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37章 木桃之报(十)

  崔灵仪拿着笔,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个名字,又细细地数了两遍,这才抬头问许妙儿:“如今是八十三人,可还有要补充的吗?”

  许妙儿想了想,叹了口气:“我们接过的客人何止八十三个。余下的,实在想不起来了。”她说着,垂眼看着那纸上名字,又道:“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怪物!上巳节时,我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我力微,竟只杀了零星几个。那最重要的田博安,阴差阳错的,竟根本未曾露面!可恨、可恨!”

  “你最想杀的人,是他,对吗?”崔灵仪放下了笔,问着。

  “是他,还有柳妈,还有这醉春楼里一切为虎作伥的人!”许妙儿说着,狠狠地拍了下身边的墙。可她如今已是鬼魂,手却穿墙而过,又无力落下。但许妙儿见了这情形,竟颇为惊讶,只低着头去看自己的手。

  “不对、明明、明明……”她喃喃自语。

  癸娘见这情形,颇为忧心。“你如今太虚弱了,”她说,“先前你怨气深重,带动灵力,不必刻意也能触碰到事物。可如今,便不成了。”

  许妙儿听着,却好似浑然不在意。她叹了口气,又看向了崔灵仪,郑重说道:“我知道,让你帮我杀了这八十三人,属实是有些为难你。这些人,我自己来,能不能杀成他们,也全看天意了。只有田博安和柳妈,必须死!”她说着,咬着牙,却在刹那间落下泪来:“是他们,害死了她……”

  自挂牌后,桃根桃叶之名便逐渐红火起来,再加上何公子的大肆渲染,桃根桃叶之名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扬州,甚至还有关于她姐妹二人的坊间歌谣流传开来……当然,许妙儿根本不在乎这些。

  这一日,好容易没有客人,姐妹俩终于得以休息一日。许妙儿趴在床上,裸露着后背,将那一大片红紫伤痕露了出来。桃叶叹了口气,拿了药膏,小心为她涂抹上去,又轻轻推开。

  “你呀,”桃叶又忍不住叹气,“你何苦同那田公子顶嘴?”

  “他侮辱你,”许妙儿气得抓紧了枕头,又因疼痛忍不住轻嘶一声,这才说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多喝了几杯狗尿,便撒酒疯!他骂你,还想打你,我恨不得……”

  “可是你顶嘴,又有什么用呢?如此,挨打的便是你了,”桃叶说着,帮她盖好了被子,“这下,他打得更凶了。”

  “我挨打没事,你不能,”许妙儿忙道,“那姓田的下手没轻没重,他每次在此过夜,都要给我们留一身的伤,还以此为乐。无论我是否顶撞,他都要打我们的。如今很好,只打了我一个。”

  “傻妹妹,傻妹妹,”桃叶连道了两声,又摸了摸她的脸,“每一次,你都是这套说辞。下次万不可如此了。惹怒了他,他只会变本加厉,你得罪不起他的。我们只要默默听着,由他去便好了。”

  “可我偏生咽不下这口气呢?”许妙儿反问,“他想打便打,想骂便骂,可又有人记得,我们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生而为人,谁又是甘心流落在这烟花之地,凭什么他能那般欺辱我们,而我们只能逆来顺受!”

  桃叶被问得一怔,又默默低下头去。半晌,她才又开了口:“桃根,有些事,既然我们改变不了,不如不去想。努力活着,方才是正事。”

  许妙儿听着,心中总觉得憋着一股气。她埋首在枕头上,一言不发。桃叶见她如此,不禁一笑,便也侧躺了下来,揉着她的头发:“怎么?生气了?”

  “没有,”许妙儿嘟囔着嘴,吐出一个字,“痛。”

  桃叶一笑,又凑近了些,轻轻揪了揪许妙儿的耳朵。“不怕,姐姐陪你。今夜,咱们好好休息,把那些烦心事都忘掉!”她说。

  许妙儿听着,连忙回过头来,笑着唤了一句:“姐姐——”

  她唤着,望着桃叶的眼眸,情不自禁地也凑近了些,目光也不知不觉地更为大胆。她看向了那朱唇,不觉悄悄咽了下口水。

  她想吻她。

  “好啦,睡吧,”却不想桃叶如此说着,她平躺回去,闭上了眼睛,“今夜好容易得个清闲,还不快睡?”

  “好吧,姐姐。”许妙儿道了一句,也老实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桃叶是知道她想做什么的。可她也知道,桃叶没有接受她的原因。这原因也没什么新奇,不过是一位姓陈的公子,扰乱了桃叶的心。

  说起来,那位陈公子也没什么特殊的,最起码许妙儿是这样认为的。起初,那位陈公子只是两三个月来一次,也就是今年才渐渐来得勤了些。那陈公子总是一副书生打扮,看起来很是儒雅随和,甚至算得上是温柔。在和姐妹二人相处时,他也从未有过如田博安那般的暴戾之举。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说些什么诗词歌赋。虽然许妙儿在楼里的这些年也学着认了几个字,但她仍是听不懂陈公子话语里的意思,因此也无多大兴趣。

  但桃叶便不同了。她,很有兴趣。许妙儿甚至能感觉到,在面对陈公子时,桃叶近乎麻木的双眼都会闪出一丝光亮来。

  每当看到那样的眼神,许妙儿心中也不免酸涩。因为,桃叶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她。她看着她的眼神里,永远只有怜爱。即使,是在她们尤云殢雨、耳鬓厮磨之时。

  而这样的感觉,在陈公子再次来醉春楼时,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桃叶姑娘,几日未见,似乎又清瘦了许多。”陈公子望着桃叶,说。

  桃叶为他斟满了酒,颔首一笑:“多谢公子挂怀。”

  许妙儿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她不说话并非是因为她不在乎,实在是因为她生着闷气,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惹姐姐不快。

  “桃根姑娘,怎么脸色不太好?”陈公子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开口问着。

  许妙儿只回答道:“身子略有不适罢了,不劳公子费心。”说着,她又看了桃叶一眼,却见桃叶正望着陈公子。

  只见陈公子哈哈一笑,又为她二人斟了酒:“两位姑娘还真是性格迥异,不知古时的桃叶桃根姐妹是否也是如此?哈哈,来,我们痛饮一杯可好?”他说着,举起酒杯,看着两人。

  许妙儿生着气,自然是将这“痛饮”二字发挥到了极致。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往下灌,谁都拦不住。即使在醉春楼里锻炼出了一些酒量,也禁不住她这么喝。到最后,她果然是最先把自己喝趴下的。不得已,她醉眼迷离地伏在小几上,满面红晕,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了。

  “姐姐……”她迷迷糊糊地唤着,却根本没有得到回应。朦胧中,她看见两个人影,正在灯下贴面细语。有些话语飘进了她耳中,她捕捉到了那么一两个字,忽然心中一酸,不禁在这酒意中落下泪来。

  “姐姐……”她念着,沉沉睡去。她多希望,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仅仅是一场梦。

  可现实很快便击碎了她的妄想。在她发现桃叶在偷偷收拾行李时,她便意识到,桃叶是认真的了。

  “姐姐,”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你在做什么?”

  桃叶的手不禁一颤,许妙儿听见她苦笑了一声。“你没看到吗,”桃叶说着,又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行李,“我要走了。”

  “走?”许妙儿问,“有人给你赎身了吗?”

  “没人给我赎身,”桃叶一边说着,一边收拾着,又利索地打了个结,“只是,我要走了。”她说着,回头看向许妙儿,并不回避她的目光。她甚至笑了:“陈公子说,他要带我走。明日,他就会来带我走。”

  “这样的鬼话,你也信吗?”许妙儿问着,上前一步,“你难道不知道,私逃出去,是什么下场?”

  “我知道。”桃叶笑着回答道。

  “知道?知道你还要如此?”许妙儿急了,却还记得压低声音,“你要知道,若是私逃失败,受苦的只会是你!他若真是在意你,便应该给你赎身,而非是不负责任地偷偷带你离开!”

  “住口!”桃叶低声喝止了她的话。

  许妙儿一愣:“姐姐,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凶。”她问着,眼里不知不觉含了泪。

  “对不起,”桃叶避开了她的目光,“我只是,实在受不了了。我想要离开这里,我不想这辈子都做一个妓女……桃根,你明白吗?”桃叶说着,顿了一顿,又低头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带你一起走。可是,陈公子说,他怕三人太过显眼,所以,所以……”她说到此处,也不忍说下去了。

  “所以,你便要舍弃我?”许妙儿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我明白,我明白你想要离开,可你私逃,一旦失败,会死的!”许妙儿不停地强调着这一点,“你知道那陈公子的底细吗?你知道他郡望何处、籍贯何方吗?你知道他家中几口人,人均几亩地?你甚至不知道他嘴里的话是真是假!姐姐!”她抓住了桃叶的手:“我求你,不要莽撞行事。男人信不得,这个简单的道理,你如今还不明白吗?我是你的妹妹,我不会害你。”

  “妹妹……”桃叶念着这两个字,又是一阵苦笑。

  “是啊,姐妹,”许妙儿说着,握紧了她的手,热泪盈眶,“你是桃叶,我是桃根,你我是姐妹,谁都无法拆散我们!”

  “不、不是,”桃叶竟然摇了摇头,“我们不是。”

  “什么?”许妙儿一愣,“你在说什么?”

  “我们……不是姐妹,你不是桃根,我也不是桃叶,”桃叶垂泪说,“醉春楼里有过很多个桃根桃叶,单我有过的桃根妹妹,便有三个。桃根桃叶只能在醉春楼生活,你我在醉春楼是姐妹,是对方的倚仗……可是……”

  许妙儿听了这话,心登时寒了一半。是啊,她不是桃叶,她也不是桃根。不过两年时间,她怎么竟快忘了?她竟真的把自己当做桃根,把眼前这人,当做她的姐姐,唯一的姐姐。可她却说,她并非她唯一的桃根妹妹……

  “是啊,我不是桃根,我是许妙儿……许妙儿,你可还记得这个名字吗?你怕是从未将这个名字放在心上,你也从未交心于我,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许妙儿眼中含泪笑着说道,又连连点头,“所以,如今你要出醉春楼,我们便要形同陌路了,是吗?”

  “不是!”桃叶说着,背过身去,眼泪直流。“我是真的把你当亲妹子,”她说着,浑身发抖,“可是,我也是真的厌恶这里!我不想一辈子流落风尘,我不想一辈子对着男人卖笑,我不想每天睁眼枕边都是不同的人……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恶心!”

  “那……我呢?”许妙儿追问着,“我也让你恶心吗?”

  桃叶说着,摇了摇头,哽咽难言。许妙儿也是泪流满面,她又扯了扯桃叶的衣角,道:“姐姐,我也不想你一直在此处,可你三思而后行好不好?如今太过危险了。你可以等人来给你赎身,或者我们自己攒钱,自赎出去。姐姐,你曾说过,活着最重要,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如何今日便要一头扎进这看不见的前路啊!”

  桃叶仰起头来,又摇了摇头。许妙儿立在她身后,却不禁有些恍惚:她是在笑吗?

  “傻妹妹,”桃叶说,“可他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提出要带我走的人。就算他出不起赎身费用,我也认了。”她说着,回头看向许妙儿,微笑道:“他,便是我的希望。我等到了。”

  许妙儿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她觉得自己可笑:这世间果然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人。只是可惜,在桃叶心中,她并不是那个人。

  “好吧。”许妙儿一边笑着,一边擦去泪水,“你打算何时离开?”

  “明日黄昏,”桃叶说,“那时,城门将闭,醉春楼里也正是忙时。我们会赶在城门落下前出城,醉春楼里一时也分不出人手追捕我们……从此,天高海阔,彻底离开这鬼地方!”

  “明日黄昏……好吧,好吧,”许妙儿说着,回身到梳妆台前拿了一个妆奁来,递给了桃叶。“姐姐,”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姐姐了。两年姐妹之情,于我此生,已然足矣。这一点东西,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许妙儿说着,将这妆奁塞进了桃叶手里。她望着她的眼睛,看见她只是流泪,她终于不忍再看,主动扭过了头去。“姐姐,”她说,“今夜,我会去别处歇着。你我,就此别过吧。”

  “桃根……”

  “望你以后,平安喜乐。最好,你我此生,再不相见……”许妙儿打断了她的话,又捏紧了手中袖子,“还有,我,叫许妙儿。我希望你记得,那才是我的名字。”

  她说着,拉开门,抬脚便走了。

  “我真后悔,那日没有拦住她,”许妙儿说着,望着她曾用过的梳妆台,泪如雨下,“等我再见她时,她已浑身是伤,被官兵拖回了醉春楼……而那距离她出逃,不过才三日。那个姓陈的,害怕官兵,带着她逃了两天,便将她丢在了路上……她、她是……”她说着,已是哽咽难言。

  “许姑娘……”癸娘走了过去,用她独特的办法,安抚着这个小姑娘。说起来,她去世时,也不过十八岁。

  “她是被活活打死的!”只听许妙儿颤声说着,“按照醉春楼的规矩,私逃者,要当众,乱棍打死。她、我……我亲眼看着她……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