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70章 古刹鸳帷(七)

  姚初九并不喜欢平隐庵,这里的生活枯燥乏味,而她依旧每日忙碌。天不亮,她便要起床做早课,跟着念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经文。好容易熬过早课,她还要来扫地。

  秋天的叶子铺满了长阶,将这长阶扫得一尘不染就是她的任务。扫完地,她还有其他活计要做。算来算去,她也没比从前在酒肆清闲多少。平隐庵的师太说,这是要通过苦修来磨练她们的心境。可姚初九听了,却只觉得可笑。

  “苦修,”她想,“如果这便是苦修的话,我已苦修十几年了,从生下来就在苦修。可挨了这十几年,也未见半点好处。”

  更何况,她如今还不是为了自己苦修。她苦修的功德,都会算到另一人的头上——一个她根本没见过的人。

  “有钱人连功德都可以买。而我,却只能在这里扫地。”姚初九心想。更何况,她还失去了她的头发。她很喜欢她的头发,从前无事时,她总要耐心打理自己的头发,将那及腰的长发保养得又长又顺又黑又亮。她还会做许多新鲜漂亮的发髻,一根发簪在她手中,可以用来绾出二十几种不同的发式。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在这里一边扫着地,一边回忆自己的过往。虽然人在平隐庵,可她的心却并没有被这佛门清净地感化。她并不觉得平静,她只觉得愤怒。

  当然,在这愤怒之下,脚下的长阶也总是扫不干净。秋叶扫过又迅速落下,当师太来检查时,这里依旧是一片狼藉。

  “你就是这么做活的?”住持师太很是不满。

  “扫了,还落。”姚初九回答着,但她的神情看起来更像是在顶嘴。

  师太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来扫地吗?”

  “不知。”姚初九回答道。

  “你的心不静,”师太说着,转过身去,“以后,你就在这里扫地,阶上一片叶子也不许有。扫不干净,便不许回房间。除非,你悟了。”师太说着,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进了平隐庵的大门。

  姚初九持着笤帚,立在阶上,看着师太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却倔犟地抿了抿唇。一片叶子也不能有吗?她想着,又抬头看向了路旁的高树。

  “不过如此。”她想。

  于是,当师太急匆匆地出来时,她只看见姚初九正在奋力地推搡摇晃着阶傍大树。深秋时分,那些叶子脆弱不堪,纷纷落下,噼里啪啦地打在台阶上。

  “成慈,你做什么!”师太喝止了她。

  姚初九收了手,颔首答道:“师太方才说,不许有落叶。如今将叶子都摇下来,再扫净,阶上便不会有叶子了。如此,一劳永逸。”

  她看似态度谦卑,却惹恼了一向和颜悦色的师太。“好,”师太说,“你知道变通,这很好。可你却不懂,天地行有常,万物自有灵。要你洒扫并非是为难你,也并非只为了这一时一地的干净,而是为了让你悟道。你既然不愿扫地,从此以后,便专心悟道吧。不想明白,便别去佛前参拜,佛祖也救不了你。”

  “我不要佛祖救我,”姚初九回答道,“十几年了,他都没有救过我,我又如何敢奢求以后?”

  师太看着她,欲言又止。“看来,我的决定没错,”她最终摇了摇头,又转身向平隐庵里走去,“你就在这里,静心悟道吧。”

  姚初九听了,也不反驳,只是在这门外立着。被她摇下的叶子落了一地,她却也没心思打扫了。她将笤帚随意地扔在一边,便背靠青石,抱臂而立。

  不让她进去又如何?她便不进去了,本来她就不稀罕这里。悟道、悟道……说得可真是轻巧!她连顿饱饭都没怎么吃过,却要来此悟道?她哪里有那闲心思!

  师太竟还用祭神拜佛来威胁她?她才不在意是否能入佛堂拜佛!她巴不得不去,那些念经的声音吵得她头痛。不如就在庵门之外,安安静静地听着山间鸟鸣。虽然天气寒冷,但她乐得自在。

  这也是如今她眼中唯一的好处,自在。秋叶都被风吹散了,长阶上干干净净,她虽受罚,却也不必终日劳碌;平隐庵在这深山野林清静之地,平日里来往游人少,她也不必如从前一般应付那许多神志不清的酒客。可以如此远离俗世,剩下的那些烦心事,倒也就罢了。

  可是姚初九没有想到,这里也是会有些酒客的。

  那日,午后,正是初冬的太阳最为温暖之时。姚初九倚着树抱臂立着,懒懒地晒着太阳。可这时,阶下却传来一阵喧闹声。姚初九循声看去,便看到几个醉醺醺的公子哥儿正勾肩搭背相互搀扶着走上台阶。

  “李兄,听说这平隐庵的小尼姑,貌美的很哪!”其中一人说着,还打了个嗝。

  几人哈哈大笑,又晃晃悠悠地向平隐庵的大门走来。姚初九老远就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酒味儿,仿佛一下子将她拉回从前的生活里。她不禁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可此时那几个浪荡公子也看见了她。

  “呦,原来这尼姑庵也像迎春楼一样,有漂亮的姑娘在外边站着迎客啊!”那人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姚初九听了生气,便转过身去,不愿搭理他们。可那些公子却变本加厉,就向她围了过来,口中调笑着:“不知姑娘……姑子……小尼姑……芳名?法号?”

  姚初九忍不住了,一回头,向那人面上一唾,又狠狠地将其中一人推了一把,又顾不得别的,连忙提着衣角抬脚向平隐庵的大门跑去。她一进门,根本来不及说发生了什么,便将大门重重关上,上了门闩。

  “你这是做什么?”门内,有年长些的尼姑一边扫地,一边问着,“门关了,来礼佛的香客如何进来?”

  姚初九还没回答,便听见门外脚步声渐渐接近。那些人听起来似乎更兴奋了,姚初九听见他们叫嚷着:“这姑娘还害羞呢!”他们说着,又重重拍门:“姑娘,出来,咱们见上一面可好?”

  姚初九听了,越发生气,旁边尼姑的脸色也越发难看。姚初九看了一圈,索性夺去了那尼姑手里的大笤帚,又要冲出门外,咬牙骂着:“姑奶奶今天饶不了你们!”

  可她刚要打开门,却听外边那些醉鬼又高声嚷嚷起来:“李兄,我如今,诗兴大发!且让我,赋诗一首!”

  “请,请!”有人应和着。

  这却让姚初九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他们听起来像是读书人,读书人也会和那些地痞流氓一般吗?姚初九看了看那被她夺了笤帚的尼姑,只见那尼姑面有愠色。正当此时,门外也传来了高声吟诗的声音:“未期游世外,却到此孤庵。女冠频回首,偷瞧公子酣。”随着吟诗声音而起的,还有划刻门板的声音。

  “你这还是收敛了些!哈哈,我也来,”有人说,“艳若春桃芳似桂,长于幽涧傍秋篁。恨生空谷无人看,摭到阳陵饰绣床!”

  划刻木板的声音越来越急,惹人心烦。那吟诗嬉笑的声音也越来越高,纵使姚初九没读过什么书,也听出来了这诗句里的不怀好意。她气得又要拿着笤帚冲出去,却被身旁尼姑拦住了。

  “你做什么?”那尼姑问。

  “我和他们拼了!”姚初九说。

  那尼姑生怕她又惹出什么事端来,连忙叫起来,引得众尼姑到此,一起将她拦住了。姚初九还要挣扎,却被人按在了地上,根本起不得身。住持师太的声音响起:“让你悟道,便悟成了这么个模样吗?竟还想对香客动手?若是传出去,香客不来,没有了香客,你让平隐庵上下如何度日?出去化缘吗?”

  姚初九怔了一怔,又哈哈大笑。“原来,是我想多了,”她努力抬头盯着住持师太,说,“我以为我摆脱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我竟还是在原地。原来,我以为的世外,也不过只是俗世一隅。什么尼姑庵,不还是要为了几斗米折腰?”

  师太脸色一沉:“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只听姚初九反问道:“你让我悟道,可我看你们都未必真正悟了这道。”她说着,努力挣扎着,可只是徒劳无功,一番折腾后,她叹了口气。“罢了,”她低下头,“哪里都一样。”

  师太的脸色越发阴沉:“你这话是何意?”

  “何意?”姚初九想了想,回答道,“意思是说,师太以后不必为我操心了。师太想要什么,初九尽力去做便是……哦不……”姚初九说到此处,努力回想着,又笑了:“是,成慈尽力去做。”

  那时,师太并没有明白她话中含义。直到几天后,她将被关了几天禁闭的姚初九放出门,她才意识到,她小瞧了她。

  门外的刻痕已被铲去,可此事并没有过去。姚初九被放出来后,性情大变,原本脸上鲜少出现笑容的她,如今竟常常挂着笑。她倚在门外青石上,对着往来香客笑,对着来呵斥她的师太笑,对着树间吵闹的麻雀笑,对着浮着白云的蓝天笑,对着干硬开裂的土地笑。香客总是被她的笑容吸引,当他们注意到她时,姚初九便会热情地走上前去,如同以前在酒肆一般,爽利地招呼他们:“何不进去,上一柱香?”

  她说这话时,根本不在意旁人异样的眼光,而这也让师太更加恼怒。当师太再一次惩罚姚初九时,姚初九一言不发,只安安静静地跪在大殿的佛像前。她没犯错的时候进不得这大殿,犯错了倒进来了。看来这大殿,也不过如此。

  “你可知错?”师太问。

  “不知。”姚初九说着,又闭上了眼睛,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你!唉……”师太觉得她顽固不堪,便也不再多说什么,拂袖而起,抬脚便走。可正当她要出门时,有小尼姑急急忙忙地走来,递给师太一封信。“住持,”小尼姑说,“是方家的信。”

  方家?姚初九睁开了眼睛。

  她听见住持师太将信打开,片刻之后,她又听见住持师太叫她。“成慈,”师太说,“起来,跟我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姚初九听了,依言起身,跟着住持师太回了厢房。原来,方家是觉得女儿的身体久久未有好转,便决定将女儿送来一个月,让女儿亲自修行,看看是否能有起色。

  方家乃是宿州的大户人家,平隐庵自然不能怠慢人家,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而住持师太又担心姚初九是个不安分的,特意对她嘱咐了许多话。那些话在姚初九听来,不过只有一句:莫生事端。

  姚初九对此毫不意外,平隐庵需要方家的香油钱。这里的尼姑和她一个卖酒揽客的姑娘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少了一头秀发而已。

  姚初九自然只能应下,虽然她心里仍是不服的。只听住持师太继续说道:“成慈,人活一世,总是心意难遂的。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你心中不平之气太重,只怕难存身于世间,亦难归心于佛门。所图甚多,却两端皆不得,到头来,苦的还是自己。”

  住持师太说着,竟有了几分语重心长的意味。姚初九听了这话,没忍住冷笑一声:“多谢师太,可我依旧不觉得,我有错。”

  “唉,”师太叹息一声,“你回去休息吧。过两日,方家便要来了。在方家面前,你还是……温顺些吧。毕竟,你是替人家修行的。”

  姚初九听了,终于抬眼看了看住持师太。“多谢师太提点。”她说着,站起身来,转身便走了。

  她知道住持师太的意思。她来到这平隐庵,是为替人修行。如今方家小姐的身子迟迟不见好,他们难免着急起来。若是她在此处的所作所为传到了方家耳中,弄不好,他们会觉得,方家小姐的身体迟迟不见起色,是因她没有诚心修行。那时,她又该如何呢?方家又会如何对她?

  她已经被家人抛弃了,她无处可去了。

  因此,当两日后,方家的马车到了山下时,姚初九难得的安分了下来。她规规矩矩地随众尼姑立在山门外,一言不发,等着山下的人来。寒风吹着,姚初九瑟缩着,又努力站直了身。她的衣服,实在算不得暖和。

  不知等了多久,这长阶上终于出现了一群人影来。一群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簇拥着两人拾级而上。其中一人是个中年妇人,穿着厚实的大氅,脖上戴了个灰鼠皮围领。至于她搀扶着的那位,姚初九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到她的红裘莲蓬衣下的黑氅一角,和那几乎快藏进袖子里的汤婆子。银鼠皮领和头上锦帽将她的面容遮盖了大半,只露出了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来。

  “阿弥陀佛,”师太道了一声,上前一步,“方姑娘安好。”又问:“怎不见方公?”

  姚初九知道,这便是方家小姐,方棠。她看了看方棠身上的衣裳,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子悲凉。她一身的衣服加起来,怕是都要比她重了。

  “见过师太,”方棠款款行了一礼,说,“父亲今日忽有公务应酬,故而今日未能送我上山,只有姨娘送我来了。”

  “原来如此,”住持师太说,“几位快请进吧。如今天寒,平隐庵已备下了热茶,正好暖暖。”师太说着,让出了一条路来,请方家人进去。

  “不急,”姚初九听见方棠笑了笑,又听她说道,“我想先见一个人,然后,再踏进这平隐庵。”

  “哦?”住持师太笑问,“不知方姑娘想见何人?”

  银鼠毛领里传来两声隐忍的低咳后,这才又响起她的话语声。“成慈,”她念着,又确认着,“若我没记错的话。”

  姚初九悄悄苦笑一声,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看了一眼住持师太,才又对着方棠行礼。“贫尼,”她说着,顿了一顿,她并不习惯如此自称,“见过方姑娘。”

  “哦,是你,”方棠笑了笑,伸出那被汤婆子捂得温暖的手,一把拉过了她的手,“我还要多谢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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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事多,我就先以学业为重了,更得慢些,大家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