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33章 木桃之报(六)

  “癸娘!癸娘!”

  崔灵仪一路喊着,一路问着,一路追着,不知不觉竟追出了城,到了一处乱葬岗附近。风声呼啸着,乱坟岗上的白杨叶子随风瑟瑟。崔灵仪抬头望去,只见那修长的身影正背对着她,在风中静立着,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是如此的孤独。

  崔灵仪见状,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子悲怆,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了她和癸娘两人而已。而她唯一可以亲近的那人,正背对着她,拒她于千里之外。她叹了口气,放慢了步伐,忍着这乱坟岗上难闻的、腐朽的气味,绕过那暴露于外的白骨,一步一步靠近了癸娘。可当她终于走到癸娘身后、只相隔几尺时,她却不自觉地站住了脚步。

  癸娘正闭着双眼,大口呼吸着。她似乎并不觉得这乱葬岗上的空气有多难闻,她只是不得不努力地呼吸着,她是如此渴求这里的味道。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如此怪异。

  “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来。”癸娘开了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

  崔灵仪看着她的背影,喉头滚动了一下:“你是我的朋友。”天空乌云密布,乱葬岗上的风也更猛烈了些。

  “朋友,”癸娘轻轻摇了摇头,又猛然回身过来,盯着崔灵仪,声音在刹那间尖锐了许多,“这样的朋友,你不害怕吗?”

  风声更大了许多,将她的头发吹得更凌乱了些。她的黑眸又显露出来,散发着诡异的缕缕黑气,面上血痕若隐若现,似乎即将要将她整个人割裂开来。哪里有凡人会是如此模样?

  崔灵仪望着如此的癸娘,鼻子忽然一酸。她一言未发,只上前几步,轻轻将癸娘拥进了怀里。

  癸娘一愣,反应过来,便要挣扎。“当真是无知者无畏,”她说,“方才你也看见了,我并非凡人,你当真不怕吗!”

  她越是挣扎,崔灵仪便抱得越是紧。“不怕!”她说着,用尽浑身的力气以双臂箍住癸娘,生怕她挣开自己。“说了不怕,就是不怕,”在大风的席卷中,崔灵仪如此说着,“你是我的朋友!”

  可癸娘依旧只是想挣开她。只听癸娘又冷笑一声,咬牙问着:“说的容易!我食人血肉,吸人尸气,方得存世。你也不怕吗?”

  “不怕。”崔灵仪说。

  癸娘沉默了一瞬,语气柔和了些许,又问着:“我活了很久,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任谁见了我这般模样,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你如今说,你当我是朋友,可茫茫人世,又有几人能交付真心与我为友?你不知我来历,如何敢如此大言不惭?说不定,如今说着不怕,日后反应过来,也躲着我走。若只是躲着我走便罢了,说不定,你还会用你的剑……”

  她说到此处,崔灵仪忽然松开了拥着她的手,又后退一步,猛然拔出了背上的剑。“你……”癸娘听到利刃出鞘的声音,不禁颤声叫了一声,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罢。”癸娘说着,闭上了眼睛。果然,下一刻,她便闻到了血腥气。只是,她的身体上并无半分疼痛,而那血腥气直接被送到了她面前。

  “你要食人血肉,”崔灵仪说着,右手顺手将剑收入鞘中,又抓过了癸娘的手将她向前一拉,正对上她鲜血淋漓的手腕,“便来喝我的血吧。”

  说着,她将左手手腕轻轻向前递了递,鲜血正蹭上癸娘的唇。风声更猛烈了些,也将这血腥气源源不断地送入了癸娘的鼻腔。那是她抗拒不了的味道,她登时红了眼眶,只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崔灵仪见她眉头紧锁,生怕她又要挣脱自己,连忙将手腕紧紧地贴到了她的唇上。在触及她唇瓣的那一瞬间,崔灵仪的心彻底静了下来,而癸娘的眼泪也在此刻掉落下来。随后,她终于伸出了舌头,微微蹙眉的同时,又忍不住地吮吸着、舔舐着。在鲜血面前,她没有理智,她抗拒不了。

  崔灵仪笑了,她甚至说不出来这是为了什么。她只知道,在癸娘终于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她的伤口时,她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虽然她也意识到,这想法,诡异的很。

  黄昏时分,两人并肩坐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边上,一时无言。这里很偏僻,并没有什么人。崔灵仪已包扎好了自己的伤口,只静静地坐在癸娘身边,望着癸娘。见癸娘已恢复正常,她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微风拂过癸娘面庞,带着她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可癸娘的心情,却好像并不怎么好。

  “你没有要问的吗?”半晌,还是癸娘先开了口,问着。

  “没有,”崔灵仪收了目光,随手捡起了一块石头,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如今知道,你并非嫌弃我天煞孤星的命格,我便没什么可问的了。我身体很好,不怎么生病,你以后若是……饿了,还可以饮我的血。我有很多血,不会让你饿到的。”崔灵仪说着,将手里的石头轻轻丢出去,在小溪里打出了两个旋儿来。

  癸娘苦笑一声:“你不必如此。”

  “如此,是指什么,”崔灵仪站起身来,望着辽阔天空,轻声叹息,“癸娘,你可想过,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每日和我擦肩而过的人便有千千万万,可是这么多人里,都没有一个能真正亲近我的人。所幸,在茫茫人海中,我遇到了你。癸娘,我既然把你当朋友,便是认定了你。你不嫌弃我是个克星,我自然也会以一颗真心待你。”

  崔灵仪说着,顿了一顿,又站起身来,这才接着道:“我如今知道,你有苦衷。我没有见过你见过的世界,或许就算你将内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也不会明白。但不明白,并不代表我会做伤害你的事。以后,我不会强迫你说什么了。虽然,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但我希望,我们能在一处,一路同行,可好?”

  崔灵仪说着,回头看向癸娘,却见癸娘低下了头。她不禁有些失落,只是又俯身拾了一块石子儿,狠狠地向小溪里砸去。正当她要再捡两个石子儿时,忽听身后的癸娘开了口:“我不是凡人。”

  “嗯?”崔灵仪回头看向癸娘。

  癸娘依旧低垂着眼:“我是巫。”

  “巫?”崔灵仪问着,又看向了癸娘腰间的龟甲。哦,巫。

  “是的,巫,我曾经被人唤作巫癸,”癸娘说,“如今,巫的名声不太好。可在很久以前,巫的身份很尊贵,要学的东西也很多……那时,我也没有眼盲。只是如今,我看不到了,似乎,也没有从前的模样了。”她说着,似乎是自嘲地笑了一笑。

  崔灵仪没有说话,只是又坐回到了癸娘身边,撑着下巴静静地听着。只听癸娘继续说道:“很久之前,我遭逢巨变,再苏醒过来时,我的身体便发生了一些变化。若我使用巫术,即使是占卜通灵这样的小事,我都会损耗自身灵力。灵力尽时,性命有危,便要人之血气尸气来续命。若是一时寻不到血气尸气,我便会沉睡,不知睡多久才能醒过来。”

  癸娘说到此处,似有些哽咽,却又强笑着问崔灵仪:“听着,很恶心吧?而我,就靠着这恶心的法子,苟活了很久……很久。”

  “占卜……”崔灵仪听着,一时自责起来,“对不住,之前是我……”

  “不是你,”癸娘摇了摇头,打断了她,“你不知内情,而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你心有不悦,亦是情理之中。而巫的职责是侍奉鬼神,不干预人间事。我恪尽职守,在你眼里,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癸娘……”

  “崔姑娘,”癸娘垂眸说,“还是要多谢你。”

  “一点血没什么……”

  “我听到你在为我哭了,”癸娘又打断了她的话,“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我哭过了。只是我当时醒不过来,不然,我一定要为你擦擦眼泪。”

  崔灵仪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脸又不觉一红。“说这些做什么,你如今已好了。我也知道了你为何会那般,想来,以后,我也不会有机会为你哭了。”她说。

  “这便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癸娘说着,严肃起来,“崔姑娘,我虽与常人不同,但你也不必以身食我,我也不想用你的血来续命。”她说着,摸索着牵住了崔灵仪的手:“你方才说,你把我当朋友,那我也会把你当朋友。哪里会有人,喝朋友的血呢?”

  崔灵仪听了这话,竟失落起来。她挪开目光,看向了天边夕阳,又眯了眯眼睛。“再说吧,”她说,“若再有一次,我还是会将自己的血喂给你。”

  “崔姑娘……”癸娘有些急了。

  这次却轮到崔灵仪抢话了。“你方才说你活了很久,我虽不知你究竟活了多久,但可以料想,在这些岁月中,你没少为此事发愁,”崔灵仪说,“如今日一般吓到了王五哥的事,想来也不会是第一次发生了。你放心,我也不是什么心理阴暗之人,不会上赶着让你喝我的血。但若真到了紧急关头,我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你置身于险境。”

  “崔姑娘……”癸娘无奈了许多。

  崔灵仪的倔脾气却上来了。她抽出了被癸娘握着的手,又站起身来,一边解衣一边说着:“事已至此,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昨日三月三,本该祓禊春浴,却耽搁了。如今虽迟了一日,但太阳还未落山,趁着这时候沐浴一次,还来得及。”她说着,先将怀里的东西小心放下,又将衣服尽皆褪去,放在岸边,然后便一步一步走进了这小溪里。

  “夕阳……”癸娘念着,抬头朝向西边。落日余晖斜挂在天边,她虽看不到,却也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阳光、阳光……已经很多年了。她行走在太阳下,感受着太阳的温暖,却再看不到一寸阳光。

  崔灵仪正在水里赌气沐浴着,忽听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只见癸娘正在宽衣解带,也要向水里走来。崔灵仪微微有些吃惊,又连忙扭过头来,不看癸娘。“你,你这是做什么?”她问。

  “沐浴,”癸娘言简意赅,踏进溪中,“上巳节后,天气转暖,是该沐浴了。”

  “好、好吧。”崔灵仪不觉有些结巴,却依旧背着身,不看癸娘。

  癸娘也不说话,崔灵仪只听得到她泼水的声音。一时,安静的很。

  这份安静随着太阳的落山而越显焦灼。最终,还是崔灵仪忍不住,在空中出现点点繁星时开了口:“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我要回醉春楼,”癸娘说着,又向身上泼着水,“我的木杖落在那里了。那木杖是我早年间炼成的法器,可以为我探路而不动用我的灵力。”

  “好,”崔灵仪点了点头,“我们何时回去?”

  “越早越好,”癸娘说着,又低头洗着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亮的,“醉春楼里怨气太重,有位姑娘复仇心切,要做的事已超出了她的极限。若她执意如此,便只是平白损耗,弄不好还会伤及自身。我去醉春楼,便是想劝一劝她。可谁曾想在楼里许多日,竟只见了她一面,还没能拦住她。”

  崔灵仪听到此处,又自责起来:“我昨日,是坏了她的事吧?”

  “倒也无妨,”崔灵仪听见身后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像是癸娘站起身来了,只听癸娘继续说道,“以她的修为,本也报不了仇。我只是不忍她如此一意孤行,这才相劝。”

  崔灵仪听见癸娘踏上了岸,又听见她悉悉索索的穿衣声,这才连忙转过身来。可惜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崔灵仪垂眸想了想,又悄悄叹了口气,便也追上了岸。她先急急忙忙地自己穿好了衣服,又连忙捡起癸娘放在地上的衣服,如往常一般帮她穿衣。与此同时,她嘴里也没闲着,问着:“她为何要报仇?她是桃根桃叶中的一个吗?我可以帮到什么吗?”

  癸娘微微一笑,回头问崔灵仪:“崔姑娘,你要我先答哪一个?”

  虽然她双目无神,但崔灵仪分明瞧出她眼底的笑意。

  “你……随意。”崔灵仪说。

  癸娘穿好了衣服,自己摸索着系着衣带,对崔灵仪道:“崔姑娘,你或许真的能帮上忙。”

  “哦?”崔灵仪不禁挑了下眉。

  只听癸娘继续说道:“她的确要报仇,不过并非是为她自己报仇,而是为了那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

  崔灵仪会意,不禁低下了头。

  癸娘说着,叹了口气,这才开口回答最后剩下的那个问题:“至于姓名,在醉春楼时,她只用过一个名字,也是最著名的名字——桃根。”

  “果然。”崔灵仪想。

  “她真名姓许,名唤妙儿。妙儿,很好听的名字。只可惜,她去世时,年仅十八岁。”

  “那她的仇家是……”崔灵仪试探地问着,“田博安吗?”

  癸娘摇了摇头,又道:“将诸多苦痛加诸其身者,何止一个田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