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21章 朝颜拭泪(六)

  “好不讲道理的妖怪,我并没有回头,只是戳破了它的身份,它竟恼羞成怒,要来害我。”崔灵仪醒来时,恨恨地想着。虽然她感觉自己一切安好,似乎只是睡了一觉,但她还是不免在心里将那妖怪骂了一通。还有癸娘,她还记挂着癸娘,癸娘虽有道法傍身,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能耐……万一她敌不过那妖怪,便不好了。

  可很快,崔灵仪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动不了了。

  不仅动不了,她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她以为是树的绿荫,细看却并没有树干,只有一片巨大的叶子拔地而起;而那粗糙难看的树皮则占据了她大部分的视野,她想看一看究竟是多大的树,可一抬头,却根本瞧不出这万丈高树的尽头。

  “这是……”崔灵仪愣了愣,又低下头。她看到了自己深陷于泥土中的双足,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她现在是一朵花。

  一朵朝颜花。她是路边花丛里,最常见、最普通的野花,与群花一起,在乡村野道上自顾自地绽放着。纵使这野花已开了大片,但步履匆匆的行人,是不会在意这普通的野花的。

  “那花妖……”崔灵仪想着,不禁疑惑了起来,“它究竟想做什么?”

  还没想出个头绪,便有脚步声从远处响起,随后风云突变,天空里挤满了云,又在瞬间榨出了倾盆大雨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崔灵仪想躲雨,却根本动弹不得,只得任由自己全身都被打湿。就在此时,脚步声停了下来,而她周边的雨也在瞬间小了许多。映入她双眼的,只剩了那一双沾了泥土的黑色布鞋,看起来已缝缝补补许多次了。

  崔灵仪登时明白了什么,抬头一看,果然。那女子撑着伞,立在她身边,为她遮住了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她微微笑着,眼中却是难掩的哀戚。“好可怜的花。”她说。

  女子面容姣好,只眼角略有些细纹。她是寻常农妇打扮,但头发簪得利索,衣服也是整洁。垂下的手掌上有些茧,正昭示着她的勤快能干。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水灵灵的……崔灵仪认得,这是张淑娘。

  她在等她的松郎。

  她满眼殷切地望着远方,在雨中同这朝颜花一起,等着游子还乡。崔灵仪动弹不得,只得扎根在土里,以花之眼,看着村口发生的一切。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便快了许多,亦或是身为一朵花,从来都只是挣扎着、在可以盛开时尽情地燃烧着自己的性命,以至于花期短暂,凋谢迅速。

  可淑娘不同,她的时间还很多。待这朵花再度盛开时,她依旧撑着伞,立在门口,与花为伴、盼着远方。

  崔灵仪不知她等了多少日子,只知这次再看见她时,她眼中依旧含着希望。“松郎,”她听见她口中喃喃念着,“松郎。”

  崔灵仪能感觉到,在淑娘喃喃自语时,这朵朝颜花也以同样的目光,仰望着她。一伞之恩,足够收买那不谙世事的花妖了。

  淑娘每日都来等着,并且肉眼可见地日渐疲惫,崔灵仪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每日还有许多家务要做。赶着做了家务,又来这村口,同这花一起,受着风吹日晒之苦,等着一个杳无音信的人。

  崔灵仪看着她这么个等法,都看累了。可张淑娘似乎并不觉得累。哪怕她面容上的憔悴和疲倦日益深重,哪怕她的手掌越发粗糙,可她的眼神告诉崔灵仪,她不累。只要她还愿意等,她便不累。

  只是不知为何,崔灵仪总觉得,在那疲倦和期盼的眼神之下,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和惧怕……为何会怕呢?

  “呦,淑娘,还在等啊?”村口摆摊卖茶的小哥问着。

  “嗯,还在等,”烈日炎炎下,淑娘擦了擦鬓边的汗,又腼腆一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若是他回来时,无人侍奉等候,便不好了。”

  “唉,这都两年了,他也没个书信,说什么时候回来么?”那人问。

  淑娘叹了口气:“没有。想来,洛阳生活不易,送信花销又大,如今联络起来,着实困难了些。”

  “也是,”那人若有所思,“洛阳,繁华胜地啊。”他说着,又对着淑娘招手笑着:“天气热,快来喝口水吧,白水不要钱的。”

  “多谢小兄弟。”淑娘说。

  在这坐落在运河边上的村子里,人也是好客的。若有羁旅之人经过此地借宿,他们定然是会热情招待。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客人对此赞不绝口。此地的男女老幼看着都很和善,民风淳朴,竟有三代遗风,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活脱脱一个世外桃源。

  这景象,是崔灵仪没有见过的。自她行走江湖,她见到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麻木。有那么一瞬间,崔灵仪甚至在想,如果她可以生活在这里,倒也不错。

  只是,她记挂着癸娘,不知她如何了?

  她止不住地在这无聊的平静中胡思乱想着,正当她以为这日子会继续重复下去时,现实却提醒着她,安静祥和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在这行人往来不绝的村口,张淑娘迟迟没有等到她的松郎,她等到的只有一些闲言碎语。在这宁静的小村子里,那些闲言碎语是那样的刺耳。

  “看到那杨家的小娘子了吗,”这天傍晚,在张淑娘恋恋不舍地从村口离开回家做饭之后,崔灵仪听到在树下乘凉的老者们低声议论着,“成日里也不见她干活,只知躲清闲,抛头露面地往这里一杵,做出个痴心的模样不知给谁看……好没有规矩!若是常人,谁敢如此?也就是杨家待她好。”

  “可别这么说,”有人出言阻止着,顿了一顿,却低低地笑了,“说不定,她也想化成个望夫石呢。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不过还好,她生得俏,就算是望夫石,也是块好看的望夫石。每日她在这里一站,也可养眼呢。”

  “就你读过书,可别卖弄了,”有人忿忿不平地说着,“那小娘子的夫婿可是进了国子监,你只能在这里酸溜溜地吟诗。”

  “吟诗怎么了?”那人反驳着,“我吟诗,是因为我喜欢,我可没做那沽名钓誉之举。”他说着,拿着扇子悠悠地扇了几下风,慢条斯理地说着:“做样子容易,做好分内之事却难。那小娘子每日在这里等着容易,谁知道她的痴心有几分真假?若是她的男人一直不回来,她还能一直等着不成?我便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

  “这便是你错了,说不定人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万一那杨松回不来,那不是还有个卖茶的吗?依我看,这小娘子看得真远啊。”有人讥笑着。

  “呵,我看你才是酸溜溜的。莫不是,你也相中了这小娘子?”有人打趣着。

  崔灵仪听着,心里来气,这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着实可恨!可惜她如今只是一朵花,什么也做不得。这些日子里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当淑娘在路边坐着休息时,她能够努力伸出去,蹭一蹭她的裙角,依偎在她沾了尘泥的鞋边。这花妖,实在是很依赖这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女子。

  正当崔灵仪为张淑娘打抱不平时,只听其中一个老者又神秘兮兮地说道:“嗐,可别被她做的样子给骗了。咱们就在运河边上,去洛阳也不难,怎么就连个书信都通不了了呢?前日清晨,我还瞧见有信使进村子,打听杨家在何处……不是杨松来信,还能是谁呢?”

  “正是呢,”有人附和着,“如今又是承平盛世,出个远门,何至于音信全无!依我看,淑娘说不定随了她娘,都是疯婆子一个!”

  “淑娘一个孤女,倒也是可怜。”有人说。

  “可怜什么?如今的结果,已是最好。”有人立马反驳着。

  崔灵仪听着这些议论,忽然明白了什么。的确,是有信使来过村子,可惜她听不到信使说了什么;的确,这个时候还是太平盛世,出个远门,也不会轻易地就命悬一线、身遭横祸。

  “哎呦,谁打我!”一个小石子突然落地,落地之前,那石子奋力地击中了话最多的老者。老者的额头上登时肿了个大包,看着滑稽极了。

  崔灵仪愣了一下,连忙分析着石子打去的方向。果然,那石子只能是从她的方向过去的。而这边,长着许多的朝颜花。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此时响起:

  “我要保护她。”

  那声音……

  花妖也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崔灵仪还没反应过来,便忽然觉得自己不受控制了。之前的不受控制是怎样都动不了,如今的不受控制,却是她开始乱动了。她觉得一股力量从她身边升起,带着她脱离了土壤,轻飘飘地飞在空中。她低下头,却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躯体,只有带着花香的一阵风。

  她随着这风,进了杨家的小院,看到了正在月光下洗衣的淑娘。这小院和崔灵仪记忆中的小院大有不同,没有花瓶,没有风铃,只有淑娘一人,在清冷的夜里独自洗衣。

  天已黑了,左邻右舍早就歇息了,杨家的灯也黑了,只有淑娘在井边一下一下地搓着衣服。她没有捶、没有捣,甚至细心地放慢了搓洗的频率,压着洗衣服的声音,不至于打扰到已经安寝的人。一下、一下、又一下……这压抑的声音克制地在搓衣板上响起,而淑娘只垂着眼,面无表情。

  可即使如此,搓洗衣服的声音之外,还是有一些别的声音。这声音悉悉索索的,从一旁的屋子里传出,像是有人在说话一般。崔灵仪随着这一阵风循声过去,贴在了窗边,只听见屋内有一对中年夫妻正在被窝里窃窃私语。他们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用气音说话,像是生怕外边的淑娘听见一般。

  “还在洗,干活真慢,”男人抱怨着,“我家从前的丫鬟,手脚可比这麻利。你说说,从晚上让她洗衣服到现在,这过了多久了?那衣服可是我明日便要穿的!”

  “行啦,多少年了,还念念不忘家里的丫鬟。今天惦记人家干活勤快,明儿又怀念那个会识文断字的,”女人像是轻轻捶了一下他,“是不是后悔,跟着我这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嗯,有点后悔,”男人听着竟有几分认真,道,“若我当年娶了那富商的女儿,如今岂不是享尽富贵?何至于一件体面衣服,还要翻来覆去地穿。”

  “行啦,别发牢骚了,”女人说,“当日里嫌弃那商人女儿丑,如今又来同我说这些,像是我没把你伺候好一样。你且别说这些虚的,快想想松儿信中所说之事,究竟该如何是好?”

  “娶,一定得娶。四门博士的妹子,看上了他,能不娶吗?”男人十分坚定。

  “你只说娶,可你又不说怎么办!家里这还有一个呢,难道你想让松儿,瞒下自己在家有妻吗?这若真是又娶了人家女儿,你要松儿如何同两边交代?”女人没好气地说着:“说起来都怪你!若非你当年吃醉了酒,便同人称兄道弟,心里没个准数,都没和我商量,早早地给松儿定了亲!以咱们松儿的才干,他定然能娶得一个官宦小姐,岂是这乡下教书先生的女儿能比得了的?”

  “你这话说的。若非你当日鼓动我和你私奔,我如今也是在家享清福,我的儿子同样能娶得官宦之家的小姐。你说,祸根儿在哪?”他反问。

  “那还不是你贪图我的美色!”女人又气得拍了他一下:“别扯这些,说正事!”

  “呵,看把你难的,”男人轻蔑地笑着,“这事有什么难的?淑娘老实,我给松儿写信,让松儿写封休书来,这事不就结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可是淑娘她,到底没什么过错啊……怎好休妻呢?”女人问。

  中年男子闻言,不禁冷笑一声:“妇人之仁!”他说着,又瞥了眼窗子,嘴角像是勾出了些笑意出来,语气却是一本正经:“咱们也不怕别人骂,到时候只还让她住在家里就好……就如同,咱们的女儿一般。她如今没了母家,我们照顾着她。这些年,我们也为她做了不少事,待她不薄,如今就算休妻,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听你这话,你这会子又心软了?”女人问着。

  “松儿的前途是一回事,这淑娘的生活也是一回事,能兼顾才最好。”男人说。

  “得,你又在这里做老好人了。”

  他们议论着、又互相抱怨着、取笑着,可风听不懂他们的言语,那些算计对这裹着花香的风而言,只是吵闹的噪音罢了。如今,这缕香风只牵挂着张淑娘——那个曾为路边野花遮风挡雨的女子,那个任劳任怨的女子。

  于是,风颤了颤,又回旋到了院中,来到了张淑娘身边。张淑娘并不知道这小院里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一阵浓郁的花香瞬间笼罩了她。她吸了吸鼻子,又满足地笑了。她实在是一个很容易知足的人。只是,她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重,终于,她忍不住醉迷在这花香之中,倚着井床,昏昏睡去了。

  花香之中,崔灵仪看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青紫光。那光亮围绕在淑娘身边,又在皎皎月光下幻化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来。是个女子,身姿窈窕。

  崔灵仪看不清她面容,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双眼睛上。那双眼,未染世俗芜秽,眼神干净清明,恰似一朵开得正热烈的花。她看见那女子温柔地从背后抱住了淑娘,又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我来帮你。”她说着,看向了木盆里的衣服,又挪了过去,悄悄地帮着淑娘搓洗。好容易搓洗完,她又起身,将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了晾衣架上。

  然后,她又回头看向了淑娘。

  “睡吧,”她说,“你该好好休息了。”女子眼神纯净,只凝视着怀里那睡颜疲惫的女子,赤诚的眼睛里全无杂念。

  “她不是个坏人。”崔灵仪看着那花妖,心想。

  花妖静静地拥着淑娘,又在她肩膀上蹭了蹭。两人靠在井边,在月光之下,相互依偎着。

  崔灵仪看着这情形,不由得又叹息了一声。“值得吗?”她想,“这些年,都值得吗?”

  正当她想着,她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崔姑娘,出来!”

  是癸娘的声音。那声音本来是低沉的,如今却越发凄厉,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唤着她:

  “崔姑娘,出来!”

  “崔姑娘——”

  “崔灵仪!”

  崔灵仪怔了一下,却忙定了定神,又只盯着面前的淑娘看,一副对这声音充耳不闻的模样。“对不起,癸娘,我暂时不出来了,”崔灵仪想着,也不知癸娘能不能听到她心中所想,自己却越发坚定了几分,“我要留下,探明真相。”

  的确,很多事情,她无法做到袖手旁观。热血未冷,心头犹热,仅存的侠义心肠还可以驱使着她的行动……这一点,是崔灵仪怎么都不愿承认的。

  --------------------

  “望夫处,江悠悠。化为石,不回头。”出自王建《望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