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34章 木桃之报(七)

  “柳妈,这便是许家的姑娘,今年十一。”老婢说着,将许妙儿提溜着推到了柳妈面前。许妙儿还想挣扎,却被那老婢死死地抓住胳膊。可惜她生得瘦小,根本挣不开。

  柳妈正喝着小酒,看了许妙儿一眼,这才慢悠悠放下酒杯:“模样不错。”又说:“转几圈。”

  老婢闻言,松开了手,可许妙儿却执拗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老婢见状,一个巴掌就打了过来:“让你转!”

  许妙儿的脸颊上登时火辣辣一片,眼里也盈了泪。可形势所迫,她也不得不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柳妈上下打量着她,又点了点头:“哪里都好,就是太瘦了,脾气,也不好。”又问:“多少钱?”

  老婢笑道:“她那赌鬼老爹就在外边等着呢,不如把他叫进来,咱们面谈?”

  “哪有那些闲工夫去见外人,”柳妈嫌弃地撇嘴,“是不是那赌鬼要价太高,你不好意思替他开口?”

  老婢叹了口气:“唉,确是如此。那泼皮竟想要五十个铜板。”

  “五十个?”柳妈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又拿着扇子指了指立在一边的妙儿,“你看看这个黄毛丫头,如今看着还可以,可到底还没长开,老娘还要养她几年,才能让她接客赚钱。万一她日后病了、丑了、死了,我这醉春楼的损失,谁来赔?”柳妈说着,一拍桌子:“你告诉他,二十个铜板,爱要不要!”

  老婢听了,连忙退出去问,不过片刻便又回来了。“柳老板,”老婢说,“他应了。”

  “好,”柳妈一挥手,“去帐房领钱吧。”

  老婢听了,转身便走。许妙儿听了,还想跟着冲出去。柳妈刚想叫人去拦,却见许妙儿在即将迈出门时便停住了脚步。柳妈觉得好笑,不禁站起身来,笑盈盈地问着:“怎么不跑了?”

  许妙儿望了会儿门外,又回头看向柳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卖我了,我再跑出去,又有什么意思?说不定,他还会再把我卖掉。”

  柳妈哈哈一笑:“算你识相!”她说着,走到许妙儿身边,一把揽过她,带着她向后院走去,笑道:“小姑娘,这醉春楼里纵有万般不好,可有一点是要比外边强的:在这里,你能吃饱饭。”她说着,将许妙儿一推:“你看看这些姐姐,哪个不是锦衣玉食?比在外边,风光百倍!若在外边,她们不知饿死多少回了!”

  许妙儿听了这话,环顾四周,眼里又含了泪,回头看向柳妈:“我不是三岁小儿,你也不必说这些鬼话来糊弄我。你可知外边的人都如何说这里的?你以为我还会上当吗?你不过就是……”

  “没规矩!”柳妈闻言,脸色一变,抬手便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许妙儿的脸上,方才的笑脸也全部收了回去。“来人,”柳妈招呼着,“带这小妮子去后院,好生管教!”

  “醉春楼的后院很大,”癸娘边走边说,“那日我初进醉春楼时,他们押着我走了许久,才走到关押我的地方。听起来,只有挂牌的姑娘才能住在楼里,其余诸人,都在后院住着。同时,后院也是他们动用私刑的地方。我在醉春楼的几日,常常能听到外边传来的打骂声,和小姑娘的哭声。”

  崔灵仪和癸娘在城外荒郊野岭歇了一夜,天一亮,她二人便去了附近村落里与人换了衣服,这才又回了城。到扬州城里时,也是午后了。

  那夜,醉春楼的大火被及时救了下来。火势看着虽大,却只烧了后院和楼上的几间屋子,虽然整座楼被烟熏得不成样子,但到底还能住人。只可惜,那夜有几个富家公子没能及时逃出去,被困在了楼里,在滚滚浓烟中窒息而死。

  这可将醉春楼的柳妈急坏了。崔灵仪听路边行人议论说,柳妈这几日动不动就去府衙,哭着去又哭着回来。府衙也派人来查过,可并没有查到人为纵火的痕迹,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意外。而这对柳妈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那些死了儿子的人家在这两日里轮番上门来闹,一定要让柳妈给个说法,还有要让柳妈抵命的。吓得柳妈不知藏到何处了,只剩下了些姑娘在楼里。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忘记赚钱。姑娘留下了,龟公却也留下了。即使这醉春楼成了刚被火烧过的危楼,她还是要让龟公监督姑娘们接客。不过,谁都清楚,醉春楼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不会有多少客人。龟公们留下的主要目的,是防止姑娘们趁机逃跑。

  如今,这整条街萧条了许多。崔灵仪带着癸娘走在街上,远远地望着昔日繁华的醉春楼,不禁长叹一声,又问癸娘:“这都是许姑娘做下的?”

  癸娘点了点头。

  “佩服之至,”崔灵仪赞叹着,又叹了口气,“可惜,仇还没报完呢。只烧了个后院,实在不够。”

  “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癸娘说,“她去年新死,就算怨气深重,也没有多少灵力可供支配。如今做成这般,已对她自身损耗极大。”癸娘说着,站住了脚步,她闭了眼睛,崔灵仪知道,她在偷偷动用灵力。

  片刻之后,癸娘睁开了双眼,又问崔灵仪:“她果然还在醉春楼,在她旧日的房间里。我们最好是夜里去找她,那时她和我们说话也不会太费力。崔姑娘,你有办法带我进去吗?只怕我得和她见一面,好好谈一谈,最好,还不能被人打扰。”

  崔灵仪闻言,故意凑近了些:“你不是说,你是要来找木杖的吗?”

  癸娘一笑:“难道你不关心她?”

  崔灵仪无奈向后退了一步:“我的确是个爱管闲事的。”她说着,看了看四周,又对癸娘道:“想进这醉春楼,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何?”癸娘忙问。

  崔灵仪看了看醉春楼上被熏黑了的木头:“故技重施,即可。”她说着,笑着指了指醉春楼:“那后院,不是都被烧没了吗?”

  于是,那日傍晚,醉春楼的龟公在后院废墟上发现了一块带血的砖头,砖上还有歪歪扭扭的四个字,请人辨别了后,他们大吃一惊:桃、戌、火、报。

  做贼心虚的人总是很多的。当大部分人都做贼心虚的时候,恐慌情绪也会在群体中弥漫开来。当戌时前,后院又飘出来缕缕黑烟时,龟公们彻底慌了,连忙带着姑娘们躲出了醉春楼,生怕断了柳妈赚钱的门路。可那些姑娘们无处可去,也只得立在墙根下,瑟瑟发抖。

  “不得已而为之,只得让这些姑娘们委屈一下了,”崔灵仪带着癸娘翻过了后院才堆起来的脆弱的围墙,“不过,场子确实清了。想来,今夜,他们都不敢贸然回来。”

  “若是回来了呢?”癸娘笑问。

  “再吓走就是了,”崔灵仪扶着癸娘迈过那一片残砖破瓦,“他们心里有鬼,自然会怕。”她说着,总算带着癸娘走到了一片平地上,又连忙问癸娘:“你的木杖在何处?”

  癸娘微微一笑,松开了崔灵仪的手,又半跪了下来。崔灵仪只见她轻轻叩了三下地,便又胸有成竹地站起了身。“等一下便好了,”癸娘说,“一会儿,它会自己过来。”

  “这又要耗费多少灵力?”崔灵仪问。

  癸娘答道:“由距离而定。越近,所耗灵力越少。我如今灵力有限,所以也不敢太过妄为。”话音落下,那木杖倏的一声便到了癸娘面前。癸娘一抬手,那木杖便稳稳地落在了她手中。

  “好了,”癸娘说,“如今总算轻松些了。我们可以去找许姑娘了。”癸娘说着,用木杖指了个方向,又道:“她在二楼,东侧第三间。”

  “这么简单的舞都学不好,还顶嘴,”龟公骂着,拿着木棒狠狠地打了下妙儿的臀肉,“这么多年了,还连个规矩都不懂!若不是你还要挣钱,打死你算了!”

  他骂着,又是狠狠几棒子。许妙儿被一群老婢龟公按着,一开始挣扎的力气此刻早已消耗殆尽,只能任由着这几人对她下着狠手。这些年,这样的毒打她也没少挨。可每一次毒打之后,她还是我行我素,尽惹柳妈不痛快。

  “行了行了,别打死了,这丫头也是倔,打半天连个声都不吭,”老婢摆了摆手,“拖下去,饿她两顿,就长记性了。”

  许妙儿已是满脸的汗泪,被拖下去时浑身都忍不住发抖。醉春楼里的打法很讲究,为了以后好接客,打了半晌都不见破皮,可是疼得能要人命,有许多姑娘都没撑过去。许是她命大,来这里三年,挨打数次,但都挺了过来。

  这一次,也是一样。她依旧被扔进了那间不见天日的柴房,她知道,他们会结结实实地饿她一天,又会因为怕她饿死,将她接出来。只要她能挺过这一天,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只是,这一次柴房里还有别的人。

  “可怜的小姑娘,”她听见身旁的女子问,“怎么被打成了这副模样?”

  “因为我不听话。”许妙儿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但仅仅是听声音,她便知道,身旁这人她没见过。有些姑娘是住在楼里,并非后院,她不熟悉也是正常。可这位,她根本见都没见过。

  “你是……”许妙儿索性开口问着。

  “他们……想让我当昭君,”那女子笑了笑,妙儿听得出她声音里的苦涩,“然后我就到这来了。”

  “昭君,不好吗?”许妙儿迷迷糊糊地问着。

  “古来女子,命运多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昭君亦是如此。她做了那么多牺牲,可照样是任人评说、遭人非议、供人臆想,得不到半分应有的尊重……又如何,算得上好呢?”女子说着,叹了口气,“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许妙儿听得快睡着了。女子见她如此,不禁忙轻轻推了推她,又说:“傻孩子,这会儿千万别犯迷糊。”她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小块绿豆糕来,递到了许妙儿嘴边:“这是我刚刚悄悄拿的,他们没发现。碎了些,你不要嫌弃,快吃了吧。”

  许妙儿强睁开双眼,朦朦胧胧看见那人伸过来的纤细白嫩的双手,捧着一小块绿豆糕。她想都没想,一口便咬了过去,将绿豆糕全部吞入了口中。

  “多谢。”她说着,又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哎,小姑娘,不能睡,”那女子又轻轻推了推她,“若是连疼都无法让你清醒,便麻烦了。”

  “好……”许妙儿强撑着应了一声。

  “我们说说话吧,”女子说,“我今年十五,你多大了?”

  “十三。”许妙儿说。

  “比我小两岁,”女子说着,语气里满是怜爱,“这么小,身量还没长起来,便到这里来了。这世道,简直不给人留活路。”她说着,又连连叹息。

  “我没接客,”许妙儿辩驳着,“暂时还没有。”

  “那,你想逃吗?”女子问。

  “逃?”许妙儿冷笑,“逃到外边,还是过不好。说不定还会被人卖掉,被爹娘卖,被夫家卖,有时随便一个路人都能把你打晕卖了。更何况,逃了,只有死路一条。你若逃了,他们会把你打死的。我见过他们打人,将人拉去后院,麻布一蒙,便是一阵打,任你如何嚎叫都不会停手,血淋淋的。”

  “但至少可以有一些尊严,有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女子说着,语气越发柔和,“人这一生,总是要为值得的东西活着。若是在此处才能活,我,宁愿死。”

  “尊严,你说得好生轻巧,”许妙儿直摇头,“我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不,不对,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没有这种东西了。若是所有人都为尊严而活,这世上就没什么人了。”

  “那你为何而活呢?”女子问。

  许妙儿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或许我本不该来这世间,如今来了,也只不得不在这世上,混口饭吃。这一辈子混过去了,就算完了,再不来了。”许妙儿说着,缓了缓,又抬头看向那女子,可惜夜里昏暗,她看不清女子面容。

  “你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吧,”她问,“你的手上毫无劳作痕迹。你这等出身,流落至此,自然心中不平,才口口声声什么尊严。你若不是落魄了,也不会有机会遇到我,更不会在意我所思所想、为何而活。你也别把话说太早,说不定过些日子,你也会和我一样,觉得活着便够了。”如今的许妙儿,说话满是火气。在醉春楼这些年,她的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执拗。仿佛只有如此,她才能刀枪不入。

  女子闻言,愣了一下,又摇头苦笑道:“或许吧。”她说着,又揉了揉许妙儿的头发:“我娘曾经说过,人可以苟且偷生,想要活着也不是什么错,但一定要明白,活着并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这话并非是要人轻生,而是说,人要看清自己的心。我想,有朝一日,你也会遇到一件这样的事,或者,一个值得的人。那时,你或许依旧会选择糊涂活着,但那件事给你的震撼、感动,或者诸多其他的情绪,都会是你毕生难忘的。”

  “哦?是吗?”许妙儿愤愤不平,“我不觉得我会遇到这样的事……我恨这个世界,我恨所有人!”

  “傻姑娘,”女子笑着,“真是个傻姑娘。”她说着,调整了一下坐姿,又对许妙儿道:“既然你如今不想听我说话,那我给你唱歌听吧。”

  “嗯。”许妙儿轻轻点了点头。

  女子微笑着,又清了清嗓子,在窗罅中透进的月光下开口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那一夜,许妙儿不知自己何时才睡着的。她记得她强撑了很久,也听着这女子唱了不少的歌,歌声轻柔婉转,可惜她不懂词句之意,最后还是睡过去了。所幸,她运气比较好,睡过去了还能醒来,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同许多其他没挂牌子的姑娘挤在一张床上。

  “你醒啦,”有姑娘笑着戳了戳她的脸,“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姑娘笑着,爬下床去,给她倒了一碗清水来。

  许妙儿趴着接过水来,喝了一口,问道:“又是你们把我接出来的?”

  “不是,这次是他们将你抬出来的,”那姑娘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道,“你不知道,和你被关在一处的那姑娘,逃了!”

  “逃了?”许妙儿着实有些惊讶。

  “是啊,逃了,”那姑娘说,“逃了有些时候,然后他们才发现柴房的门开了。如今他们去追了,也不知追到没有,追到以后又会如何?”

  “多半是乱棍打死,”旁边的姑娘接话答道,“这些年也没少见。”

  许妙儿听着,不由得发怔。“我告诉过她的,”她想,“可她怎么还敢逃呢?”她想着,放下了晚,便想要翻身,可翻了一半她便又疼得翻了回来。

  “活着并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许妙儿又想起了那女子的话。“或许吧,”她想着,闭上了眼睛,“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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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出自《诗经·卫风·木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