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31章 木桃之报(四)

  崔灵仪在府衙待了一早晨,才终于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若不是担心被她打晕的那人醒过来,她还能在这里多待些时候。于是,崔灵仪脱下了那身官服,再次翻窗出来,将那官服扔回了那被打晕的小吏身旁,又故技重施,一跃上了屋顶,走了。

  虽然时间紧迫,不过如今这样也还不错,最起码近五年的卷宗她都草草看了一遍。在这五年里,醉春楼之名竟出现百次有余,那柳妈也是这府衙的常客了。观醉春楼所诉之事,无非是打架斗殴出了人命和娼妓私逃下落不明这两件。崔灵仪看着,暗自纳罕:五年报了百余次案,这醉春楼竟还开得起来?这百余次案中,有多少是真有其事,有多少是夸大其词,又有多少是醉春楼恶人先告状?

  崔灵仪不敢细想。

  还有一件事,让崔灵仪颇为懊恼:她并没有找到姜惜容的名字。

  “惜容,”崔灵仪走在人群里,眉头紧锁,“你究竟在何处?”

  扬州城这么大,又是几年前的事,中间还经历了几次战乱……凡此种种,已足够将一个人的痕迹完全抹去了。如今,崔灵仪穿梭在人群中,她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打量着周围那些陌生的面孔,一时不觉驻足不前。每个人的面容上都是麻木与疲惫,正如五年前的自己,顾不得自己,更顾不得旁人。

  崔灵仪想着,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醉春楼附近。她看见醉春楼周围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将醉春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又看见那些小吏在醉春楼进进出出,但那些小吏只是做出个忙碌的模样来,根本查不到什么。崔灵仪还听见有人议论:“这下,醉春楼该倒了吧?”但得到的也只是一个否定的答复:“醉春楼背靠大树,死了六个人而已,哪里那么容易倒?过几日,这里又是夜夜笙歌的欢乐场!”

  “也是,”那一人附和着,“听说过两日上巳节这里还要办灯会,到时候,谁记得这里死了人啊?你看看去年这时候,楼里不还是一样出了事,又有几个人还记得?”

  “去年?”崔灵仪适时地插话进去,问着,“去年发生了何事?”

  “外地人吧,不然不能不知道,”那人指了指醉春楼,“每年上巳节,醉春楼都会大办一场,很是热闹。姑娘们都会祓禊打扮,以待贵客。楼外设有灯会,布置灯谜,那灯谜据说都是楼里姑娘自己出的,解得谜题者可得柳枝一根,方得入楼。楼里会设有流觞曲水,又有歌舞表演,以助雅兴。上巳节时,姑娘们一夜只接一人便可,若有多人同争一位姑娘,便是价高者得。”那人说着,顿了一顿,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可去岁上巳节,楼里死了个姑娘。”

  崔灵仪听了,不觉有些惊讶。她又想起她才翻看的卷宗,不禁泛起一阵心酸:卷宗中并没有记载这一回事。想来,醉春楼只有在需要官府帮忙时才会去报官吧。卷宗之外,又有多少罪恶是她所不知的呢?

  “死的是谁?”崔灵仪又问。

  “那便不知道了,”路人笑着回答道,“这醉春楼里的名字,几百年都不换一个。若有死的,当天便能补上缺,说谁的都有,但又有谁知道死的到底是哪一个呢?”

  崔灵仪听着,心下一片悲戚。她望着那醉春楼的牌匾,摇了摇头,又悄悄退出人群。她本想到了偏僻所在,再爬上屋顶去观望醉春楼,可醉春楼的院墙修得太高,她又没办法靠近,竟连个柴房的所在都看不到。

  崔灵仪叹了口气,她早该知道如此了。可她却仍不死心,只在这屋顶坐着,望着醉春楼的方向。她在屋顶坐了一整日,好容易挨到晚间,查案的官吏和围观的百姓尽皆散去,可那些来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又腆着个大肚子,在人潮中涌了过来。醉春楼里灯火通明,一派欢声笑语;醉春楼外车马络绎不绝,还有官兵四处巡逻。崔灵仪在屋顶看了半夜,却连个靠近醉春楼的机会都没寻到。

  “想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毫无头绪;想知道惜容在何处,也一无所获;想救你,却根本靠近不了……我真没用。”崔灵仪又自责起来,不禁摸了摸身上的玉佩。若这玉佩当真有用,那便该保佑她身边的人都安然无虞。可如今……

  “也不知你有没有饭吃,”她望着醉春楼的灯火,忍不住地想着,“他们在外边都布置了这许多官兵,想必在柴房周围也有许多人在等着我去救你。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知如何才能帮你……唉,早知道两个烧饼都给你了。从前你跟着我住土地祠时,尚且没有饿过这么久。”

  崔灵仪想着,又收回目光,连声叹息:“唉,我如今在这里关心你又有什么用,你是为了鬼神之事才主动踏进陷阱的,你又有道法傍身,只怕也不需要我来关心。癸娘啊癸娘,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我只是一个和你萍水相逢又搭伙吃饭的陌路人吗?”

  崔灵仪抬眼望了一眼那里,又难过地低下头去:“若是直接冲过去将你救出,再拼死杀出来,或许也不是不行。可是,我甚至不知道,你想不想我去救你。罢了,罢了,我这样的命格,想要遇到个亲近的人,本就是奢求。你能掐会算的,想必一见我就知道了,不与我过分亲近,也是情理之中。更何况,我又这样没用,帮不了你。”她想着,在黑夜中站起身来,又望了那醉春楼两眼,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跳下了屋顶。她要回去王五哥那里,听一听王五哥打探到了什么。

  “没人来找你吧?”崔灵仪喝了口茶,问着。

  “这倒没有,”王五哥道,“那些官差也就是做个样子,混口饭吃的。”

  “果然,”崔灵仪点了点头,又问,“那我托你打听的事……”

  “这倒是有些收获,”王五哥的话多了起来,“那田公子每日行踪不定,但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妓院、赌场、酒楼这几处,有时还会去城外马场骑马打猎,是个十足的纨绔公子。他平日里出门时,也都会带上三四个随从护卫,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哦,对了,他还喜欢结交道士。”

  “哦。”崔灵仪应了一声,又仔细回想着初见田博安时的情景。田博安身边的确跟了那么几个人,不过看起来也没什么用,她都将田博安的胳膊卸了,那些人还没反应过来,手足无措的。经此一事,只怕田博安会加强防备,她若想在时机成熟后对田博安下手,胁迫他放出癸娘,怕是不易了。

  “那,桃根、桃叶的事如何了?”崔灵仪抓起了个馒头,往嘴里一塞,问着。

  “唉,崔姑娘,这便有些难了,”王五哥叹了口气,又抱怨着,“我根本不知道,你问的是哪个桃根桃叶。除了那些能时常见到这两位姑娘的贵人,谁知道这两个名字换了多少人?”

  “那便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崔灵仪道。

  王五哥点了点头,又侃侃道来:“桃根桃叶这两个名字自三年前便是楼里名妓了,二人接客都是姐妹共侍一夫,不少达官贵人点名要她二人作陪。从三年前开始,她二人的身价一路飙升,很快便成了醉春楼的头牌,一时风头无两,风光了两三年呢。也就是去年,她二人的风头才有被旁人压过的趋势。在那之前,若论起扬州城的名妓,谁不知道桃根桃叶?”

  崔灵仪听着,咽下了口中馒头,又问着:“扬州人在称呼桃根桃叶时,可会用小桃根小桃叶这样的称呼,将不同的桃根桃叶加以分别?”

  王五哥皱了皱眉:“这我还真不清楚。”

  崔灵仪听了,想了想,又问:“那前年桃叶私逃一事,你可知吗?”

  王五哥支吾了片刻,这才答道:“不知。”又自嘲道:“我竟不如姑娘知晓的多。”他说着,忽然想起来一事,又忙道:“但我还知道一件事,也不知姑娘知不知道!”

  “请讲。”崔灵仪说。

  只听王五哥道:“这事说来也怪。听说,楼里曾有两个姑娘争风吃醋,落败的那人,羞愤不已,竟触壁而死。有人说,死的那个,便是桃根。”

  “什么?”崔灵仪一惊,又问,“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王五哥想了想,答道:“这我倒不清楚。我听说,那桃根临死前还唱了一首歌,是此间流行的歌谣,什么:‘淮水清,淮舟荡,秋雨骤来花应羞。桃根桃叶一时荣,君若无情我便休。’”

  崔灵仪听着这歌谣,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孩童稚嫩的声音。她不觉打了个寒颤:如今楼里的桃根桃叶,只怕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桃根桃叶了。她想着,又问:“还有吗?”

  王五哥摇了摇头:“没了,只知道这些。”又道:“至于醉春楼里的布局,我们也没打探到。今日醉春楼看得太严了,听去了的伙计说,今日脸生的、衣装差的,都没能进醉春楼呢。”

  崔灵仪轻轻点了点头,又有些木然地说着:“如此便罢了,辛苦你了。时候不早了,你也先去休息吧。”

  王五哥听了,应了一声,又叹了口气,转身便要走。可崔灵仪忽然又叫住了他:“王五哥,今日,是三月初一吗?”

  王五哥点点头:“是初一。”

  “好,那明日便没什么事了,”崔灵仪站起身来,“等到上巳节时,还需要你去醉春楼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王五哥又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崔灵仪却垂眼问道:“你敢,放火吗?”

  “什么?”王五哥一惊。

  只听崔灵仪答道:“也不是真的放火,弄出些烟雾便好……总是要将癸娘救出来的。”

  这两日,他们进不去,也不知道防守情况。但上巳节,解出谜题者便可携柳而入……那时,不就进去了?只要有人能帮她引开一部分注意力,哪怕只是虚张声势,那她的行动也会顺利许多。

  所幸,今日已是初一。癸娘只需再坚持两天,两天……崔灵仪想着,看了眼碗里的馒头。“若两日内你还没有办完你的事,我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哪怕你不乐意,我也要带你出来。”崔灵仪心想。

  想着,崔灵仪又问:“有纸笔吗?”

  王五哥连忙点了点头,亲自去捧了来。崔灵仪接过纸笔,抬手便在那纸上写下龙飞凤舞八个大字:“三月初三,杀人偿命。”

  “崔姑娘,这是何意啊?”王五哥问。

  崔灵仪将纸一折,回答道:“调虎离山。”她说着,将馒头和这张纸一起塞进怀里,又拿起剑,像是要出门。

  “崔姑娘,做什么去?”王五哥忙问。

  “此处终究不是安身之所,在这里待久了,我怕你会惹祸上身,”崔灵仪寻了根绳子,将剑牢牢地绑在了自己背上,又试了下抽剑出来的角度,这才回答道,“上巳节那夜,你只需派两个小伙计去醉春楼,给他们准备件好点的衣裳,再备一辆马车。你这的人我都认识,到时我自会去寻他。等人救出来,熬过一夜,我们一早便出城。”

  “好,”王五哥点了点头,又问,“姑娘不是还要找人吗?”

  崔灵仪语气里流露出些许无奈来:“总得先把身边的人照顾好。总是要回来接着找的,只是出去避避风头。”

  “好。”王五哥表示认同。

  “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他们做危险的事。此事过后,我也不会再有求于你,”崔灵仪说着,回头看向王五哥,行了一礼,“告辞。”

  王五哥懵懵地点了点头,又目送着崔灵仪飞檐走壁离开此地。他也不知是艳羡还是调侃,只说了句:“真厉害啊。”

  上巳节。

  醉春楼前的那条街果然被围了起来,路口挂上了许多灯谜。黑夜里,这一条街显得格格不入。路口来往宾客络绎不绝,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这里几天前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只有依旧巡逻的官兵还能依稀看出醉春楼的警惕。虽然,那些官兵也是脑满肠肥的,只在路边逛着,时不时还打个哈欠。

  这也在崔灵仪意料之中。只怕此刻,有点本事的官兵都被田博安叫去保护他了。如今,只等这个伙计进去帮她制造一些骚乱,声东击西……时机一到,她便会趁乱救出癸娘。

  只是,路边又不知何时冒出了些孩童。他们也是胆大,又成群结队地钻了出来,在路口唱着那歌谣:“淮水清,淮舟荡,秋雨骤来花应羞。桃根桃叶一时荣,君若无情命便休!”

  崔灵仪听着,忽觉不对:命便休?

  “这位客官答对了!里面请!”那边龟公高声喊着,狗腿地递上了一根柳条,那头发半百的老爷接过,笑呵呵地走了进去。

  崔灵仪的注意力又被吸引了回来。人群中,穿着男装的她不屑地撇了撇嘴,只是她特意将脸涂脏了,这表情也不甚明显。她方才都瞧见了,那些达官贵人稍稍露出猜不出的迹象,这守在路口的龟公便会赶紧悄悄地将谜底告知。“还真是唯利是图。”崔灵仪想着,仰起头来,细细地去看那些灯谜。没几个剩下的了。

  “崔姑娘,”那伙计却有些急了,“这都戌时了,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

  “嘘。”崔灵仪皱了皱眉,目光忽然瞥见角落里的一个灯笼。那灯笼放在了最边上,却高高挂起,上面只有五个字:何以赠琼瑶?

  “何以赠琼瑶?”身前站着个贵公子也看到了那灯谜,却嚷嚷起来,“这是让猜什么?猜字还是猜物件儿?”

  那些龟公也着了急,回头看向那灯笼,窃窃私语起来:“这灯笼谁挂上去的?没见谜底里有这一条啊?”

  崔灵仪看着这字谜,心中忽然一紧,不觉开口轻声说道:“这灯谜不难。三百篇有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若是猜物,应是木桃;若是猜字,应是……报。”

  小伙计听了,也不待崔灵仪吩咐,连忙高喊道:“物件儿是木桃,字是——报!”

  崔灵仪听了,忙悄悄向后退了几步。那些龟公听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毕竟,他们也不知谜底。正犹豫时,只听墙根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答对了。”

  崔灵仪循声看去,只见那人也是龟公打扮,正立在阴影里,不知立了多久。此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人身上,他便僵硬地向前挪了两步,走出了昏暗,又重复着:“答对了。”他眼神木然,嘴边却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挂着个微笑。

  崔灵仪见这情形,不由得发了个寒颤,连忙上前拉了那伙计一把,低声说道:“别进去。”说着,她便拖着这伙计向外走。

  类似的神情,她曾见过的。那是去岁在洛阳,在被芳娘附了身的韦云兰的脸上。

  “田公子还没来吗?”刚走两步,她便听见方才那神情诡异的龟公如此问着。

  崔灵仪听着这话,顿觉不对。只听另一个龟公回答着:“大哥,你忘了?田公子昨夜便差人来说,今日不过来了。”

  “不好。”崔灵仪一听,不由得推着那伙计加快了步伐。那伙计还一头雾水,正欲问她发生了何事,却听身后又传来了那龟公的声音。

  “罢了,”那声音阴森森的,好似萦绕在崔灵仪耳边,“人差不多也齐了。那便,先送你们上路吧。”

  话音落下,路口高高挂起的花灯在一瞬间轰然倒塌,又莫名其妙地在顷刻间燃起了一道数丈高的火墙。熊熊烈火,在刹那间将整个醉春楼包围,也将街里的达官贵人和外面的平头百姓区分了开来。

  “不好,”崔灵仪一把将伙计推了老远,又连忙折返,冲着火墙便奔了过去,“癸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