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46章 燕燕于飞(七)

  诗三百第一章 ,乃是《关雎》。

  听了一天的风雅颂赋比兴和什么采诗献诗齐鲁韩毛四家诗的东西,陈阿鹊是头昏脑胀。好在,第二天,韩五娘终于给她讲《关雎》了。对此,陈阿鹊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韩五娘带着陈阿鹊读了几遍《关雎》,又带着她一一解释了字句含义,这才说道:“毛诗序中说,《关雎》所讲为后妃之德,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也就是说……”

  “这话不对!”陈阿鹊却打断了她。

  “嗯?有何不对?”韩五娘放下了手里的书,笑问着。

  “这首诗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只看到一个人对心仪之人的难忘和眷恋,为此,他日夜反复难安,好在最后得以修成正果……”陈阿鹊说着,皱了皱眉,“未曾看出和后妃有关的东西!实在牵强!”

  韩五娘放下了书:“你这话也不无道理。可前人所讲,也必有其理由。”

  “可我觉得,这等世间最朴素的情感,比后妃什么的更合理!”陈阿鹊反驳着,她说着,又忽而一笑,向前一趴,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悄悄勾着自己的头发,“我便经历过这般情感。我也曾为一人,辗转反侧,日夜难眠,那人是,是……”她说着,故意吞吞吐吐。

  “嗯?”韩五娘一挑眉,又顺手拿起了手中的茶,就要饮下。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我甚至连她的脸都没看清,她……是我在上元灯会上遇到的一个书生。”她说。

  “噗!”韩五娘一口茶都喷了出来。

  “哎呀,韩姑娘,你怎么了?”陈阿鹊故作焦急。

  “没什么,”韩五娘咳了两声,“呛到了。”她说着,手忙脚乱地抢救桌案上的书,一时竟忘了去叫门外侍女,只自己拿了帕子胡乱擦着。

  陈阿鹊见她动作笨拙,连忙上前:“韩姑娘,我来吧。你没做过这种活的。”她说着,抢过韩五娘手中帕子,先去擦了她被水弄湿的衣裳。

  嗯,又确认了一下,当真是女子。

  “还是我来吧。”韩五娘说着,从她手里夺过了帕子,自己把衣裳和桌子胡乱擦了。“你在这里稍等,”她站起身来,“我……去更衣。”她说着,也顾不上再说些什么,连忙跑了。

  陈阿鹊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开,待到那门关上时,她再也忍不住,在屋里笑得前仰后合。没想到啊,她只是说了这几句话,一向端庄稳重的韩五娘便失态至此!

  她可真是太厉害了。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陈阿鹊变本加厉。诗三百中讲男女之情的篇章实在太多,她总能找到机会来为难韩五娘。

  “士与女为何要互赠芍药?”陈阿鹊故作不懂,问着。

  “古时,芍音同约,互赠芍药,是为结下约定。”韩五娘解释道。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陈阿鹊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我未能同那位郎君互赠芍药。”

  韩五娘默默无语。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陈阿鹊放下书本,抬头问道,“韩姑娘,这是何意?”

  韩五娘解释道:“树上的梅子只剩了三成,要求娶我的男子,到今日就别再等了。”

  陈阿鹊闻言,想了一想,又叹息一声:“唉,这话,我也想对一个人说。”

  韩五娘抬眼看了看她,却依旧没有多言。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陈阿鹊念着,又看向了韩五娘:“我娘说,如果有人在想你,你就会打喷嚏……可是这个意思么?”

  “嗯。”韩五娘点了点头。

  “可我怎么不打喷嚏,”陈阿鹊故作气恼,“那个人一定打了很多喷嚏!”

  韩五娘垂了眸,清了清嗓子:“继续读吧。”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陈阿鹊念着这几句,又故意看了一眼韩五娘,说道,“多美好的出嫁景象。”

  韩五娘不自觉地将脸一沉,却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依旧用着往日的温柔语气对她说:“是送别景象。”

  “为何?”陈阿鹊问着,挪到了韩五娘面前,“《桃夭》中的之子于归是说嫁娶之事,为何这《燕燕》中的竟不是了?”她说着,故意又凑近可几分,盯着韩五娘的眼睛看。

  韩五娘刚要对她讲解,可她一抬眼,却正对上了她的眼眸。她不自觉一愣,又忽而红了脸,连忙收回了目光,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毛诗序中说,这首诗是卫庄姜送归妾也。”

  “哦……”陈阿鹊点了点头,却根本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只又凑前去问着:“那为何,这首诗中,不是嫁娶之意呢?”

  “不……”韩五娘只说了一个字,一抬眼,却又对上了陈阿鹊的目光。她霎时间慌了,连忙站起,又故作镇定道:“这首诗历来是有些争议的,你能有此一问,很不错。”

  陈阿鹊听她夸赞自己,一时笑逐颜开,又忙道:“韩姑娘所言也是有道理的,嫁娶之事,于女方父母,不也是送别吗?”

  她说着,忽然想起自己的事来,又叹了口气:“只是,我并不明白,我的爹娘为何急着送我走。世人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我不喜欢这话,但不得不承认,大部分人心中都是这么想的,嫁出去的女儿就成了别人家的人,是个外人。我的父母,为何急着赶我去做一个外人呢?这般的送别,还真是,凄苦。就算嫁得近,以后还能常见,也改变不了什么。”

  韩五娘听了,只是沉默不语。陈阿鹊看了她一眼,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她连忙道歉:“抱歉,韩姑娘,我不该在这里发牢骚的。”

  “无妨。”韩五娘轻声应了一句,却也没有接着讲课,只是又问:“你,不想出嫁?”

  “嗯,”陈阿鹊应了一声,刚想要再倒倒苦水,却忽然想起了上元灯会的事,便又换了语气,“其实,我有意中人了。只是我知道,我爹娘多半不会同意。”

  “嗯?”韩五娘看向她。

  “就是、就是……”陈阿鹊支支吾吾起来,“哎呀,韩姑娘,这还要我明说吗?多羞呀。”

  “哦。”韩五娘又只是应了一声,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陈阿鹊的目光。“我们继续读书吧。”她说。

  “好。”陈阿鹊说着,又看着韩五娘那躲闪的目光。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但看见韩五娘避着她的视线,她心中忽然不好受起来。

  “这是为何?”她想,“难不成,是我太过了?”

  当然,这一时半会儿,她是想不出答案的。

  之后的日子里,陈阿鹊不由得老实了许多。她不再捉弄韩五娘了,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韩五娘读书。她实在是怕,她若是把韩五娘逼急了,韩五娘不教她了怎么办?比起出一口气,她更在意这件事。

  她很喜欢跟着韩五娘读书。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她认真讲课,她心里只会觉得一片安宁。甚至有时候,她自己都会不自觉地看着韩五娘出神。

  书里的世界,很是动人。那些大胆而热烈的表白,那些小心又婉转的思念,还有那些不加掩饰直宣于口的痛苦,都是动人的。陈阿鹊所能见到的不再只是自家院墙里的尺寸之地,还有书里无数具体的人所构成的最广大的天地,这些,都分外动人。

  而读书时的韩五娘,最是美丽动人。她在认真思索时会微微蹙眉,在陈阿鹊犯傻时无奈轻笑,被陈阿鹊故意打趣时又会略显慌乱地强装镇定……每一个举动,在陈阿鹊眼中,都是可爱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陈阿鹊依旧每日来跟着韩五娘读书,韩五娘也依旧悉心教导。转眼间,便从春天到了秋天,不知不觉,竟然已是重阳了。

  重阳之日,自然是要登高的。润州城外有不少小山丘,逢此佳节,城里的人都相约结伴去登高游玩。为此,韩五娘给陈阿鹊放了一天的假,陈阿鹊也得以随着父母家人出城游玩。为此,她穿了一身新衣,红衫蓝裙,明艳异常,光彩动人。但因为不能去韩府读书,她难免蔫蔫的,无精打采。

  登高游玩算什么,她如今只想坐在韩五娘面前,听她讲诗三百。一旁的陈阿枝意识到姐姐的情绪低迷,不由得开口笑问道:“长姐,怎么不开心?”

  “没什么,”陈阿鹊说,“就是困。”

  “好容易出来玩一次,总要打起精神来,”陈阿枝倒是十分兴奋,“长姐,我听说,今日有许多富家公子也会去游玩。他们叫什么、什么雅集……哎呀,我也不懂。但应该,挺有意思的。”

  “没兴趣。”陈阿鹊叹了口气,掀开车帘,看向窗外。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母亲在此时悠悠开了口:“你这孩子,也得为自己打算。”

  陈阿鹊是明白母亲话中之意的,但她并没有回应,只打了个哈欠,又挠了挠头。她并不想考虑这些事,如今,她只想跟着韩五娘安心读书。

  母亲叹了口气,也没再说什么。

  一路无话。好容易到了郊外,陈阿鹊终于得以下车换换空气。今日来登高爬山的人尤其多,抬眼望去,已有不少人登上了最高处,山下还有人带了食盒,要在这山野间用餐。此处风景不错,红枫飘落在石土上,石下溪水潺潺,山间还有几个亭子,供游人驻足赏玩。

  看着这美景,陈阿鹊的心情也好了几分,她暂时抛下了所有的不愉快,只带着陈阿枝奔向了那半红半绿的山峰。好容易出来一趟,是该放松一下。

  可没走了几步路,陈阿枝却又扯住了她的袖子。“长姐,那边亭子里人多,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她说。

  “你呀,就是爱凑热闹,”陈阿鹊说,“你也该多读读书的。可惜我平日里要教你读书,你又不学。”陈阿鹊说着,也向那方向看了过去,只见一群人正围在那亭子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陈阿枝讪讪一笑,又在口头承诺着:“回去就学!”她说着,又撒娇道:“长姐,我们去看看嘛!”

  陈阿鹊拗不过她,只得点了点头,又转头对着父母喊了一句,指了指那亭子的方向,方才跟着陈阿枝过去。两人半跑半走着到了那亭子跟前,好容易挤了进去,却只见这乌泱泱的人堆里,正有两位公子在对弈。

  好巧不巧,这两人,陈阿鹊都见过。一个是上元灯会那夜姓张的公子,另一个,单看背影她便知道,是韩五娘。

  陈阿鹊愣了愣,又连忙看向陈阿枝,咬牙切齿地道:“你故意的!”

  陈阿枝尴尬地笑了笑,却又在她面前装可怜,低声解释道:“好姐姐,那日之后,我打听了许久,才知那公子是州学里张学正的次子,叫张铉。听说张学正家教甚严,这张公子也颇有学识,是这润州城里有名的才子。但这张公子和他那古板的父亲不同,他行为更加不羁些。长姐,你夜夜都看那燕子花灯,如今,我总算可以带你来亲眼看看他了。”

  “你!”陈阿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谁说我想见他了?”可她如今气归气,却也不能走,因为韩五娘还在这里。

  陈阿枝见姐姐生气,且不像是害羞的娇嗔,也着实吓了一跳。“长姐,”她有些愣,小声说着,“我以为,你心悦于他。不然,你为何每夜都要去看那花灯呢?”

  “呦,是这位姑娘啊。”两人正说着话,张铉一抬头,便看见了陈阿鹊。他捏着黑子,看着陈阿鹊,笑了。

  韩五娘闻言,也回头看过去,她看见陈阿鹊立在那里,手里的白子不禁微微颤了一下,眼底也流露出一些慌乱和惊讶。但她一点儿多余的表情都没有,若是不细看,还以为她只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张铉却笑了:“韩三郎,怎么不打招呼?这位姑娘,你也该认识的啊。怎么,英雄救美之后,便把人家丢在脑后了?”

  陈阿鹊听了这话,脑中却轰隆一声。“他为何称她为韩三郎?她为何要用自己弟弟的名字来见人?”她意识到了不对,却想不明白。

  今日,天朗气清,一阵阵微风拂过陈阿鹊的面颊。微风中,陈阿鹊呆呆地看着韩五娘,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后来,陈阿鹊才知道,原来这一日,韩府也收到了雅集的帖子。韩五娘,便用了韩三郎的名义来此赴会了。可她来此,正好遇见了张铉,张铉认出了她,便要拉着她下棋。陈阿枝早就打听到了张铉喜欢与人对弈,故而,她远远地看到这里有一群人围在亭子里看什么,便猜这里是有人下棋,于是,她便拉着陈阿鹊来了。

  如此,陈阿鹊便再次猝不及防地遇见了女扮男装的她。

  韩五娘回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又看向张铉,微笑道:“萍水相逢的人那么多,何必都挂在心上。”

  “呵,你倒是有趣,”张铉笑了笑,又落下一子,哈哈大笑,“韩三郎,你这一片,已是死棋了。”

  韩五娘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白子,又微笑道:“我认输了。”

  “承让。”张铉说。

  韩五娘似是想回头看陈阿鹊一眼,却并没有回头。她只是站起身来,又对着张铉行了一礼:“张公子,韩某家中还有事,不能奉陪了。”

  陈阿鹊知道,她要逃了。

  “好,慢走。”张铉却也不挽留,目光又挪回到了陈阿鹊身上。

  陈阿鹊却根本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只追随着韩五娘。见韩五娘起身离开,她毫不犹豫,连忙抬脚追了上去。只在追上去前,她对着陈阿枝抛下了一句:“别乱跑,在这里等我。”

  说罢,她便跑了。

  “哎,姑娘!”张铉却远远地叫着她,“我还不知姑娘姓名呢!”可陈阿鹊哪里顾得上理他?他也只能看着陈阿鹊的背影,渐渐远去。

  陈阿枝看了看姐姐的背影,又看了看张铉,连忙垂下了头去,不敢说话。可张铉却注意到了她,又起身过来,笑问着:“小姑娘,方才那位,可是你姐姐吗?”

  ……

  “等等我!等等我!”陈阿鹊一直追着韩五娘的背影,可韩五娘却根本没有停留。陈阿鹊终于忍不住了,当即大喊了一声:“韩五娘!”

  果然,韩五娘脚步一滞,又停了下来。陈阿鹊看着她的背影在那一瞬间泄了一股力,像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陈阿鹊竟没来由地有些哽咽,可她依旧快步上前,走到了她身后。刚要说话,却听韩五娘先开了口:“抱歉。”她说着,顿了顿:“其实,你早就发现了,不是吗?”她说着,似是在苦笑:“这场戏,终于是演不下去了。”

  陈阿鹊愣了一下,却又笑了。她并没有顺着韩五娘的话说下去,只是又笑问着:“韩姑娘,如今,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姓名了吗?”

  “什么?”韩五娘有些惊讶,回头看向她。

  “姓名,”陈阿鹊重复着,“我早就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了。”

  只可惜,上元灯会时,她没能问出口。梦里的千百次询问,也都没有个答案。

  韩五娘怔了一怔,又低头回答道:“韩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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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所有诗句都出自《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