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69章 古刹鸳帷(六)

  癸娘再清醒时,已是当天夜里了。

  “崔……”癸娘一睁眼,便只叫了这一个字。她还是很虚弱,手上却在不停地摸索着。

  崔灵仪见了,忙俯身去拾过她的木杖来,递在了她手里。“在这里。”她说着,只看着癸娘的眼睛。

  那时,她本想着喂血给癸娘,却没想到,癸娘在稍稍清醒之后便一把推开了她。“不可以,”癸娘说着,连连后退,又擦了擦自己嘴角沾上的血,“不可以……”

  崔灵仪愣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她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拉起来,但她的身体已经在努力地保护自己。眼看着伤口的血又要凝住,她心里忽然不是滋味起来。

  而那边,癸娘又昏了过去。崔灵仪默默地将衣服拉回到了肩上,又膝行过去,将癸娘抱在了怀里,等着她醒来。

  这一等,便等了一天。

  崔灵仪将癸娘扶起来,又拿袖子擦了擦癸娘额上的细汗。癸娘昏睡过去后,也睡得并不安稳。崔灵仪又隐约听见她在睡梦里喃喃:“十……”

  十,究竟是什么?这已经不是崔灵仪第一次听到她在梦呓时念这个字了。

  崔灵仪没有问,她知道癸娘不会说的。她仅仅是她的同伴,托着叶子而行的水流,她有什么资格问呢?

  她们还在大殿里。严家夫妇知道这大殿中出了事,惊惧不已,索性直接让人将这大殿锁了起来,谁都不能进出。崔灵仪还戴着手链,没有力气,竟连破门而出也做不到,只得在这里熬着。至于那昏倒的十一个姑娘,或许因为被控制的后劲儿太大,至今未醒。

  “我们……如今该做什么?”崔灵仪问。

  癸娘低垂着眼睛,又伸出了手去:“我帮你把手链取下。”

  崔灵仪听了,便乖乖伸过了手,引着癸娘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癸娘却笑了:“不是这样。”她说着,又问:“那道士的法器可还在?应是一缕头发。”

  崔灵仪有些不好意思,她收回了手,想了一想,又强撑着站起身来,摸黑到了那桌案前,四处摸索了一番。乔老道逃得急,这头发便留在了这里。“在的,”她说,“需要做什么?”

  癸娘答道:“扔进火里,烧了便好。”

  崔灵仪听了,便又在这桌案上寻着,终于被她找到了一个火折子。她把火折子点开,将头发点了,又扔进了一旁的火里。只听癸娘解释着:“他设下这阵法,只是为了将你们连在一处,炼成法器。如今法器已毁,这手链会慢慢失效,她们也会逐渐苏醒。但她们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要醒来怕是还有些时候。”

  “好。”崔灵仪应了一声,又拿着这火折子,点了灯。门外依旧有人影闪动,崔灵仪知道,严家夫妇依旧没放下心来。如今乔老道跑了,癸娘突然到来,屋里的人于严家夫妇而言就是烫手的山芋,这夫妇俩想必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她们。

  “癸娘,”崔灵仪回到癸娘面前,坐了下来,又问,“你……可还好吗?”

  癸娘轻轻应了一声:“我没事。”又道:“对不起,我还是卜算了。不过,还好我卜算了。”她说着,又握紧了木杖:“我算到,那严家小女儿丢掉的残魂,就在此处。”

  “嗯,你已说了,”崔灵仪又问,“你……可是为那残魂而来?”

  “是,也不是。”癸娘说着,扶着木杖站起身来,又道:“不过,既然已找到残魂所在之处,又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崔灵仪没有再多说话,她也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只见癸娘的木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又稳稳地立在了地上。而癸娘摸出腰间龟甲,又高高举过头顶:“维天之命,敷于下土。鬼神有谕,莫敢不从。谁能为之,癸能为之。所谕者何?请君示下——”

  一阵阴风在惨白的月光下急急旋起,风定时,崔灵仪又见到了那熟悉的面孔。“姚初九,”她说,“是你。”

  姚初九很明显还没有搞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她扫视四周,终于又将目光放在了崔灵仪身上。“好巧,崔姑娘,”她说,“我们又见面了。”

  崔灵仪叹了口气:“巧合的事可太多了。”

  姚初九又看向了癸娘,微微扬起下巴来,她虽然是笑着,可那笑里隐约带了几分轻蔑:“是你将我叫到这里来的?听起来恭恭敬敬的,可我想不来都不成,连那臭道士的阵法都挡不住我。”

  癸娘收了龟甲,颔首微笑道:“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勿怪。”她说着,再抬眼时,眼眶里又是漆黑一片了。“不知姚姑娘,可愿回到那应去之所?”她问。

  “应去之所?”姚初九警觉起来,又冷笑一声,“怎么,那臭道士想吃了我,你却想送我去黄泉之下吗?”她说着,眼睛一瞪:“我偏不,我就要留在这人间!”

  “留在这人间做什么?”崔灵仪问,“你已死去百十年,这人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

  “自然有!”姚初九瞥了崔灵仪一眼,却又像赌气一般,说道,“我还要找人,自然要留在这人间。”

  “可你要找的人,想必也是百十年前的人了。他们,如今还能活着吗?”崔灵仪又问。

  “就算死了,我也要找,”姚初九执拗地说道,“找不到她的人,我便要找到她的尸体;找不到她的尸体,我就找她的转世;找不到她的这一世,我便去找她的下一世!只要她魂魄仍在,我便要留在这人间,等她给我一个说法!”

  癸娘叹了口气:“你早就留在这人间了。”她说着,又问姚初九:“姚姑娘,难道你不知,你如今,止有残魂吗?”

  “残魂,什么残魂?”姚初九问着,又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花言巧语的,休想骗我!”她根本听不进去。

  “好吧,”癸娘有些无奈,“那……我便让你看个明白。”她说着,握住木杖,又将木杖一扬。木杖带起了一阵风,卷起了方才崔灵仪扔进盆里已被烧成灰烬的头发。风卷着灰烬到了姚初九面前,癸娘一挥手,这灰烬便停滞在了空中。

  “你自己看吧。”癸娘说着,又将木杖落了地。姚初九看着面前的灰烬,满眼犹疑,正要再开口说话,那灰烬却忽然散开,在烛光里化为了四个虚虚的影子。“这便是那严惠儿的魂相,你可以感受一下这一魂三魄的气息,”癸娘说,“这不是你,又是谁呢?”

  姚初九愣了一下,又向前挪了几步,走到了这四个虚影面前。她仔细地端详着这四个影子,忽然神色一变:“这,我……怎么会!”

  的确,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她,便是她。

  姚初九后退一步,又忙看向癸娘,急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未曾仔细卜算,”癸娘说,“但龟甲告诉我,曾有阴差来拘你回地府,要送你过奈何桥,去投胎。最起码,在你过奈何桥前,你魂魄齐全,并无异常。”

  姚初九觉得可笑:“你的意思是,我曾走过奈何桥?”她说着,瞬间收了所有的笑容,眼神也阴狠起来:“绝无可能!”

  “可是,你的一部分,的确过了奈何桥,投胎转世,来到了这里。”癸娘说着,又一挥手,在空中漂浮的灰烬便纷纷落在了地上。

  清醒的一人一巫一鬼安静地立在大殿中,灰烬落地的声音都显得刺耳。姚初九一言不发,可她紧抿的嘴唇却证实了她心中的不安。

  癸娘叹了口气:“姚姑娘,我是来帮你的。你可知,残魂的处境有多艰难?你已转世的残魂因承受不住世间阳气,将生生世世夭折而亡,每一次夭折,都会削弱这部分魂魄。时间一久,你这一部分魂魄便会魂飞魄散,而你……你也是残魂,当那部分魂魄消散之后,你也会因同样的原因,彻底消失在这人世间。”癸娘说着,顿了一顿:“姚姑娘,我不知道你还能撑多久,但这严家小姑娘的魂魄,实在是经受不住更多次的转世轮回了。”

  姚初九听了这话,微微发怔,又问:“当真?”

  崔灵仪道:“她说的,自然是真的!”

  只见姚初九低下头来,却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了。她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背对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月光透过她的魂魄铺在地面上,显得地上的灰烬越发刺眼。

  “可我……我不明白,”良久,姚初九又开了口,抬眼看向癸娘,“我为何会如此?”

  癸娘说:“那,只能问你自己了。你可还记得阴差吗?”

  “阴差、阴差?”姚初九念着,又使劲摇了摇头,“记不得了,没有印象。”她说着,却狂躁起来,竟抬起手来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头:“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为何!”

  “别急,”癸娘柔声说,“记不起来,可以慢慢想。我们可以从最开始说起……比如,你是何时来到这平隐庵的?”

  “何时?何时?”姚初九想着,眉头终于略微舒展了些。她闭了眼,又笑了,但这笑容里分明带了些苦涩。

  “那是一个……秋天。”她说。

  秋叶铺满了平隐庵的台阶,姚初九立在这台阶上,拿着笤帚,叹了口气。她抬头望了望直冲天际的高树,本想理一下鬓边的碎发,可一抬手,她却什么都摸不到。于是,她又低下头来,狠狠地踩在这枯黄的秋叶上,又愤恨地挥舞着笤帚,一下一下地重重扫着这阶上的落叶。

  这是她来到平隐庵剃度之后的第一天。如今,她法号成慈。

  她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虽然,的确是她迈着双脚走来这里的,可她不是自愿的。

  “初九,别怪娘,”母亲在山门前,握着她的手,垂泪说着,“你的名声坏了,日后也再难找个好人家。正巧方家来找我们……你……你便替她出家修行吧。这样也好,从此之后,你便衣食无忧了,这佛门,就是你最终的归宿。”

  姚初九早就有准备了,可她抬头看了看这平隐庵的牌匾,还是没忍住,故意笑了一声,又开了口,嘲弄着。“娘,”她问,“方家,给了你们多少钱啊?”她问着,反握住了母亲的手:“有了钱,酒肆便可以开下去了。娘,你们是不是很开心?如今在这里哭什么呢?”

  她知道,父母早就决定抛弃她了。家里经营着一间小酒肆,为了帮父母减轻负担,姚初九小小年纪便常在酒肆走动,服侍客人。但酒肆之中,鱼龙混杂,姚初九还未及笄时,便有几个泼皮无赖看上了她。那些人整日赖在酒肆中不走,只纠缠着她。

  姚初九自然是不从的,可无赖终究是无赖,手段卑贱。当她被纠缠到无可奈何而父母却懦弱地不肯为她出头时,她终于爆发了。

  于是,在那几个泼皮无赖又对她言语调戏时,她抄起了酒坛,狠狠地向其中一人的头上砸了过去。那人的额头被砸破,登时冒出了血来。

  血混着酒落在地上,酒肆里也乱做了一团。姚初九被人推搡在地上,后背也嵌入了一块酒坛的碎片。泼皮们对她一顿臭骂,拳打脚踢,她的父母无法,只得跪了下来,苦苦哀求……

  或许,这哀求的确是有用的。泼皮们果然收了手,却又狠狠地向姚初九脸上吐了一口。可这似乎并不能让他们解气,他们又伸出手来,想拉扯着她走。幸而父母将她死死护住,这才没让她被人拖走。

  但是,父母护住了她,却没能护住这酒肆。泼皮们不能拿她撒气,便将这酒肆砸了个稀烂。当泼皮们离开后,姚初九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父母一言不发地去收拾这烂摊子,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父母这意外的沉默,让她觉得,仿佛,她才是那个做了错事的人。

  酒肆里十分安静,不知过了多久,父亲才叹了口气。“初九,”他说着,把最后一个凳子摆正,“往后,你不必来前面帮忙了。只在后头待着,便好。”

  姚初九略有些哽咽,可她垂下眼,依旧没说什么。她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臂,又努力地想去拔出后背的碎片。很痛,她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做到这些,可爹娘似乎也没注意到她后背的伤,只是沉默地收拾着店铺。

  “罢了。”姚初九想着,站起身来,自去后面炉边,拿了个火钳子,好容易才将这碎陶夹了出来。她将这碎片扔在地上,又静静地等着。

  可她终究没等到爹娘来关心她一句,她的爹娘只忙着去看那些财物。在这漫长的安静之中,她知道,她的安静日子彻底到头了。

  果然,那些地痞流氓没有善罢甘休。姚初九躲到了后厨,可还是架不住他们日日上门找事,这酒肆根本开不下去。不仅如此,那些流氓还在城中大肆散播谣言……一些污秽不堪的谣言。

  那些风言风语也传到了姚初九的耳朵里,她听到那些消息时,拿着锅铲的手顿了一顿,便又接着做活了。但爹娘似乎很是介意这件事情,他们不再对姚初九多说什么。见到她时,他们总是叹息一声,然后便互相抱怨最近酒肆里都没什么人了。

  然而姚初九依旧什么都没有多说。她只能低下头来,默默做活。

  熬了暗无天日的几个月,这一切终于等来了转机。但这转机不是那些地痞流氓幡然悔改,而是城中的方家发出了一张告示,要找寻和自己女儿八字相同的姑娘。原来,方家有一女,名唤方棠。这方棠生来体弱,看了多少郎中都没有起色,便有人建议方家将女儿送去修行,积些福泽。可方家到底舍不得女儿受那清修之苦,便决定,为女儿买个出家的替身。

  可巧,姚初九的八字,正与这方家小姐相同。

  “初九,”父亲劝着,“咱家穷,全指着这酒肆过活。”

  只说了这一句,姚初九便明白爹娘的意思了。有她在,这酒肆便开不下去,即使这并不是她的过错。“所以,你们想要我出家?”她还是直接开口问了这一句,她想听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爹娘含泪点了点头。姚初九看着爹娘,怔了又怔,忽然间,一阵巨大的悲哀感涌上心头。她理解他们的选择,却也知道,她是真的被他们抛弃了。

  于是,姚初九便来了这平隐庵。父亲没有来送她,他还要打理酒肆。在方家侍从的护卫下,她被母亲送到了这平隐庵。山门外,她终究是没忍住,讽刺了几句。可看着母亲越发泣不成声,她还是心软了。

  “罢了,”她说,“你们终究养我一场,无力保护我,也不是你们的错。毕竟我们……很穷嘛。”她说着,跪了下来,对着母亲深深叩首。

  “多谢爹娘养育之恩,”她说,“下次再见面时,女儿眼前所见,便无父母,只有施主了。”

  说罢,姚初九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迈过了平隐庵的大门。她知道,这是她如今唯一的路,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