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32章 木桃之报(五)

  “维天之命,敷于下土。鬼神有谕,莫敢不从。谁能为之,癸能为之。所谕者何?请君示下——”

  夜里,癸娘终于举起了龟甲。那黑影随着她的呼声飘进了柴房,却只立在窗前,不曾再上前一步。

  “你果然有些本事。”黑影开了口,是个女鬼。

  “若非事态紧急,我不会强请你出来,”癸娘扶墙而立,眼眶里尽是可怖的黑色,“我知道你明日要做什么。”

  “哦?”女鬼挑了下眉,“那你想如何?”她说着,语气里却带了些威胁的意味。

  “明日,上巳节,你要报仇。我本不欲插手此事,无论人鬼,只要没有妨碍到旁人,做什么都无所谓。可你之所作所为,已然越线,还会伤及自身,”癸娘说,“更何况,我已算过,你明日之举,未必能成。若是及时收手,还来得及。”

  话音落下,癸娘只觉一阵阴风袭来,扼住了她的咽喉。“你,说得轻巧。”那女鬼道。

  “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是诚心要帮你,”癸娘说着,垂下眼来,“不然,我也不会来此。”

  “你我素未谋面,你是我什么人,怎么就诚心帮我了?”女鬼说着,手上又用了几分力气。

  癸娘有些呼吸不畅了,但她却并未挣扎,只是微微一笑:“这是我的职责:连通天人,侍奉鬼神。除此之外,世事皆与我无关。”她说着,顿了一顿,这才接着道:“许姑娘,我知道,你想要报仇。可你如今所作所为,已牵扯到了太多无辜之人,也早已超出了你能负担的范围。若你一意孤行,只怕反会害了自身。”

  女鬼一愣:“你如何知道,我姓许?”她说着,手上松了力气,癸娘终于得以大口喘息。“你,究竟是什么人?”女鬼又问着。

  癸娘却没回答她的话,只是说道:“许姑娘,你已因报仇丢了阳间性命,如今化为鬼魂,还不肯珍惜自身吗?”

  女鬼脸色一变,一抬手,扇出一阵阴风,一掌便将癸娘打倒。“我用不着你来说教!”她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许姑娘,”癸娘虚弱地跌在地上,又捂住了心口,但仍是恭恭敬敬、毫无怨言地对她说着,“我知你为姊报仇心切,满腔怨气无处发泄,可你千万莫要冲动!”

  女鬼却根本没有听她的话。癸娘看见那团灵气虚影越来越远,不由得低声喊道:“许姑娘!”

  并没有人应答。

  癸娘闭了眼睛,缩在角落里,喘了半天才喘匀了气。再睁眼时,她的眼瞳已恢复了正常,可脸色却是不寻常的苍白,半点血色也没有。她指尖微动了动,又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衣角。

  “好……饿……”她喃喃。

  “癸娘!”崔灵仪叫着,在冲过火墙的那一瞬间拔出了背后的剑。果然,她毫发无伤。

  这整条街已乱作一团。醉春楼里有黑眼冒出,姑娘们吓得都跑了出来,想逃出街,却又被街口火墙吓了回来,惊慌失措地在门前缩成一团。

  “不对。”崔灵仪眯了眯眼,看着这满街的人:那些达官贵人,怎么没有出来?

  但崔灵仪顾不得这些,她如今只想救出癸娘。于是,她拿手帕蒙上了脸,翻墙而入,直进了醉春楼的后院。醉春楼里已然烧起来了,时间紧迫,崔灵仪不得不在滚滚浓烟之中踹开了一间又一间房。“癸娘!”她喊着,却并没有人应答。

  “癸娘,你在哪!”崔灵仪叫着,又没忍住被呛得咳了两声。正焦头烂额之时,她忽然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咳嗽。

  “癸娘!”崔灵仪忙叫了一声,循声而去。这门被铁链锁着,崔灵仪索性收了剑,又拿起了门边斧子,对着这木门一阵猛砸。很快,门便被她拆了。木门倒下,浓烟也追到了这里,但崔灵仪还是看到了那个缩成一团的身影,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着。

  不是癸娘,又是谁呢?

  “癸娘,是我,我来了。”她忙奔过去,用袖子擦了擦癸娘的脸。癸娘似是正昏睡着,嘴微微张着,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崔灵仪见了,不禁有些心疼。“是我来晚了。”她想着,连忙将背上的剑系在腰间,又拿帕子帮癸娘蒙上了脸,这才一把将她背起,在浓烟的笼罩之下,带着癸娘翻出了醉春楼,又用同样的方法出了这条蔓延着大火的街道。

  楼外,王五哥派来办事的小伙计已在马车边等候多时了。他们倒是胆大,即使今夜乱成这样了,也未曾先行离开。见崔灵仪来了,他们连忙打开车门,道:“崔姑娘,快来!”

  崔灵仪背着癸娘一个箭步冲上马车,又将癸娘小心放下,这才吩咐道:“快走!”

  伙计听了,连忙驱动马车。马车里,崔灵仪拿着帕子小心地将癸娘脸上的灰擦净了,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越发自责:“对不起,我早些来便好了……早些便好了。”

  可癸娘只是昏睡着,并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

  “崔姑娘!大夫来了!”夜深人静,唯有这小院里有些骚动。王五哥将大夫领进了门,又送到了崔灵仪的门前。崔灵仪连忙开了门,将大夫请入,带到了癸娘的床边。

  “大夫,就是这位姑娘,她一直昏睡,怎么叫都叫不醒。”崔灵仪说着,接过了大夫的药箱,给大夫拉过了凳子,又将癸娘的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

  那大夫借着油灯,细细地看了看癸娘的面色,才去给癸娘把脉。可渐渐的,这大夫的脸色也不对了起来。崔灵仪心下一沉,连忙问道:“如何?”

  大夫皱了皱眉,竟又抬手去探了探癸娘的鼻息。“虽有呼吸,但气若游丝;虽有脉搏,但脉搏微弱,几不可察,已是将死之相。可以,准备后事了。”大夫说着,站了起来,对着崔灵仪行了一礼,然后要提过了自己的药箱,就要离开。

  “将死之相?”崔灵仪一把拽住了这大夫的袖子,“大夫,还麻烦你说清楚些。”

  “哎呀,姑娘,还不够清楚吗,”这大夫有些不耐烦了,“气都快没了!救不活了!”他说着,一甩手扯出了自己的袖子,抬脚便出了房门。

  崔灵仪闻言,愣了半晌,再回头看向床榻上的癸娘时,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是我不好,”她想着,“果然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王五哥从门外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见崔灵仪如此,不禁也叹了口气,又问着:“崔姑娘,那我们如今……”他说到此处,却也不忍再说下去了。

  可崔灵仪只是看着癸娘,并没有回应他。

  王五哥见状,便没再说话。他摇了摇头,悄悄退了出去,又吩咐伙计道:“等天亮了,就去棺材铺看看吧。”

  “她还没有死,”崔灵仪忍着哭腔,说着,“没有死。”

  她说着,连忙抹去脸上眼泪,又回身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热汤来。她拿汤匙舀了一小口,轻吹了吹,便送到了癸娘唇边。汤水顺着嘴唇流了进去,可癸娘却连个吞咽的动作的动作。崔灵仪一愣,眼泪登时又落了下来,手里的碗端着不是、放着也不是。最后她竟忍不住,端着碗在癸娘床榻前,抽噎起来。

  她知道,若连汤水都喂不进去,那癸娘,也熬不了多久了。崔灵仪不明白,她一向都恢复得很快,当日她脚上受了伤,不过一夜便也没了伤口……怎么如今,竟……

  难不成,她真是个克星?身边所有人,都要被她克死吗?可她已经把玉佩随身带着了,为何还是会如此!为何!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崔灵仪只在癸娘的床榻前守着,一夜没合眼。好容易捱到天亮,她却已不知不觉哭了个双眼通红。她望着癸娘,心中酸涩难制,又是一阵钝痛。仅仅是一想到她要离开了,崔灵仪便一阵恍惚。她逼迫自己不去想死亡这件事,可她看着癸娘的面容,脑海中却不停地浮现出她亲手埋葬癸娘的画面,仿佛她已埋葬过她千百回一般。而癸娘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安静得毫无生气。

  可偏在此时,窗外一些小声的议论传进了崔灵仪耳中。“五哥,你看看这衣服行不行?”崔灵仪听着觉得不对,终于站起身来,木然回身,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只见一个小伙计正捧着一条长裙,立在王五哥身边。崔灵仪看着那裙子,顿时明白了什么:“你们,这是……”

  王五哥怕崔灵仪生气,忙挡在那小伙计面前,嘴里却支支吾吾说不清不:“那衣裙是,是……”他没有妻子,连这个借口都没办法用。更何况,那衣裙虽然好看,但明显不是给活人穿的。

  “是给癸娘的吧,”崔灵仪说着,一步一步踩下台阶,又重复着,“可是我说了,她还没有死!”她说着,走到了王五哥面前,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王五哥见了,不由得叹息一声,又低下头来:“崔姑娘,事已至此……若到了那是再准备,就太仓促了。”

  “可是她还没有死!”崔灵仪忍泪说着。许是情绪有些激动,她的声音也大了许多。话音落下,一旁却传来孩童的哭声,是王五哥的儿子凡儿。

  崔灵仪以为是自己吓哭了那孩子,便侧过头去,只努力平复情绪,不去看他。王五哥顾不得崔灵仪,忙跑过去看那孩子,原来是这孩子才起床,要迈出门槛时被崔灵仪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就被绊倒在地,手掌胳膊都被擦破了。这孩子还小,受不住疼,当场便哇哇哭了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王五哥一边埋怨着,一边急着叫伙计去拿清水来。

  崔灵仪听着这边乱糟糟的,一时更加心烦意乱,刚想回头去看看王五哥那边怎么样时,却不由得吃了一惊:“癸娘!”

  癸娘不知何时竟起来了。她头发散乱,衣服也脏兮兮的,正赤着足立在门框里。但这些都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她的双眼,又是半点眼白都没有。还有她的面颊,不知为何竟出现了些血痕。那些血痕遍布在她面颊上,仿佛被人用刀割过一般。

  王五哥听见崔灵仪的叫声,也回头看过来,见癸娘如此,大惊失色。任谁看了她这副模样,都知道不对劲。

  “癸娘……”崔灵仪唤了一声,连忙上前,要牵住她的手。可她根本还没来得及抓住她,便见癸娘踏出了台阶,竟急急地向王五哥的方向冲去。

  “癸娘,你做什么!”崔灵仪叫着,便要去拽住她。可癸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崔灵仪一把竟没抓住她,只是让癸娘打了个趔趄,又没站稳跌倒在地。

  可癸娘并没有停下。即使摔倒,她也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爬去。崔灵仪一愣,不觉站住了脚步。她从未见过这般的癸娘。她在地上披头散发,向前爬行,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如犬畜,如猛兽……却唯独不像一个人。

  她从未见过这般的癸娘。

  “癸娘,你要干什么!”王五哥也怕了,看见癸娘爬到自己跟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再说什么,却见癸娘一把将他推开,又伸手将王五哥身后的凡儿拖来了自己面前。

  “癸娘……”崔灵仪颤声唤着,脚下却没办法迈出那一步。因为,她看得清清楚楚:癸娘正抓着那孩子的手臂,疯了一般地吮吸着那沾了血的伤口。

  为何?为何会如此?

  崔灵仪想不明白。

  孩子被吓得哭得更厉害了,王五哥见状,连忙起身,狠狠地将癸娘抓住,用重重地向一边一推。癸娘被推到在地,那孩子也被王五哥抱了起来。

  “你、你……”他看着癸娘,又看了看崔灵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癸娘倒在地上,撑着坐起身来。她似乎恢复了神志,眼睛也恢复了正常,面颊上的血痕也正在逐渐变浅。可这周围,已无人敢再接近她了。她似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抬手擦了擦唇边血迹,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抱歉,”癸娘低下头,但语气却异常平静,“我不会再打扰你们了。”她说着,眼睛又闪过一瞬的黑眸,似是在辨别方向。然后,她便披着发、赤着足,一声不吭地离开了这小院。

  看着癸娘的背影,崔灵仪忽然一阵心痛。她微微发怔,又努力整理了下思绪,便忙回屋拿上了自己的剑,包上了癸娘的鞋子,又对王五哥道:“对不住,王五哥……但我们绝没有害人之心。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拂,我会,努力补偿的。”说罢,她便忙出了门,追着癸娘的背影,走了。

  院子里,心有余悸的一群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为何他们方才还在为这人准备后事,转眼间这人便如同鬼魅般,做出那等骇人之举?

  又或许,她不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