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76章 松柏累累(一)

  因严惠儿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严家夫妇大喜,便留崔灵仪和癸娘多住了些日子。崔灵仪趁机提出要严府帮忙找寻姜惜容,严府自然是一口应下。

  有了严府帮忙,崔灵仪总算安心了些。她知道,在这乱世之中,仅凭一人之力在茫茫人海中找寻一人,是绝无可能的。若无他人帮忙,她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也压在崔灵仪的心头:癸娘还没有恢复元气。

  她看着比来宿州之前精神了许多,可崔灵仪知道,这其中还是强打精神的成分更多一些。可癸娘如今根本不愿意多喝她的血,她也没找到机会带癸娘出城去坟地吸食尸气——这事还是需要避着人的。

  “无妨,”在崔灵仪默默地注视着癸娘时,癸娘仿佛察觉到了这视线,“崔姑娘,你不必为我担心。”

  “嗯。”崔灵仪只是应了一声,心里却偷偷想着:“怎能不担心呢?”

  可她只能如此想着,多余的话,她自知说了也没用。她只能默默祈祷,最近最好不要碰见什么鬼神了,免得癸娘又因她心心念念的巫之职责,平白无故地虚耗自己。

  她和癸娘不一样。她是人,她更在意的也是眼前的人。虽然眼前之人,更愿意将自己视作一个“巫”。

  崔灵仪胡思乱想着,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姚初九和方棠之事来。“她们相爱,却并不相知,”她想,“我呢?我们……”

  然后她便意识到,这个想法于她而言,实在是荒唐了些。她怎能将自己与癸娘,与她们相比较呢?她怎么敢生出这等过分的想法?

  可是她越是要阻止这等荒谬的想法,却越是忍不住。过往的点点滴滴都一股脑地冒了出来,乱糟糟地回荡在她的眼前,耳畔甚至还响起了那久违的声音。

  “人生苦短,莫要辜负了韶华。若是喜欢一个人,便不要顾忌太多,努力去拥抱那个人吧。”

  喜欢?什么算是喜欢?

  崔灵仪悄悄抬头看向癸娘,只见癸娘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晒着太阳,无悲无喜,仿佛尘世之事都与她无关。崔灵仪不禁又摇了摇头,这个答案,她不知道,亦想不明白。

  或许,她本不必想这么多,她本也没资格想这么多。她只是她的一个同行之人,仅此而已。

  崔灵仪想着,低下头来。她怎么偏偏就记住了陈阿鹊的这句话呢?真不该记住的。

  天气越发冷了,宿州城里飘起了小雪。很快,小雪变成了大雪,铺满了整个宿州城。在这凄清的冬日,崔灵仪不由得有些庆幸,还好如今可以住在严府。不然,就以她二人身上的钱财,在这寒冬里想要找到一个可以避风取暖的栖身之所,还真是有些难。

  立在大雪之中,崔灵仪长舒了一口气,又将衣服裹紧了一些。看着这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她心中竟安宁了几分——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般安静的冬日大雪了。往年这个时候,她总是在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发愁,即使是去岁住在淑娘家时,她也没少担心。如今,她似乎不必再担心那些琐事了。

  “下雪了么?”屋里,癸娘忽然开口问道。

  崔灵仪闻言,连忙回头答道:“是的,下雪了,很大的雪呢。”她说着,又连忙回身走到门前,问癸娘:“你要出来走走吗?”她问着,伸出了手去。

  癸娘微微一笑,又撑着自己的木杖站起了身。“也好。”她说。

  崔灵仪扶住了她,引着她一步一步出了门,终于来到了大雪纷飞的庭院中。乱雪之下,癸娘闭着眼睛,仰起面来,任由着雪花被风吹到自己面颊上、眉毛上、头发上。很快,白丝丝的雪花就在她的面容上生了根、结了冰。

  崔灵仪侧着头见她这模样,不觉心中一动,却又赶忙拿出帕子来,走上前去。“我给你擦一擦吧,”她说,“不然要冻伤脸的。”

  “无妨,”癸娘却摆了摆手,“我已习惯了,并不惧怕风霜侵蚀。”

  “嗯?”崔灵仪轻轻地应了一声。

  “自然万物皆有灵气,我只是在感受它们的气息。以最为虔诚之心,感应天地万物之灵。唯有如此,方能为巫,侍奉鬼神。”癸娘说着,睁开眼睛,又伸出手来,小心地承接着飘落的雪花,又道:“很久以前,族中尸祝便是如此教我的。那时,我还能看见……当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是一个很称职的巫。”崔灵仪望着癸娘的侧颜,轻声说。

  “或许吧,”癸娘笑了笑,又轻轻绕了绕手指,那雪花就在她指尖打转,“但尸祝所想却并非如此。直到去世前,尸祝还在问我:当真明白了么?”

  癸娘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我到最后也不知道,我的答案,究竟是对是错。尸祝没有告诉我答案,便去世了。”

  “是……什么问题?”崔灵仪小心翼翼地问着。

  癸娘笑了笑:“巫之职责,究竟为何?”她说着,回过头来,追寻着崔灵仪的方向,仿佛在望着她。

  崔灵仪想了想,回答道:“你对我说过,巫之职责,在于勾连天人、侍奉鬼神。”

  癸娘若有所思:“是啊,我当日,也是如此回答的。可尸祝却训斥了我,她还说,我执迷不悟,这才酿成……”她说到此处,忽然一顿,又咬住了唇。

  酿成……大错。

  崔灵仪知道,这两个字后面,只能是如此说法。什么错?让她不得不依靠血肉尸气才能存活的过错吗?崔灵仪望着癸娘,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敢问。

  癸娘却轻轻笑了:“罢了,都是些前尘往事了。”她说着,抬起头来,又细细地嗅着大雪的气息,沉浸其中。

  崔灵仪见状,便也岔开话题,道:“其实,小时候,我很喜欢下雪天的,因为可以打雪仗、堆雪人,拿着木剑在雪里撒欢,想象自己是边塞的将军。”她说着,目光随着雪花落在了地上,又不禁陷入了回忆:“小时候,真好。”

  可她到底还是有些理智的,于是她又连忙收回了目光,问癸娘:“你喜欢下雪么?”

  癸娘听了,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喜欢。”她说。

  “为何?”崔灵仪追问着。

  “我更喜欢晒太阳。”癸娘轻声回答着,白雪已覆了她满面,她双颊冻得通红,甚至睫毛上都结了冰晶。可她却不为所动,只是安静地屹立在这风雪之中。

  崔灵仪也没再说话了。太阳、太阳……她想着,与癸娘一同立在这雪里,仰面望向了相同的方向。微弱的日光从厚厚的云里挣出了片刻罅隙,有气无力地探向了两人的面容。那一刻,崔灵仪似乎感受到了癸娘之所感,那般的安心、静谧又平和。

  可这样的安静平和,很快便被打破了。

  “崔姑娘!崔姑娘!”院门外传来严夫人的声音,崔灵仪猛然回过神来,循声看去,只见严夫人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崔姑娘,有消息了!”她说着,还挥舞着手中的书信。

  崔灵仪愣了一下,连忙奔了过去:“有消息了?”

  “是,有消息了!”严夫人说着,将那封信递到了崔灵仪手中,“崔姑娘,你瞧瞧,这字迹与你所示书信之上字迹,可有何差别?”

  崔灵仪忙将这书信打开,仔细一瞧,一时间没忍住红了鼻子——的确是很相像的字迹。“这信是从何处寻得?何处寄来?”崔灵仪忙忙问着,又翻到最后一页去瞧落款。

  只听严夫人回答道:“我们花了重金,将城中百姓所藏书信比对了个遍,才找到了这一封。那人说,这信是他被抓了壮丁的兄弟从洛阳寄来的……”

  话音未落,崔灵仪浑身一僵,她也看到了那落款——这是一封四年前的书信了。

  四年前,洛阳……怎么会是四年前!那时,她分明就在洛阳啊!

  霎时间,崔灵仪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严夫人用力掰开她的手指抢出被她抓皱了的书信时,她才终于回过了神。“崔姑娘?”她听见癸娘在身后叫她。

  崔灵仪呆呆地转过身去,望着癸娘,眼泪忽然落了下来。“癸娘,”她说,“四年前,她在洛阳。怎么会……在洛阳?”

  可这个问题,如今没人能回答她。

  当晚,崔灵仪便开始收拾行李了。等雪一停,她便要出发去洛阳。她一言不发地忙碌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所有心绪只被这一件事占据。

  洛阳、洛阳……怎么会是洛阳?为何又是洛阳!

  严府的人听说崔灵仪和癸娘要走,便张罗着办践行宴,被崔灵仪一口拒绝。她本就懒于人情世故,如今更没心思做这些事情。严府听了,只得派人送了些酒菜钱财来,除此之外,便任由崔灵仪去了。

  “洛阳、洛阳……”她不断地想着,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两个字,“洛阳……”

  “崔姑娘,”听她脚步声这般纷杂不宁,坐在饭桌前的癸娘终于开了口,柔声道,“你已忙了一晚,该歇歇了,你还没有吃饭呢。”

  崔灵仪拿着行李的手微微一滞,却又立马不停地继续了方才的活计,仿佛根本没听到癸娘说话一般。癸娘听了,无奈叹息。“崔姑娘,”她说,“其实,你早就把行李收拾完了,不是么?”

  的确,两人这一路一向是轻装简行,本就没有多少行李。

  崔灵仪的手颤了颤,却依旧不停地去重复自己方才的举动。癸娘不禁垂下眼来,又轻声道了一句:“你的心,乱了。一遍一遍地整理行李,于事无补。”

  “没有,”崔灵仪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遗漏的。”她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却显然更暴躁了些许。才收拾好的行李,又被她拽乱了,胡乱摊在床上。

  癸娘终于忍不住了。“崔宁之,”她开口,难得地流露出些责备之意,“够了。”

  崔灵仪瞬间眼眶一红,泪堕而下,她吸了吸鼻子,又回头质问癸娘:“我说过,我不喜欢你这样称呼我。你为何、为何……”她说到此处,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癸娘默默无言,手却摸索到了桌子上放着的小酒坛子。“对不起,”她说着,举起了那酒坛子,“就当是我给你赔罪了。”她说着,揪开酒坛盖子,仰头就要饮下。

  崔灵仪见状,连忙赶上前来,一把夺下了癸娘手中的酒坛。酒水溅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袖。“你……”崔灵仪只说了一个字,便要哽咽起来,只得连忙闭了嘴,只忍着眼泪看着癸娘。

  “在担心我么?”癸娘笑了笑,却又伸出手去,道,“不碍事的,我可以喝酒。”

  崔灵仪听了,垂下眼来,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你没有错,不必赔罪。”她说着,举起那酒坛,故作冷静,说道:“我乱发脾气,是我该赔罪。”她说着,抓着酒坛子,一仰头,咕咚几声,直将那酒饮下大半。直到酒水顺着她脖颈流下,打湿衣襟,她才终于撑不住,忽然咳了一声,放下酒坛,又忙俯下身子,向旁呕出了一口酒来。

  酒水呛得她涕泗横流,她扶着桌子,咳个不停,眼泪也落个不止——她终于可以痛快哭了。一只手伸了过来,先是递了一张手帕,又轻轻拍着她的背。她没有说话,只是如此安抚着她。

  “为什么……”崔灵仪几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全了,“为什么……洛阳……”她说着,再也忍不住,抽噎起来,在这昏暗的烛光下,跪在地上,哭到浑身发抖。

  “我对不起她。”她哭道。

  “癸娘、癸娘,”她哭着说,“我再也不想回洛阳了。”

  癸娘愣了一下,连忙从凳子上蹲了下来,从身后拥住了她。“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抱着她,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那里。”

  “我竟在那里错过了她。”崔灵仪说。

  “不是你的错,”癸娘安慰着她,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洛阳那么大,周边还有那么多个村。人海茫茫,不得相遇,也是常有的事。”

  “不是、不是,”崔灵仪用力地摇着头,“是我!是我当年,没有去找她!若我去找她,说不定,她、她……”

  “可是,”癸娘拥着她,闭了眼睛,“可是,你当年,差点死在洛阳城。绝望心死,浑浑噩噩,并不是什么错误,那只是……人之常情。”

  崔灵仪没再说话了,可她隐忍的抽噎声却在整个屋子弥漫开来。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声音与大雪纷飞之声纠缠不休、越缠越乱。过往的一切在崔灵仪眼前浮现,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年的洛阳城。城内饿殍满地,城外杀声震天,而前一日还对她感恩戴德的人们,第二日便换了嘴脸。牢狱中的恶臭让她几欲作呕,瘟病偏在此刻爆发,而她避无可避……

  火,她又看见了大火。噼里啪啦,夹杂着人们的交谈声。燃烧声、雪落声、抽噎声、交谈声,不知怎么混在了一起,搅得她心乱如麻、不得安宁。她再也承受不住,狠狠地掐上了自己的大腿,就要拧下去……

  就在此时,一个深沉的声音骤然响起,轻轻地、吟唱着。意义不明的语音从癸娘口中流荡出来,如一条宏阔的河流,缓慢地穿行于平原之上,静静地浸入周围的黄土。

  火熄了,雪停了。

  “宁之,”她听见她轻声说,“不要恐慌。你如今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会陪着你……我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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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来了!

  4月,每晚七点,准时更文!

  友情提示:这一单元涉及一些三角关系,纯爱战士要做好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