯的有气无力。

  姚初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我?”她觉得荒谬又好笑,不觉干笑了两声,又咬牙道,“那我还真是想听你亲口道来。”

  方棠闻言,终于抬起了眼来,她直视着姚初九,用那依旧和缓的声音轻轻说着。“那夜,我高烧不退,成慈支开了我身边婢女,将门锁上,趁我无力反抗之时,解开我的衣服,令我赤身裸体,”她说着,目光没有丝毫躲闪,直刺着姚初九的眼睛,又缓缓说道,“然后,她以她唇对我唇、以她手探我阴。我尚在病中,无力抵抗,也叫喊不出,便被如此折腾了一夜。日出之后,她便拂袖而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姚初九听了,亦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听方棠继续说道:“我尚在闺中,经了此事,羞愤欲死,一病不起。告知姨娘,姨娘却要我以女子声名为重,忍气吞声。可我不愿此等奸淫之人继续留在平隐庵,今日总算找到机会,告知师太。我的婢女都可为我作证,还请师太,为我做主,驱逐此等淫贱之人!”

  她越说便越是激动,额头上青筋都凸显出来,眼眶通红,盈满了泪。此刻,她正是用这泪眼注视着姚初九,在这泪光之下,控诉着她。

  “成慈,你还不认么!”师太又喝问着,痛心疾首。

  姚初九却仿佛没听见师太的话一般,她看着方棠,强忍着泪,又道:“你若真是这么想的,便再对我说一遍。”

  方棠似乎是有些哽咽,可她还是开了口,道:“那夜,我高烧不退,你支开了我身边的婢女,趁我无力反抗之时……啊!”

  话音未落,姚初九已冲了过去,将她扑倒在了床上。她如发了疯一般狠狠地吻着她的唇,手还在胡乱地摸索着她的衣带想要扯开,甚至还想向她身下探去。方棠也不挣扎,只是躺在床榻上,任由着她胡来,直到师太及时地大叫着奔上前去拽开了姚初九,将她一把撇在地上,才终于终止了这一场闹剧。

  “师太,你看,”方棠从床上强撑着坐起来,抿了抿嘴唇上逐渐渗出的血,那是姚初九刚刚咬伤的,“她在人前,都敢如此放肆。我……不愿再见到她!”她听起来很是生气,连声音都在发抖。

  住持师太满脸怒色,她连忙帮方棠把衣服整理好,又回头看向姚初九,可她还没开口说话,姚初九自己便先开了口了。“你放心,方姑娘,”她说,“不用你赶我,我自己会走。只是我不能走得不明不白,既然你给我安了这罪名,我自然要顶上。那夜没做的事,我如今,也算是将就着补上了。”

  “成慈,”师太听不得这些话,连忙指着她骂道,“我早知你是个不安分的,先前便如同狭斜妓女一般在庵门外揽客,本以为你已知错,却不想你屡教不改!今日,竟胆大妄为至此!这平隐庵,再也容不得你了!”

  姚初九却只当没听见师太的话,她只是站起身来,望着方棠,接着说道:“方棠,我没想到,你会给我安上这个罪名。你若是后悔那夜之事,可以同我直说,我会自己离开,你又何必闹这么一出?你是怕我赖着你、不走么?”

  姚初九说着,又想向方棠走去,却被住持师太一挡,拦住了去路。她只得站住了脚步,隔着师太,对方棠道:“你说得没错,你真的很自私、很恶毒。方棠,我问你,我可是自愿来到你身边的么?不是!我是被你买来做替身的!如今、如今……”

  姚初九说到此处,也不愿再继续说下去了。“那就如此吧,方棠,”她说,“你我此生,不必再相见了。”

  她说着,当即解开僧衣,脱下僧帽,丢在地上,只留着内里的一声素衣长裙。她又看了方棠一眼,便毅然地转身走了。

  师太看着姚初九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回头安抚了方棠一番,这才叫来了些小尼姑。“传话下去,”她说,“从今日起,成慈,俗名姚初九者,不得再踏入平隐庵一步!”

  平隐庵外,姚初九踩着长阶,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如今正值秋冬之交,山上的风吹得她脸疼,这也让她一滴泪水都不敢落下。也是在此时,她才意识到,虽然来到平隐庵后,她曾无数次地想着,她若是没有来到这里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却从未想过,她离开这里后,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是的,她竟从未想过离开,而今,她却离开了。

  从这深山上走下来,姚初九一时有些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回家么?回吧,她如今似乎也没有可去之处了。于是,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向宿州城的方向走去。

  方棠、方棠……她走在路上,心里却还在想着她。她说不清自己心中如今到底是怎样的感受,她只是忍不住想着她。

  天黑之前,她终于走进了宿州城。街上寂寥无人,只有几个货郎在路边蹲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卖着。姚初九心中奇怪,往日的宿州城并非如此。于是,她走上前去,问道:“怎么街上没有人的?”

  “最近有人造反,要打仗了,你不知道?”货郎有些不耐烦,又将她打量了一遍,“你这姑娘的打扮好生奇怪。”

  姚初九没有回答他,她的目光被货摊上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摊糕点糖果,摆放的整整齐齐。她忽然又想起了方棠来,想起了初次见面,她给她摆了一桌的糕点。而她当时只吃了一块,便执拗地不肯再吃,还说要给她回礼……可是到最后,她也没有回这个礼。

  罢了,还是要将这礼补上,断个干净。姚初九想着,刚想问个价,却很快便意识到——她没有钱。

  她如今,身无分文。

  “饿了么?”货郎看她如此,无奈叹了口气,又起身给她包了一块糯米糕,“反正也没人买,给你一块。”

  姚初九接过那糯米糕,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道了一句多谢。她碰着这糕点转过身去,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走着,可没走两步,她忽然忍不住,落下泪来。

  “为什么,”她想,“方棠,为什么?”

  她失魂落魄地挪着脚步,手里的糕点却一口也没吃。当她终于挪回家门口时,看着门中忙碌的人影时,她又是一愣——那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请问这里之前住的那户人家呢?姓姚的人家?”姚初九忙问。

  屋里的人一边忙着,一边回答道:“早搬走了。一年多前,就搬走了。”

  “搬走?为什么搬走?”姚初九连忙追问着。

  屋里的人回答道:“听说是有一个大人物给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搬离宿州城。他们就把房子卖了,然后搬走了。至于搬去哪里,就没有人知道了。”这人说着,终于抬眼看了看姚初九,又问:“你是来寻亲的,还是来讨饭的?怎么穿成这样?”

  是……方家么?姚初九心中酸涩,只低下头来,道:“只是路过。”她说着,背过身去,一步一步远离了她曾经的家。寒风吹着,她却浑然不觉,直到她走出这条小巷,立在十字路口却不知该去向何处时,她才终于恍惚地抬起头来,看向了天上的月亮。

  “为何?”她问着。

  “为何!”她吼叫着。

  为何方家要让她的家人搬离此地?为何爹娘真的丢下她不管了?为何方棠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为何!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她。

  不、不……或许,还是有人能回答她的。姚初九想着,又看向了城门的方向。城门外,孤山上,平隐庵中,那个自私又恶毒的姑娘,可以回答她。

  “好吧,”姚初九想着,将那糯米糕揣进了怀里,“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天黑了,城门已关了,姚初九不得不捱到第二日清晨才出了城。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她只想赶紧回到平隐庵,将一切问个明白。于是她又走上了那长阶,顶着寒风颤颤巍巍地到了平隐庵的门前。可还未到跟前,她便惊动了庵里的人。看门的小尼姑见她来了,连忙将门关上,只留给她一扇冷冰冰的大门。

  “开门!”姚初九来到门前,狠狠地敲打着那扇门,“开门!”

  “成慈,师太有言,你此生不得再进平隐庵。”门里的小尼姑回答着。

  姚初九根本不理会她,只是不管不顾地敲着门:“开门!放我进去!放我进去!”她将手拍得红肿,高声叫着:“方棠!放我进去!开门!方棠!”

  “方棠!”

  “放我进去!我要进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可平隐庵的大门依旧纹丝未动。

  但姚初九并不是轻易言弃的人。整整一日一夜,她都在平隐庵的门外,不顾寒风、不觉饥饿,只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拍着门、叫着人……直到她声音嘶哑、筋疲力竭之时,她听到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动,抬头一看,平隐庵的门竟然被她拍烂了,而她不知何时,已是满手的鲜血,淋漓可怖。

  “方棠……”她努力喊着,却再难发出一点儿声音。她整个人被无力感包裹着,使得她不由得顺着这扇破门缓缓滑落在地上。

  “方棠……”这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了。

  或许是她的意志终于感动了上苍,平隐庵的门里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姚初九连忙扶着门站了起来,紧紧扒着手边的墙,她的腿都在不自觉地发抖。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只满眼期待地从大门的破裂之处看向门中。

  可很快,这期待便成了失望。来人不是方棠,而是住持师太。姚初九登时急了,她又发狠拍了下门,可一开口她却只能发出一个她从未有过的虚弱声音:“方棠呢?我要见她!”

  “你还好意思回来么?”住持师太怒问。

  “我要见方棠!让方棠出来见我!”姚初九说。

  “你竟还想见方姑娘?”师太说,“那你去见她吧……方姑娘,已病逝了!你去见她吧!”

  姚初九一愣:“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还想再听一遍么,”师太道,“方姑娘,今日病逝了!”

  姚初九听了,登时眼前一黑。“方……棠……”她喃喃念着,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饿死、冻死、还是摔死?抑或是……心死?我不知道,我也不愿去想,”姚初九说着,看向了崔灵仪和癸娘,“我也并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残魂。我只知道,当我再有意识之时,我已身在平隐庵。而那时,这里已被乱军洗劫过,只留下了一片断壁残垣、一群孤魂野鬼……而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缕朝阳熹微的光透进窗子,姚初九的眉眼中满是悲戚。“我想见她,”她说,“我想知道,百年前发生的事究竟是为何……为何!为何她要这样对我!为何明明前几天还在说着那些甜言蜜语,转头却翻脸不认人!为何……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她说着,看向癸娘,只盯着她,急急问着:“你有办法,是不是?我知道,你与众不同,你不是那些寻常的道士,你一定有办法的!”

  崔灵仪担心癸娘身体虚弱,本想替她回绝,可癸娘已率先开了口。“我的确有办法,”她说着,又指了指手中桃木杖,“只是,方才它告诉我,外边又有人来捣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