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20章 朝颜拭泪(五)

  “第一日,我拜见公婆,奉茶侍候。许是还不好意思,他依旧沉默寡言的,只主动帮我做事。我做饭,他便帮我劈柴;我要烧水,他便一声不吭地去打水。公婆不让他做这些事,可那日他却一定要跟在我身边。我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虽然他不说话,但他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我本想着,出嫁为妇侍奉公婆,定要劳累许多。可那日,有他在,我竟觉得自己像是没做什么一般。我想找他说话,可他一直躲躲闪闪,我竟没找到机会。好容易等到晚间,他却不知道去哪了。”

  那日,淑娘在门前等了很久,好容易才等到杨松回来。她刚想说什么,杨松便从背后拿出了一簇朝颜花。

  “送给你。”他说着,将这一簇花送到了她手中,又转身忙着要走,看着像是害羞到了极点。

  “等一等,”她连忙跟上,在他背后,捧着手里那一簇朝颜花,心满意足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很喜欢。”

  他站住脚步,微微侧头,颔首笑着:“喜欢便好。”

  “那一夜,我们依旧没有同床。第二日,我睁眼时,他已不在了,只有那一大簇朝颜花在花瓶里插着。我顾不得寻他,只急着去做早饭,可到了厨房,已有一锅热粥在灶上了。一回头,只见他拿着一本书立在窗边,对着我笑,”老妪回忆着,“他笑得可真好看。”

  “你只说这是你做的便好,”他说,“你放心,我见过人做饭,这粥我也尝过了,没问题。”阳光洒在他身上。他说着,对着她微微一笑,又只拿着书,看着她。

  他的书都拿倒了。

  这次轮到她不好意思了。她慌忙转过身,盛了饭,又去请公婆用饭。餐桌上,她再没敢看他一眼。饭后,要收拾餐具时,他又按住了她的手。

  “我来吧,”他低声说,“你太辛苦了。”

  “可你还要看书……”她有些犹豫。

  “嗯……”他想了又想,“那我干活时,你可以念给我听。”说着,他也不待她反驳,赶着收拾了碗筷,又到水井边打了水,急匆匆地刷碗洗筷,生怕她插手。

  她看了,不觉一笑,又忙去屋里拿了他早晨看的那本书来,是一本《易经》。她随手翻开一页,又坐在井边,柔声念道:“无妄之往,何之矣?天命不佑,行矣哉?”她念着,又看向他,十分自然地问:“松郎,这是何意?”

  “松郎?”他猛然抬起头来。

  她的脸忽然一红,只低了头:“我是说,相公……夫君……”她支支吾吾。

  松郎,她早就在心里悄悄唤过几百次了。在她很小的时候,父母便为她定下了这门亲事,那时她便知道了他的名字。她知道他一表人才、读书用功,她知道他必然能有出息。而她会是他的贤内助,她会帮他料理家事,让他无后顾之忧。在夜深人静,在他疲乏的时候,她会走上前去,或是奉上一杯茶,又或是简单地抱着他,唤他一声“松郎”。

  这样的生活,她已想象了无数遍了。以至于,她会脱口而出一声“松郎”。

  “为何……如此唤我?”他问。

  “你……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吗?”她也问着,依旧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你愿意如此唤我,便好。”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那天,我给他念书,他帮我做活。我们有说有笑,聊了很多。我从未想过,可以和他有这么多话说,”老妪说着,顿了顿,“我还记得,他说,如果可以,他不想求取什么功名,他只想留在这小村庄里,安安静静地陪着我、过日子。可我告诉他,我不想他陪着我。男儿当行四方,岂能被家室拖累,误了功业?然后、然后……”

  老妪说着,又叹了口气:“然后他便再没说什么。”

  烛火即将燃尽,窗外又起了一阵呜咽秋风,老妪的声音也越发沙哑。可她只盯着那烛火,继续着自己的故事:“第三日,他陪我回门。家里人都很喜欢他,亲戚都围着他转,看他气宇轩昂、英姿俊朗,都说他是人中龙凤、必成大器。他也是礼数周全、谈吐不凡、处事得体,在人群中分外耀眼。我本想多看看他,可新妇回娘家,总是要和母亲说说悄悄话的。然后,我便被娘拉进了从前的屋子里。娘很挂念我,忍泪问了我很多的话。我也很想念她,可我知道,姑娘家总是要成家嫁人的,哪里有人能在闺阁中待一辈子呢?”

  “淑娘啊,”娘握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他对你好吗?”

  “很好,”她垂泪回答着,又点了点头,“娘,你放心,我在夫家一切都好。”

  娘却“嗐”了一声,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将她往怀里拉扯了几分,又问着:“娘问的是,男女之事。那事上,可还顺利吗?”

  淑娘一头雾水:“什么?”

  那日,走在回家的路上,迎着夕阳,淑娘不由得多看了自己的郎君几眼。回到杨家时,朝颜花依旧盛开着。夜里,窗外的风比往日更柔和了几分。淑娘漱洗完毕,坐在床上,看着那边挑灯夜读的人影,终于忍不住下了床,来到桌边,唤道:“松郎,该歇息了。”

  “你先睡吧,”他说,“我要看完这一则。”

  她愣了一下,应了个“好”,便要转身。可想了又想,她还是撤回了步子,又俯身下去,在他脸颊上飞快地印了一吻。

  “松郎……”

  “咳……”崔灵仪被一口粥呛了嗓子,登时咳个不停。癸娘忙放下了刚吃干净的碗,为她拍着背。

  “可还好?”癸娘问。

  “还好,没事,”崔灵仪缓了缓,又慌忙看了那老妪一眼,对着癸娘解释道,“许是今夜刚呛了水,还没缓过来。”她说着,看向窗外,这一夜已快过去了。再有一个时辰,天都要亮了。

  这老妪说话真没个把门的,怎么什么都说呢?崔灵仪心想着。

  “那是该歇歇了,”癸娘应着她的话,又抬头面向那老妪的方向,“张姑娘……”

  “哦,是我忘了时辰,你们是该歇一歇了,天都要亮了,”老妪说着,站起身来,道,“你们快回房吧。剩下的这些,我来收拾就好了。”

  “多谢。”癸娘说着,从身上摸索出几个铜板来,放在了桌上:“身上盘缠不多了,只剩这些,还请姑娘务必收下!”

  崔灵仪看着那铜板,一时瞪大了眼睛,忙看向癸娘,癸娘却只是微笑。老妪收下了那几个铜板,又对着两人笑道:“两位姑娘也太客气了。”

  崔灵仪知道自己插不上话,索性什么都不说,只埋头将碗里最后一点粥吃完。她擦了擦嘴,道了一句“多谢”,便站起身来,搀扶着癸娘,告别了老妪,出门回房。

  刚进了房,崔灵仪忙关了门,又问癸娘:“方才的铜板,你从何处得来?”

  “嗯?”癸娘轻轻应了一声,似有疑惑。

  “那铜板是老样式的了,如今已没人再用。你从何处得来的,我竟不知?”崔灵仪问着。

  癸娘微微一笑:“捡的。”

  “捡的?”崔灵仪更惊讶了。

  癸娘向怀里掏了掏,又摸出了两枚铜板来,递给了崔灵仪:“方才墓地前捡的,只剩这两个了。”

  崔灵仪看着癸娘,却什么都没说。她记得,癸娘身上应当是有些钱财的,可她却费了这么些功夫去找没人用的老钱给那老妪……她想着,又扶过了癸娘,道:“先休息吧。”

  可癸娘被她扶着,竟忽然一笑。崔灵仪摸不着头脑:“你笑什么?”

  癸娘悠悠问着:“你方才,呛到了。”

  崔灵仪愣了一下,脸又是一红,所幸她看不到自己的神情。于是崔灵仪挺直了腰板,故作淡然地答道:“呛到又怎么了?以后小心就是了。”她说着,扶着癸娘到了床边,让她睡在了里面,自己则在床边坐了下来,也不躺下,只倚着墙,闭上了眼睛。

  “对了,”癸娘带忍着笑意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明日离开时,出了村子,便不要回头看。”

  “什么?”崔灵仪睁开了眼睛,有些疑惑。

  “若是听到有人叫你,也不要回头。”癸娘嘱咐着。

  崔灵仪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声音里都带着困倦。“你曾和我说,此地怪事与鬼神无关。”她说着,却已无力再去争辩这些了。

  “的确和鬼神无关……先前没必要说这些,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凡人,不妄言鬼神之事,是为你好,”癸娘说,“但你今夜问的话太多了,又听的太多了,实在有必要嘱咐一下。”

  “哦。”崔灵仪只应了一声。

  癸娘在她身后躺着,张了张嘴,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开口说道:“崔姑娘,你到底还是一副热心肠。也因此,你总是容易惹事上身。若你能一直如你表面那般冷漠,或许能过得安生些。”

  “热心肠,”崔灵仪闭着眼睛笑了,“我行走江湖多年,杀了不少人,又助纣为虐了好几年……你却说我热心肠?”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些年,她的确没少做小恶之事。

  “只是你不承认而已,”癸娘说,“谁都有无可奈何之时,不是吗?”她说着,又轻轻笑了:“不然,你也不会收留我。”

  “顺手的事。”崔灵仪闭着眼睛,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

  “睡吧,”癸娘劝着,“躺下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要赶路呢。”她说着,又往里挪了一挪,给崔灵仪挪出了足够大的空间,自己只挤了一条缝。

  崔灵仪微微睁开了眼睛,又不觉滚动了下喉头。“好。”她还是应了一声,老老实实躺了下来,却还只是睡在床边,在这张小小的木床上隔了癸娘十万八千里远。说来可笑,纵然如此,她也是动都不敢动。

  “就这样吧。”她想着,闭上了眼睛。

  这漫长的一夜在睡梦间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崔灵仪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一睁眼,只见癸娘就在床边靠着墙闭目坐着,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她轻唤了一声,可癸娘没什么反应,她便坐起了身来,远远地瞧着她面容。

  说来也是奇怪,她竟觉得癸娘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明明昨日劳累了一整夜,又是水匪又是落水又是听故事的,可她看着竟然面色红润,在晨光之下分外好看。崔灵仪看着,不知不觉,便又凑近了些。

  “醒了?”癸娘却忽然开了口,问着。

  崔灵仪愣了一下,又不慌不忙坐直身子,转身便要下床穿鞋。“醒了,”她回答着,提上了鞋子,“我以为你还睡着。叫你,你也没有理我。”

  “只是在想事情。”癸娘回答道。

  “想什么?”崔灵仪问。

  “没什么。”癸娘说着,也摸索着挪到床边,道:“我们收拾一下,便该去向张姑娘告别了。”

  她说着,脚从床边垂下,试探地去找寻自己的鞋子。崔灵仪见了,又什么也没说,只蹲了下来,帮她穿好了鞋。

  “多谢。”癸娘垂眸说着。

  “没事。”崔灵仪说着,站起身来:“我们的衣服应该也干了。我把你的拿回来吧,我的那一身虽泡了水,但也是新做的,还算厚实,留给她御寒也不错,也算我们谢她留宿之恩。”她说着,也不待癸娘说话,抬脚便出了门。

  癸娘听见她的脚步声远去,也只是无言地摸了摸怀里的两个铜板。这铜板,只怕早就不能用了。

  收拾妥当后,两人便向那老妪告别,又沿着来时的路向外行去。老妪也是热心,一定要送送她们。崔灵仪推辞了一番,可那老妪却只是羞涩一笑:“不妨事,我本来就每日都要去村口等松郎回来的。”

  “每日都等吗?”崔灵仪问。

  “每日都等。成亲三日,她便走了,我当然要等。”那老妪点了点头,又无奈叹息一声:“我每日,都从早等到晚。有时夜里睡不着,都要打着灯笼出来等。我总是想,万一他回来了,而我没有在等他,他该有多失望呀。”

  三日?不是七日吗?

  崔灵仪听了,暗自奇怪,却没说什么,又扶着癸娘,跟着这老妪向村口行去。“唉,也不知松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老妪边行边说着,“家里人都记挂着他,可他却音信全无……唉……”

  老妪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崔灵仪默默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好容易走到了村门口,几人便要在此告别。崔灵仪左想右想,却也不知说什么,只得道了一句:“张姑娘,保重。”

  “放心,”老妪笑着,“你们走远路的,也要注意安全,时常给家里报平安。”

  崔灵仪点了点头,便抱着剑,搀扶着癸娘向前行去。癸娘扶着木杖,步伐一如既往的稳健,可崔灵仪却心慌意乱,只沿着这荒芜的小路走着,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应该还在村口等着吧。”她脑海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来。

  “崔姑娘,”不知是谁唤了她一声,“该回去了。”

  崔灵仪听见这声音,登时出了一头冷汗,只僵硬着身体向前行去。“崔姑娘,”那声音接着高声呼唤着她,“宁之,别怕!”

  宁之……

  “宁之,回家吧!宁之……”那声音连连呼唤着,悲切的声音钻入她耳中,在她耳中缠绕着、侵蚀着,又自耳畔起,沁醉着她的神识。崔灵仪的脚步不由得也慢了许多。可她仍旧没有回头,只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宁之、宁之……已许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宁之……

  “崔姑娘。”她的手忽然被癸娘盗握住,一丝丝凉意从手背上袭来,她的头脑似乎也随之清明了许多。“别回头,”癸娘提醒着她,“无论听到了什么……一定,别回头。”

  “嗯。”崔灵仪只应了一声,便又迈开大步,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可不知怎地,她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朵开得正盛的朝颜花。不,不止一朵,是一大片。那花开得鲜艳招摇,在秋日里尽情地绽放着它的生机。花瓣上还结着露水,嫩蕊上却毫无风霜侵袭的痕迹。

  花……

  昨夜来时,天正黑着,她正仓皇。如今秋风一吹,崔灵仪打了个寒颤,却站住了脚步。“我知道了,”她说着,只看着癸娘,“不是鬼神……是妖,对吗?”

  话音落下,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黑、脚下一空。天旋地转之中,一种无力感登时包裹住她的身躯,她的四肢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刺耳的声音喧嚣起来,唯有脑海中余一点清醒。

  “崔姑娘——”

  崔灵仪知道,这一声,是癸娘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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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无妄之往,何之矣? 天命不佑,行矣哉?”出自《易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