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68章 古刹鸳帷(五)

  “什么?”崔灵仪没听明白。

  只听姚初九继续回答道:“那老道士,如你所见,真的已经很老了,但比你想象的还要老。而他延年益寿的一大秘诀,便是——”姚初九说着,又回头看向崔灵仪的目光,唇边勾起了诡异的微笑:“吸食阴魂。”

  “这平隐庵里有很多鬼魂,不过只有我能出来见你。其他人,她们还没有这个能力。”

  “那老道士四处探寻阴魂聚集之地,只为让阴魂做他的药引子。二十年前,他便来过一次这里。只是当时,他被我们打跑了。不曾想,二十年后,他又来了,且功力大增,我们便被他困在了这厢房中。”

  “那什么做法、什么祈福,都是他为吸食阴魂而设的阵法。也不知他是如何悟得的这邪术,但这邪术的确十分有用。阵中,万事皆以相反的方式呈现,阴阳颠倒。”

  “可阴气于阳间凡人来说太过伤身,因此,他必须循序渐进,先是以凡人为媒,以血气作引,将阴气先聚集在一阳气微弱之物上,把此物炼成他的法器。这法器,一般都是将死之人的身体发肤。然后,他便可以用这法器来降伏我们,将我们同样吸入这法器中,日夜佩戴,时刻吸食,如此便可益寿延年。”

  “哦,对了,作为媒介的凡人血气,最好也是极阴之体,且不能和他的八字犯冲。于是,他便盯上了年龄稍长的处子,又找了个借口,来测算你们的八字。最终,他将你们挑了进来,偷用了你们的血,还在启阵时控制了你们的躯体。”

  崔灵仪听姚初九将这一切款款道来,又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手链,暗道:“果然,他根本不是想救严家的小女儿,他来严家,只是因为想取她一缕头发。”想着,崔灵仪又将手伸到姚初九面前,问:“那你可知,该如何将这手链摘下吗?我感觉,我在阵中不受控制,皆是因为这手链。可是我试过了,没有成功。”

  姚初九垂眼看向她的手链:“我也不知道。”她说着,又看向崔灵仪的眼睛:“不过,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若被那老道发现,怕是有危险。说起来,我昨夜附在你身上,今日得以跟着你入阵。本想破坏阵法,却没想到我竟也被阵法影响,不得已离了你的身。还好你还算镇定,没有露出破绽,不然,你我怕是没有今晚这一会了。”

  “那我要如何才能帮你?”崔灵仪问,“拿不起剑,我便杀不了他。或许,你有别的破阵之法?”

  姚初九笑了,悠悠说道:“若是想杀一个人,可不一定要用刀剑。更何况……”她说着,凑到了崔灵仪的耳边:“我想,这道士延年益寿的流程如此繁复,想来,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纰漏,那……”她说到此处,适时地闭了嘴,又退回原处,笑吟吟地望着崔灵仪。

  八字、处子、头发……崔灵仪想着,心中已有了些主意,便又抬眼看向姚初九。“可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说。

  “请讲。”姚初九道。

  崔灵仪将这姚初九上下打量了一遍,只见她一身白衣,长发飘飘,就算是女鬼,也绝非是寻常的比丘尼所化。她看起来,只是一个俗世之人。还有这古怪的厢房,那夜崔灵仪眼前所见虽仅仅是幻景,可那幻景却是如此真实,崔灵仪相信,很久以前,那厢房也应是那般模样。只是,那样的厢房,也实在不像是佛门清净之地应有的厢房。

  “我要知道你的来历。”崔灵仪说。

  “我的来历么?”姚初九说着,背过身去,不自觉地勾起自己胸前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玩弄着,又有些失神地说道,“我的来历,和此事无关。”

  “可是,你于我而言,也很奇怪。如果你不能坦诚相待,那便请恕我,不能出手相助了。”崔灵仪说。

  姚初九回头望向她,若有所思,又点了点头。“的确,”她说,“可是我还是不想告诉你。”

  “好吧,”崔灵仪上前两步,从地上捡起了剑来,又顺手扯掉了地上的一张符纸,这才将剑入鞘,又故意道,“那便就此别过了。”她说着,转身便要走。

  “既如此,”她听见姚初九在她身后幽幽说着,“那我也只好不客气了。”

  刹那间,崔灵仪又感觉到一阵阴风从身后袭来。她反应很快,猛地回过身去,抬手一抖用剑一挡。握着的剑虽未出鞘,却被她甩出了半截来……然后,崔灵仪便听见了阴风之中,姚初九倒吸了一口气。再定睛看时,只见她已撤出了老远,竟立在屋檐上,低头看着她。只听姚初九自嘲道:“是我小瞧你了。没想到,你这剑还有几分意思。你……也是有些来历的?”

  崔灵仪垂下手来,那半截剑也跟着滑入剑鞘中。“我早说过,我不喜欢被附身的感觉,”她说,“告辞。”说罢,崔灵仪又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这一次,姚初九没敢追上来。

  崔灵仪回到自己的厢房中,放下剑脱了衣服倒头便睡。其实,她并不是很担心这阵法,因为,她的生辰八字是她随口捏造的。她,便已经是这阵法最大的破绽了。

  既然姚初九不愿坦诚相待,那她也没必要帮她做事、替她卖命,她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只是可怜了严家小姑娘和严家夫妇,那夫妇二人满心以为等来了救星,到头来,却等来了一个吸食阴魂的妖道。

  “也罢,”崔灵仪想,“人各有命,寻回残魂一事何其艰难。还是,早点接受事实吧。”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又有丫鬟来叫她们起床。这一夜,崔灵仪睡得格外踏实。她甚至觉得,自己在这平隐庵似乎也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了。但以防那乔老道又做些什么不可思议之事,她还是在这里看着他为好。

  于是,崔灵仪便又跟着众人去了那原本供奉这佛像的大殿。祈福的姑娘们依着昨天的位置坐了下来,大门一关,乔老道又开始念念有词。这一次,崔灵仪的意识便清晰很多了。虽然,她依旧难以动弹,但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这老道在做些什么。

  果然,如她所想,在乔老道念了一段咒语后,周围姑娘们的眼神便都逐渐空洞起来,她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如今留在这里的仅仅是一个无知无觉的躯壳。崔灵仪忙学着她们的模样,也做出同样的神情来。此时,那乔老道又举起了桃木剑来,念道:“阴兮阴兮,何集于此?阴兮阴兮,来集于此!”

  那些姑娘们也都麻木地开了口,随着乔老道念念有词。崔灵仪混在其中,也只觉一股寒气从地上猛然腾起,登时席卷了她的全身。霎时间,她又只觉得手脚冰凉。但这感觉较之前一日要更为猛烈,仿佛骤然将她投入了寒冬腊月的冰湖之中……崔灵仪不禁打了个寒颤。

  然而,这一个寒颤,却让她在这安静的人群中显得突兀了。乔老道本来正用桃木剑擢取着姑娘们的额上阴气,却听到了身后这微小的动静,忽然间身形一顿。崔灵仪发觉乔老道那一瞬间的僵硬,忙学着其他姑娘的模样,正襟危坐,强忍着刺骨的寒意,努力做出双目无神的模样,再也不敢轻易动作。

  大殿里安静极了,呼吸声在此刻都是那样明显。时间似乎在此刻停滞,窗外的落叶慢悠悠地在空中飘着。崔灵仪看见乔老道缓缓垂下手来,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崔灵仪。而这让崔灵仪更加警惕,可正当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乔老道身上时,她却忽然嗅到了一阵让她难以忍受的血腥气……

  血腥气?

  崔灵仪屏住了呼吸,又本能地用眼角余光循声看过去,只见月红竟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来,割断了身旁姑娘的喉咙,血汩汩地冒着,很快便染红了白衣。崔灵仪愣了一下,却忽然感觉自己背后一痛,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回头一看,只见自己身后坐着的静娘也拿了一把匕首出来,冷静又准确地、狠狠地插入了她的后背。

  正当她错愕不已时,方才还安静的大殿忽然间沸腾起来。周围的姑娘不知为何在刹那间疯狂起来,手里握着不知哪里来的利刃,毫不犹豫地向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捅去。被捅的姑娘却好像根本察觉不到疼痛一般,竟也只是拿着手里的刀一下一下地在虚空中划着……或许有那么几刀,真的划到了人之血肉。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大殿已是血流成河。

  而崔灵仪这才发现,她的手中,竟也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把匕首了。她甚至活动了一下手腕——哦,她可以动了。

  是了,幻象,一定是幻象。这里阴阳颠倒,眼前所见皆非真实。可是,方才身处真实的明明是她!她又该如何确定,此刻眼前所见,还是方才的真实呢?她难道还要拙劣地模仿这些姑娘的所作所为,跟着一起互相残杀吗?万一她判断错了呢?这老道可以随意在刹那间颠倒阴阳,若他又故技重施,她又该如何收手?她怎能冒这个险?

  不,绝不!

  作为这里唯一清醒的人,她要守住底线。她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即使身处幻象,也万万不可赌上这人命。

  而就在这一瞬间,周围似乎又安静了下来,姑娘们似乎仍是规矩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无表情。崔灵仪怔了一怔,忽然发觉自己手中已是空空如也。刚要低头去看时,她却忽然感觉一阵风向自己袭来——

  不好!

  崔灵仪连忙向旁躲闪,只可惜,因那手链制约,她拼尽全力,竟也未能行动自如。那乔老道的剑,还是刺中了她。所幸,这桃木剑刺偏了些许,只刺中她锁骨下四寸之处,可剑尖却已深深地没入了她的血肉之中。

  崔灵仪从来没有想过,这桃木剑也有伤人的时候。可如今也容不得她多想了,因为那乔老道又挥剑向她刺来,而周围的姑娘们像是被封了神识,依旧只是麻木地看着。如今,崔灵仪当真是孤立无援了。见那老道又要刺,她却依旧手脚无力,只得拼力向一旁栽去,又强撑着站起身来,再一躲,又让那乔老道刺了个空。纵使她手脚无力,她还是会些身法的。

  乔老道见两次皆未刺中,知道她不好对付,便在原地站定了。“原来是你,”乔老道盯着她,眼里全无一点修道之人的中正清和之气,“是你,坏了贫道的事!”

  “呵,”崔灵仪冷笑一声,“既要害鬼,还要杀人……乔道长不愧是能颠倒阴阳的一把好手啊。还好,乔道长此行落空,看起来,最多只能害死我这一个人了。不过,祈福仪式上有姑娘出了事,想必严家夫妇,也不会像从前那般信任乔道长了吧。”她说着,又暗暗拉扯着手腕上的链子。只可惜,那手链依旧纹丝未动。

  “你不怕死吗?”乔道长眯了眯眼。

  “乔道长,我也并不理解你为何对人世有这般多的眷恋,”崔灵仪直视着他的眼睛,又挺直了胸膛,虚张声势道,“想必乔道长也能看出来,我一身煞气,手染鲜血无数。我倒是不介意同乔道长一较高下,乔道长,尽管放马过来吧。”

  乔老道听了这话,将她打量了一遍,又忽然笑了。他摇了摇头,对崔灵仪道:“崔姑娘,贫道真是差一点就被你糊弄过去了。”他说着,将桃木剑高高举起:“那贫道便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他猛喝一声,那桃木剑上登时腾起了一团黑气。崔灵仪看着他剑尖上的那一团黑气,却毫无惧色。

  她在赌。姚初九在等这老道士出现纰漏,如今阵法已毁,她昨夜还揭下了一张符……若姚初九有心,她便该来的!

  可那乔老道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在等人么?”他问,“你以为,有人揭下了我的符纸,我会不知道吗!”

  他说着,眼睛一瞪,又将剑狠狠一挥,剑尖上的黑气瞬间膨胀了数十倍,直冲崔灵仪袭来!崔灵仪想要躲避,可手脚酸软,根本比不得平常,只轻轻挪动一步,便几乎耗费她所有的力气。而那黑气,已经到她眼前了——

  可此时,大殿大门忽地从外打开。两扇门重重地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刚蔓延到崔灵仪面前的黑气被瞬间打断,崔灵仪清楚地看到,一柄桃木杖从她面前掠过,最终停在了她面前,立在虚空之中,为她挡住了那黑气。

  “猖狂小儿,胡作非为!”

  癸娘的声音响起,崔灵仪愣了一愣,又低头苦笑。“你还是卜算了。”她想着,抬头看过去。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在朦朦胧胧的黑气里,她背着光,更显得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只见她迈过门槛,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崔灵仪面前,用她那已全然漆黑的眸子看着崔灵仪。

  “我来了。”她说。

  崔灵仪看着她,却不禁鼻酸,再开口时,竟染了些厚重的鼻音。“你的脸……”她说着,便再也说不下去了。癸娘的脸上又出现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像是要将她整个人从血肉里分割开来,而癸娘却立在她面前,勉力对她微笑着。

  乔老道见有不速之客,勃然大怒,又举起桃木剑,要向癸娘攻来。癸娘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伸手从空中握过木杖,又用木杖回身一指,乔老道登时便被一股强大的气流包裹着,再进不能。

  “不自量力。”癸娘轻吐出这四个字来,手腕上又一使力,刹那间,那乔老道便被轰出老远,后背重重地落在墙上,又面朝大地栽了下来,打碎了许多砖石。他抬起头,还想起身来打,却忽然呕出了一口血来。

  他不是癸娘的对手。

  “报出你的名号来。”可他仍不死心,抬头问着癸娘。

  癸娘以杖杵地,只答了一个字:“癸。”

  “好,我记住你了。”乔老道说着,猛然腾起。他握着他的桃木剑,忽然化作了一道黑影,夺门而出。他出门时带起了一阵风,又将大殿的门重重带上。大殿内被他控制的姑娘瞬间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崔灵仪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倒下的姑娘,却忽听身前的地砖上也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闷响。

  “癸娘!”

  崔灵仪忙上前一步,跪了下来,将几乎昏倒的癸娘抱进了自己怀里。“残魂就在此处……”癸娘只说了这一句,便再没力气说话了。她的黑眸已然消散,露出原本无神的双目来,眼眶里还赘着猩红的血丝。她肌肤上的血痕又明显了几分,可她双拳紧握,眉头蹙了又蹙,紧咬着下唇,一句话都没多说。

  崔灵仪看着她这模样,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锁骨下四寸之处的伤口。她知道,此刻,她最需要的是这个。

  于是,崔灵仪腾出了一只手来,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又褪下了半边衣裳,露出了那血淋淋的伤口来。她什么都没说,便轻轻扶着癸娘的头,自己又微微俯下身去,让她的唇,贴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癸娘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要推开她。可那无力的双手最终还是滑了下来,落在了她腰间,又一把抓住了她的腰带,像是在拉扯着她。崔灵仪轻哼一声,感觉到她正在细细地吮吸舔舐,伤口便越发湿润了几分,方才已稍稍凝住的血又被舌尖攻破,血丝一点一点地被渗入到了那温暖的口中。

  “都是你的……我全身上下的血,都是你的。”那一刻,崔灵仪紧紧抱着她,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