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47章 燕燕于飞(八)

  其实,韩嫇用着韩三郎的身份,已经有好几年了。

  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她十五岁的时候。那年,弟弟重病,一些从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几次三番来打探消息。她为了让那些亲戚打消这些念头,便扮成男子模样,见了他们一面。

  她一直是很聪明的。不,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她是不择手段。还未及笄时,父母便去世了,是她支撑起了这个家。她无私奉献含辛茹苦尽心竭力地抚养幼弟,防着那些盯着韩家的豺狼虎豹,只盼幼弟能早日成人。那时,她便可以将这个家交到弟弟手中了。为此,她一直活得很辛苦,倾尽全部心血,只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她什么都做得出。

  这一次也是一样。她明知道,扮成弟弟模样是一步险棋,可她还是这样做了。还好,她那时因打理家事,也瘦弱的很。而那些远房亲戚又没有见过韩三郎,她竟蒙骗过去了。

  可一个谎言,总是需要很多谎言来圆。扮成韩三郎的模样不过是权宜之计,那些亲戚还是会时不时就来上门走动。有些时候搪塞不过去,她便还是会扮成弟弟的模样,和那些人交谈。

  渐渐的,她竟然喜欢上了这种感觉。虽然那些亲戚在话里话外仍然诸多别有用心的试探,可韩嫇竟在这交锋中找到了些乐趣。她说不清这乐趣是什么,可她的确留恋这种感受。每次换下男装时,她竟都有些不舍。不过,府中事务繁忙,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思考这些琐事。

  但是,无论她如何殚精竭虑,体质孱弱的韩三郎终究没能活过那年的倒春寒。

  许是弟弟的死给了她太大的打击,韩嫇也在韩三郎病死后大哭了一场。她将嗓子哭得嘶哑,整整三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如此大哭,除了悲伤,还因为困惑。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她十分困惑,她辛辛苦苦拉扯幼弟,防着亲戚争夺家产,可如今弟弟没了,一切,竟就要成一场空……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一切,在家中下人请她出来主持丧事时得到了答案。当她手握狼毫笔,却迟迟写不下一份讣告时,她知道,她在困惑什么了。

  这个家,自父母去世后一直都是她在打理。为何,如今弟弟死了,她便要昭告天下,然后将这一切分给那些连名字都记不得的远房亲戚呢?然后呢?她又该如何?住在那些远房的亲戚长辈家里,然后等时机一到就被随便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吗?日后来求娶她的人,会有多少是真心喜欢她的人,又会有多少,是看中了她继承的家财呢?就算她嫁了,她又能做什么?继续在院墙中,为人打理家事吗?

  凭什么,她的一生要如此过?

  她有能,可以支撑起一个家;她亦有才,不比那些男人差。可为何她的才能竟被困于院墙?为何她所做的一切,都要为了父母、为了兄弟、为了丈夫?当她没了父母兄弟丈夫,她的一切在顷刻间竟不属于她了。多么荒谬!

  不!她不服,她不愿,她的一生不该如此!而这不服不愿不该,足以让她做下接下来的事了。

  “不办了。”韩嫇用那嘶哑的声音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可话音落下她却红了眼。她放下了笔,又将那落了一点的纸一把抓起狠狠撕碎。

  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舍不得那一身男装。因为,唯有在她扮成韩三郎时,她才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多年的操劳不是空耗心血。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所有的结果也都回报给了自己。唯有在她穿上男装之时,她不是为谁而活。

  她不得不承认,她是自私的。她想要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小姐?”下人十分疑惑。

  “韩三郎没有死,”韩嫇说着,看向了那下人,“他可以活着。”

  下人听了这话,神情错愕。这小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说出来的话,竟让人听不懂呢?

  只见韩嫇站起身来,努力说道:“让外边的人都停下吧。三郎的消息,谁都不许往外传!若有外传者,我必严惩之。”

  “小姐?”

  “从今以后,”她嗓子痛得紧,但好歹还是发出了声音,“我便是韩三郎。”

  她要为自己活。

  “她没有发讣告,而是封锁了消息,让府中人打造了一口薄棺,安置了韩三郎的尸身。后来,那口棺材被她藏到了后院地窖,很多年后,才终于下葬。自那以后,府中也再没有买过新的奴仆,那些仆人早在她父母去世不久时便被她筛选过了一次,留下来的,都是她可以信任的人。而且,她假扮得真的很像!一举一动,全然看不出一点儿女儿家的模样。也因此,这秘密一直不曾外传。若不是那年府上遭了贼,那贼又将这事拿出去乱说,我也不会那么早发现。”土地祠里,陈阿鹊如此说。

  外边的雨依旧很大,雨声喧哗,显得这土地祠里格外宁静。崔灵仪坐在草席上,静静地听着陈阿鹊的话。癸娘则立在她身边,握着木杖,低垂着眼,面无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说起来,那地窖入口,正对着她书房东边的窗子。只要她开窗,她便能看见那地窖……”陈阿鹊说着,顿了一顿,“我第一次见到,她这般的女子。这般果断、决绝。”

  崔灵仪虚弱地坐在地上,也默默点头。有这想法的女子或许不止韩嫇一人,可真敢这么做的,或许只有韩嫇了。

  “不过,她也没有那么小心,”崔灵仪评价着,“不然,她也不会教你读书了。”

  陈阿鹊笑了:“这便是她让我喜欢之处了。明知可能的后果,她还是会做……她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也是个很有志向的人。只可惜,这世道容不下她的志向。她只好身体力行,能做什么,便做什么。”

  崔灵仪闻言,想了一想,便明白了陈阿鹊话中之意。“所以,没能进入科举考场的,也是她。入考场前要搜身检查防止夹带,她女扮男装,自然是进不去的。”崔灵仪说。

  “唉,是啊,她满腹诗书,却连考场都进不去,”陈阿鹊叹息一声,“所以,她便在府中开设私学。她同我说过,她那时想着,若是她能教出几个学生得以金榜题名,那便相当于她也可以金榜题名了。若是她能教出几个为民谋福的清官,那就好像她在施展抱负一般。而我……”

  陈阿鹊说着,面容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她说,她想教女子读书,让更多的女子识文断字,证明自己不比外边那些男人差。为此,就算冒着些风险也是值得的。只可惜,其他人家都顾忌着她那桩丑闻,不愿将女儿送来,只有我来了。”她说着,笑着问那一立一坐的两人:“你们说,这算不算是缘分天定?”

  那日重阳,她们二人立在那向阳的山坡上说了许久的话。头顶树影闪动着落在脚下,陈阿鹊便在这一片斑驳中静静地凝望着韩嫇的侧颜。

  “我如今都告诉你了,”韩嫇说着,依旧没有直视她,“你……打算如何?”

  陈阿鹊回了神,又故意皱了皱眉,打量着她,说道:“这可得让我好好想想。”她说着,凑近去问:“你想让我保守秘密吗?”

  “此事已非我能决定。是否保守秘密,全看姑娘如何想了。”韩嫇说着,抬眼看了看陈阿鹊,又小心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低头轻声说道:“我如今是男装,若被人瞧见你我如此亲近,恐有损你清誉。”

  陈阿鹊不由得笑了:“这般小心呀?”她说着,指了指那亭子的方向:“方才,那亭子里的人可是很多的。我追你出来,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

  韩嫇听了这话,叹息一声:“是我连累了你。”

  “连累什么!”陈阿鹊没来由地有些急了,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可当她发觉自己有些激动的时候,她忽然又局促起来,连忙清了清嗓子,背过身去,道:“要我保守秘密,也可以。”

  “当真?”韩嫇忙问着,又要行礼。

  “但有条件,”陈阿鹊说着,回头看向她,眯了眯眼,“你若答应,我才应你。”

  韩嫇又低了头:“请讲。”

  陈阿鹊一笑,又一转身蹦到了她面前:“我还想跟着你读书!读一辈子!”

  “嗯?”韩嫇有些惊讶,这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要求。

  “怎么,不可以吗?”陈阿鹊故作愠怒模样,“三百篇才学了一半,你便要我半途而废了吗?”

  “不……我只是……”韩嫇说着,望向她的眼睛,“我没想到你还想要跟着我读书。你,不怨我吗?”

  “怨你?”陈阿鹊疑惑。

  韩嫇低着头:“恐你,芳心错许。毕竟,我是女儿身。”

  陈阿鹊愣了一下,又哈哈笑了。“这有什么,”她说着,却红了脸,声音渐弱,“什么芳心错付呀……”

  “原来如此……”韩嫇闻言,竟然像是有些失落。可她很快又挤出来一个自嘲的笑容,垂了眼,问着:“那,你不觉得,我很可怕吗?”

  “可怕?”

  “是,可怕,”韩嫇点了点头,又苦笑一声,“我顶了我弟弟的身份,让他不能入土为安……死者为大,应当没有人能狠下心来,做这样的事吧?”

  陈阿鹊歪着头想了想,又笑了。她竟抬手敲了一下韩嫇的额头,又笑道:“你呀,平时看着那么聪明,怎么在这件事上过不去呢?说什么死者为大,可在我看来,活着的人更重要。若是这样能让你过得更好些,为何不能做?你又没有害人,相反,你还一直在教书育人。只是换了个身份便能做这么厉害的事,何乐而不为?”

  韩嫇听了这话,不禁垂眸沉思。陈阿鹊见状,又连忙贴近了她,撒娇问着:“好啦,别想那些事了。先给我个准话:我还能不能跟着你读书?”

  “自然可以!”韩嫇一口应下。

  “好,那……”陈阿鹊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安静了下来,又回头看去。她好像听见了陈阿枝的声音,她那好妹妹如今正漫山遍野喊着她。

  “有人来找你了,”韩嫇说,“你先走吧,不要让人看到我们在一处。不然,你便说不清了。”

  “我才不理会那么多呢!我还有一句话没问完!”陈阿鹊说着,又回头看向韩嫇,仿佛根本没听见妹妹的呼唤一般。

  “什么话?”韩嫇问。

  陈阿鹊直视着韩嫇的双眸,认真问道:“我见过女扮男装的你,你为何还肯让我入府、随你读书?”

  韩嫇愣了一下,又笑了。可她刚要说话,便被那越来越近的呼唤声打断了。

  “长姐!长姐!”陈阿枝听起来很是着急。

  “陈姑娘,”韩嫇望着陈阿鹊,低声说道,“她快来了,你该走了。”

  “好吧。”陈阿鹊终究是妥协了,却又不死心地说道,“你还有一个问题没回答我呢,你可要记住了!”

  “放心。”韩嫇微笑着点了点头。

  陈阿鹊循声看去,她已然能看到陈阿枝的身影了。她没忍住叹了口气,又看了韩嫇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要走。

  “哦,对,还有,”可她刚抬起的脚又落了回来,她回头望着韩嫇,“以后,不要唤我陈姑娘了……太见外了!”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韩嫇问。

  “唤我阿鹊。”陈阿鹊说。

  “阿鹊?”韩嫇试着唤了一声。

  “很好,”陈阿鹊笑着点了点头,“阿嫇。”话音落下,她抬脚便提着裙子跑了。

  只留下在原地呆立的韩嫇。

  “阿鹊,”她想着,“阿嫇……”她忽而笑了。“你呀……这个问题的答案,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她想着、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了。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这山林野径中,就如同她那日转身离开上元灯会一般。

  但她心里清楚,这一次,截然不同。

  平心而言,她不是一个喜欢强出头的人。那日,她那般着急地从上元灯会离开,也是怕招惹是非。可当她在韩府认出前来读书的陈阿鹊却还肯收下她时,一切便不同了。

  为何还肯收下她呢?

  韩嫇是不敢说出这个答案的。但她会永远记得,上元灯会上她见到的那个穿着大红披风的少女,执拗地想得到一个燕子花灯。想要什么,便敢去争……这很好。

  而这,也足以让她念念不忘了。

  “长姐!长姐!”在这山野间,陈阿枝焦急地呼唤着。

  “我在这!”陈阿鹊提着裙子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长姐,可算让我找到你了!”陈阿枝见到她,忙松了一口气,迎了上来,“若是让爹娘知道你我没有结伴而行,怕是又要生气了。”

  “别怕,”陈阿鹊说,“我不是让你在亭子里等我吗?若是你找不到我,我回去又找不到你,可该怎么办?”

  “快别提了,长姐,”陈阿枝十分委屈,“方才,那张公子盘问了我半晌,他好吓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可惜了他那副好皮囊。”

  陈阿鹊笑了:“知道就好!”她说着,挽上了妹妹的胳膊,带着她往回走:“以后,我们躲着他走就是了!”

  她说话间,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今日竟是如此开心。

  “芳心错付……”她想着这四个字,只是笑。

  那夜,陈阿鹊躺在床上,又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在月夜窗下读诗,读的是《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读到这里,她将手里的书放了下来,自言自语着:“怕这怕那的,我才不怕呢。”正想着,她忽然听到窗外有动静,连忙起身推门出去看。只见院墙树枝边,竟有人影闪动。

  “是谁?”陈阿鹊问着,小心挪了几步过去。

  “阿鹊,是我,”韩嫇一笑,她依旧穿着鹅黄衫衣翠绿裙,从围墙上跳了下来,笑盈盈地向她走过去,“我是阿嫇。”

  然后,她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

  韩府里,韩嫇猛然从梦中惊醒。她竟出了一身的汗,面颊上也带了些酡红,忍不住地轻轻喘着气。

  “怎么……竟做了如此轻浮的梦?”她想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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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诗句出自《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