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45章 燕燕于飞(六)

  “你……如何称呼?”

  隔着屏风传来了一个女声。陈阿鹊立在屏风外,抬头望去,却只看到屏风后影影绰绰的身形正在忙碌着什么。她看着这背影,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无法,她只得收回了目光,四下看去。这偌大个房间里,竟只有她们二人,和两张桌案。令人庆幸的是,她的桌上还摆了笔墨纸砚。她看了一眼,便断定,韩府为她准备的纸笔,比她自己家里带来的,要好上百倍!

  但陈阿鹊还是颇为奇怪:怎么就只有她来读书了?可她并没有将这疑问说出口,而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女子的问题:“先生,我叫陈阿鹊。”

  “好的,陈姑娘,”那女子拿着一卷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似乎是看了陈阿鹊一眼,又边走边道,“不过,不必称呼我先生。”

  “那我该怎么称呼?”陈阿鹊想了想,试探问道,“韩姑娘?”她问着,只盯着面前这人。她语气很温柔,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岁,鹅黄衫衣翠绿裙,但眉眼神态间已有了岁月打磨出来的沉静稳重,竟给了陈阿鹊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但陈阿鹊并不怕她。这位韩姑娘虽然看着有一股子威严,但相貌十分好看。那双杏眼生得极美,单是看着她的眼睛,陈阿鹊便觉得安心。那双眼睛,让她觉得面前这人好似经历了无数风霜,如今已处事不惊,甚为可靠。

  “可以。”韩五娘回答着她方才的问题,将手里那卷书轻轻放到了陈阿鹊的桌子上,“我听说,你未曾读过书。”

  “是,”陈阿鹊垂眸,目光随着那纤细的手放下抬起,又解释道,“我认得几个简单的字,但是,没读过什么书。”

  “好,”韩五娘说着,坐了下来,“那我们今日便从识字开始。方才放在你桌上的是一本字书,为前人所作的《急就篇》。这《急就篇》乃是……”

  “我想学诗三百。”韩五娘话还没说完,陈阿鹊便打断了她。

  “诗三百?”韩五娘翻书的手微微一顿,“为何?”

  “就是想学。”陈阿鹊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如此回答着。

  韩五娘笑了:“不识字,如何能学得诗三百呢?”她说着,伸手道:“陈姑娘请坐吧。诗三百会教的,但是,总要在姑娘识字之后才教。诗三百为先秦时的作品,其用语习惯已和今时今日大不相同,相比起来,这《急就篇》更易学,适合姑娘。姑娘若是能一天掌握一章,已是难得。”

  “好吧,”陈阿鹊答应了下来,眼珠一转,却开始讨价还价,“韩姑娘,不如,每日除学识字之外,再加一篇诗三百的篇目?”

  韩五娘笑了:“你倒是会讨价还价。”

  “反正,如今这里只有我嘛,”陈阿鹊说着,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若是有其他学生了,韩姑娘再调整所授内容?我如今真的很想学诗经……韩姑娘,你便依了我嘛!”她说着,自来熟地开始撒娇。

  “那好吧,”韩五娘拗不过她,又站起身来,“那便依你。我们先讲急就篇,再讲诗三百。不过,陈姑娘,你还是要做好准备。你识字少,若是今天连一章急就篇都未能尽数掌握,我是不会教你诗三百的。”

  韩五娘说着,走到了屏风后,在屏风后的书架上找寻着。陈阿鹊看着那背影,又不禁微微出神:这个背影好生熟悉!

  可她偏生就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罢了,想不起来,便不想了。陈阿鹊四下看了看,只见这书房东边的窗子一直关着。她来时留意了一下,那边应是后院。如今天气暖和了些,这书房也该多通风才是。

  想着,陈阿鹊便起身向窗边走去,抬手便要推窗。

  “你做什么?”韩五娘的声音忽然响起,陈阿鹊不由得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这声音猛然发出,听着还是有些可怕的。

  “开窗通风。”她如实回答道。

  “不必了,近日虫蚁多,我怕啃坏了书。”韩五娘垂眸说着,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在陈阿鹊的书桌上放下一本书,道:“这本诗三百,便送给陈姑娘了。”

  “嗯?”陈阿鹊忙走回来拿起那本书,翻来看了看,虽然她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便只得又连忙抬头道谢,“多谢韩姑娘!”

  “不必客气,”韩五娘说着,坐了下来,又问陈阿鹊,“陈姑娘可会执笔写字?”

  “会的!”陈阿鹊忙说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我只会写几个简单的字,还有,自己的名字。这个,家里是找人教过的。”

  “这便足够了。”韩五娘说着,轻轻一笑。陈阿鹊看着这笑容,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不对,她要捉弄我!”她想。

  “然后呢?”崔灵仪问。

  陈阿鹊叹了口气,从神像边上跳了下来。“你说呢,”她想想就生气,“她苦口婆心地教了我一个下午,我也就才认了一半的字!”陈阿鹊说着,在崔灵仪面前晃来晃去,好似活人踱步,“不仅如此,我回家后,还要写作业!她竟让我把那一章急就篇背会!天哪,我字都认不全!”

  崔灵仪听着,也觉得这作业严苛了点。陈阿鹊很显然也是每每想起此事都要生气,她还在不停地抱怨着:“这也就罢了,她还偏偏做出要放过我的模样,说什么,若是背不会,便手抄一遍!她还真是仁慈!”

  崔灵仪听到此处,不禁看了眼癸娘,又对陈阿鹊笑道:“她这是怕你没学扎实,将你揠苗助长了,才用这法子敲打你,要你脚踏实地。”

  陈阿鹊闻言,叹了口气。“是啊,我听她如此说,便明白了,”她说着,却还是难免抱怨,“我背了一晚上,都没背会,只得起了个大早,老老实实地抄了一篇……那么多字,又难认又难写的,抄得我手疼!”

  那一章《急就篇》,在第二日午后准时地送到了韩五娘手上。陈阿鹊立在韩五娘身前,看着她审视自己抄写的作业,不由得紧张起来。

  “字,是丑了些,”韩五娘说着,放下了那几张纸,笑道,“但看得出来,陈姑娘很是认真。陈姑娘觉得如何,累吗?”

  “累!”陈阿鹊小声嘟囔着,嘟囔得非常坚定。

  “那是因为你还没认全,更没有理解字义。若是认得,便不会这么累。”韩五娘说着,又请陈阿鹊坐下:“那陈姑娘今天,想要学什么呢?”

  陈阿鹊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学生觉得,还是……嗯,先识字吧。

  韩五娘一笑:“孺子可教也。”她说着,随手翻开那《急就篇》,道:“我知你想学诗三百,可凡事总要脚踏实地。诗不是简单的文字堆砌,诗有韵律,有节奏,可咏怀,可寄托。若是读白乐天那样的诗,便也罢了,可三百篇不同。不知字音,不识字义,何以读诗呢?等你识了字,或许不用我教,你自己便可以读诗了。”

  陈阿鹊此时已无力反驳了,她只得连连点头:“都听韩姑娘的。”

  “好,那我们便开始吧,”韩五娘笑道,“但陈姑娘放心,就算如今学不来三百篇,我也会给你讲些其他更易懂的诗作。陈姑娘聪慧,定能一点就通。”

  “但愿吧。”陈阿鹊说。她知道自己的水平。

  “你可以的。”韩五娘微笑着说。

  自此,陈阿鹊总算可以沉下心来,安心读书了。不得不说,韩五娘教得十分认真,就算是教她识字,都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百姓日常所需,她能都说得头头是道,且深入浅出,每次能让陈阿鹊明白。因此,不过几日,陈阿鹊便已对韩五娘佩服得五体投地,读书识字的劲头也高了许多。不到一个月,陈阿鹊便已将《急就篇》读熟了。

  于是,陈阿鹊成了家里唯一识字的人。为此,她很感激韩五娘。在她心中,韩五娘的地位直线上升。

  “娘,你不知道,韩姑娘有多聪明,”吃早饭时,陈阿鹊忍不住地说个不停,她精神抖擞,每句话都离不开韩五娘,“唉,可惜你们听不到她上课。”

  “唉,行啦,一起来就说她,”母亲拿手指点了点她的头,“她若真有你所说那么好,为何只有你去听她授学呢?快吃饭吧。”

  “娘……”陈阿鹊实在有些不满,“你不能这么说。”

  “为何不能?”母亲笑着反问。

  陈阿鹊想了想,眼睛一瞪:“我以她为师,自然该尊师重道。如今母亲却在我面前说她坏话,不是让女儿难做吗?”

  “就你有理,”母亲笑着,又催道,“快吃饭吧。一会儿,和你妹妹,跟着你爹出去买布。女儿家,也该识得布料优劣,不要只顾着识字了。”

  陈阿鹊低头叹气:“好吧。”

  她虽不习惯听这话,但她还是不得不跟着去了。所幸,妹妹阿枝也跟来了。一路上,姐妹俩在马车里叽叽喳喳,还算热闹。父亲虽然无奈,却根本拦不住,只得放任她二人一路说个不停。

  “长姐,那韩姑娘,当真有那么好吗?”陈阿枝问。马车停了,父亲下车去看布料,车上只剩了姐妹二人。

  “自然!”陈阿鹊连连点头,正要再说上许多夸赞之词时,却听陈阿枝冷不丁地道了一句:

  “可我听说,没人愿意去韩府跟着韩姑娘读书,是有原因的。”

  “什么?”陈阿鹊不解。

  陈阿枝却红了脸,又压低声音:“我听说,韩姑娘不检点。据说,曾有人在韩姑娘的闺房里,见到韩姑娘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荒谬!”陈阿鹊瞪了眼睛,“好荒唐的传言!谁能轻易进韩姑娘的闺房?哪个外人能进?贼吗?更何况,我跟着韩姑娘学了这些时日,也未曾见有男子和她亲昵。再说了,韩姑娘有弟弟,焉知那人所见男子不是她弟弟?”

  “那她不会躲着人吗?”陈阿枝反问,“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和人私会,总不至于光明正大地来吧。更何况,弟弟那么大了,也不好同席的呀。”

  陈阿鹊一时语塞,又连忙道:“就算她有情郎,那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少操心别人的事吧!”她越说越气,干脆也下了车。父亲正在店铺里看人家的布料,她也不进去。街上人来人往的,她便往路边一站,也不说话,只生着闷气。

  她才不信方才陈阿枝和她说得那些流言,可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这流言。和韩五娘相处了这些时日,她早已认定韩五娘是个品德高尚的好姑娘。

  她立在街边,一顿胡思乱想着。想了没多久,她便累了,也不愿去想了,只想回家。她要回家好好歇一歇,下午还要去韩府读书呢!眼看着早晨的太阳变得越来越热,不知不觉竟已近正午,可父亲还在店铺里和人家聊得开心,她不禁也着急起来。正烦躁时,她忽然瞥见街角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陈阿鹊愣了一下,忽然抬脚,追了出去。

  她又看到了上元夜见到的那个书生!她很确定,她认得那个背影!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喊住他。她不知为何自己没有喊出来,或许是担心她喊了,他反而不会驻足。她只是一路追着,追过了一个坊,不知不觉,竟追到了韩府附近。

  “韩府?”陈阿鹊愣了愣,看着那书生,抬脚迈进了韩府的门槛。那一瞬间,陈阿鹊终于看清了他的侧颜。

  “这是……”陈阿鹊不觉喉头滚动了一下,“好像!”

  那侧颜,和韩五娘的简直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陈阿鹊想着,呆呆地回过头去,“莫非他是韩姑娘的那个弟弟?”

  她一路走,一路想,脚步迈得极慢。她回忆着上元灯会的书生背影,又想着方才迈进韩府之人的背影,可不知不觉,这个背影,竟和韩五娘在屏风后的身影重合了。

  “韩姑娘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陈阿枝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不……不对,”陈阿鹊猛然抬头,又回头望向韩府,“他就是她!”

  ……

  陈阿鹊回到那店铺跟前时,父亲还没有出来,陈阿枝也未曾下车,没人知道她追着一个人跑了这么远。已是正午,可她根本不着急了,她满脑子都是韩五娘。

  这一个中午,她的心都噗噗直跳。上车时在跳,回家时在跳,吃饭时在跳,去韩府听课时跳得更厉害了!

  可是,在她又看到韩五娘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却没来由地又安定了许多。

  “怎么一直盯着我?”韩五娘翻着书,问着。

  “咳,没什么,”陈阿鹊低了头,做出看书的模样,却又问着,“方才进来时,听见府上的人说,上午韩三郎并未给学生授课,不知韩三郎可是身体不适吗?”

  “这倒不是,”韩五娘依旧在翻书,语气毫无波动,“昨日有人请他去商议县学之事,他便给今早的学生放了假,出去赴约了。”

  “哦,原来如此,”陈阿鹊想了想,又道,“我就说嘛,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人,长得很像韩姑娘,我便想,那一定是韩家三郎。只是可惜,来韩府这些日子,我都没见过韩家三郎呢。”

  韩五娘抬起头来,微微笑着:“陈姑娘这般关心我弟弟,是为何?莫不是……”她说着,拖长了声音,又只是微笑。

  陈阿鹊闻言一愣,又悄悄咬牙。“好啊,”她想,“我还未戳破你,你竟反客为主围魏救赵!”

  “因为是韩姑娘的弟弟,所以我才关心嘛。”陈阿鹊说。

  韩五娘听了,却只是微笑:“难为陈姑娘了,多谢陈姑娘关心,我家三郎很好。”她说着,又催道:“陈姑娘,还不快翻书?再多说两句,这一下午便过去了。”

  “好吧。”陈阿鹊说着,打开了《诗经》。今天,她可以开始学诗了。

  “还在我面前装,”她一边翻书一边偷偷看着韩五娘,想,“等着吧,看我怎么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