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19章 朝颜拭泪(四)

  “姑娘?”

  崔灵仪颇为疑惑,这老妪很明显不再适合被称呼为“姑娘”。但她没有说话,她知道癸娘自有用意。

  只见那老妪听了这称呼也是一愣,随即竟略显娇羞地说道:“我不是闺中姑娘了,我已嫁人了。”她说着,转过身去,又主动为两人引路:“我家倒还有间空屋子,两位可以暂且住在我家。将这湿衣服换了,如今天冷,要小心生病的。”

  “多谢……”崔灵仪说着,险些把“老人家”三个字吐出口来。她看了癸娘一眼,又连忙问这老妪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老妪微笑答道:“我姓张名淑,人皆唤我淑娘。”

  “多谢张姑娘了。我姓崔,这位是癸娘。”崔灵仪说着,扶起癸娘,跟在这老妪身后,一路走下去。

  前方风景是一样的荒凉,但总算是有路了,那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但它从前作为一条宽阔大道时人来人往的痕迹仍依稀可见。道路旁的歪脖子树的生命力倒是旺盛,倾斜延伸着生了老长,崔灵仪又忙用手护着癸娘的额头,怕她撞到。但那老妪本就身量不高,如今又佝偻着背,这歪脖子树对她造成不了任何影响。

  几人在这小道上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破败的大门前。这村子的门,曾经应该是气派的,如今还有个三间四柱的大高牌坊立在那里。只是这牌坊上爬满了藤蔓,细细看去,牌坊上也多了许多的裂缝,还有被火烧焦的痕迹。老妪看着这牌坊,颇为自豪:“这里虽然是个小村子,但从前出过进士的。这牌坊,也是那进士出钱修的,已快百年了。”

  崔灵仪看着那牌坊,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牌坊已是岌岌可危,崔灵仪甚至觉得,她只要用力狠狠拍这牌坊一下,这牌坊就会在顷刻间崩塌。这样脆弱,绝不止百年了。

  老妪说着,又带着她们向村里走去。村里有许多房子,从前应当也是人丁兴旺,可如今这些房子,不是空了,便是塌了,有的被烟熏得一片漆黑。几只鸟在村里乱飞,崔灵仪甚至看到有老鼠在街上乱窜,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便有只鸟冲她面门飞来——然后她才看清,那其实是蝙蝠。

  这村子显然是荒废已久的了。

  “崔姑娘,”癸娘在此时开了口,她低声嘱咐着,“即使你发现了什么,也请不要惊动她。”

  “好。”崔灵仪应了一声,又沉默着跟在那老妪身后。

  大约又走了一刻钟,老妪终于站住了脚步,指着一处小院,对身后两人道:“这里便是我家了。正巧今夜多做了些饭,二位先去换身衣服吧,我再把饭热一下,二位一会儿也可以来厨房烤火。”她十分热情。

  “多谢张姑娘,我二人不胜感激。”癸娘说着,又要行礼。

  “不必啦,姑娘,你眼睛不方便。”老妪说着,费力地推开了那竹门,笑着邀两人进去,又指了指一间厢房,道:“那间本是给我孩儿准备的,现在没住人,但用具还算齐全。我去给二位拿些衣服,还请不要嫌弃。”

  “不会。多谢了。”崔灵仪说着,又悄悄观察着这小院。同其他已荒废了的屋子不同,这小院被收拾得干净整洁,花瓶里还插了几株花,可惜如今正值深秋,花都凋谢了,只剩枯萎干瘪的花瓣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屋檐下还有个木风铃挂在那里,窗上还贴了剪纸画。

  老妪将灯笼放在了石桌上,又帮两人开了厢房的门。这厢房一看便是常常打扫的,崔灵仪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鲜少住这样舒服的屋子。她拉着癸娘进了门,待那老妪又出门去忙活,她忙看向癸娘,再次确认道:“她这情形,应与鬼神无关吧?”

  癸娘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以为如何?”

  崔灵仪皱了皱眉,道:“有些人上了年纪,的确会神志不清,忘记自己的年岁。”她说着,顿了顿,又道:“可这地方是你带我来的,那必定藏了几分秘密。”

  “哦?”癸娘轻轻笑了,又十分肯定地回答道:“无关。”

  两人正说着话,只见那老妪抱着两身衣服走了过来。她将衣服递给崔灵仪,又笑道:“二位先换衣服吧,我去生火热饭。”说着,她便退了出去,还把门带上了。

  崔灵仪捧着衣服,叹了口气,道:“先换衣服吧。我们就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就走。”她说着,随便拿了一套塞进了癸娘手里,又转过身去,将手里的衣服和剑随手搁在桌上,便开始宽衣解带。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背过身去,毕竟癸娘看不见。可她觉得别扭……她总是觉得别扭。于是,她掩饰着自己的别扭,飞快地换了衣服,这才转身看向癸娘,只见癸娘依旧低垂着眼,握着木杖,立在原地。

  “你……”

  “崔姑娘,还得麻烦你帮我,”癸娘微笑着,轻颠了颠手里的衣服,“我不太方便。”

  崔灵仪听了,也没有说话,只默默走上前,立在了癸娘身侧。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挪开了癸娘手中的木杖和剑。癸娘垂着眼,摸索着解开了她的衣带。崔灵仪便立在一边,默默地接过了她脱下来的湿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仅剩贴身的小衣。

  崔灵仪的心早就乱成了一团,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麻木又慌张地重复着这单调的动作。她的眼神不自觉地开始飘忽,一时不知道该将目光安放置何处,又没忍住多看了两眼癸娘的背。那背白皙光洁,什么都没有。

  “咳,崔姑娘?”癸娘微笑着出言提醒道,“衣服。”

  “哦,在拿。”崔灵仪说着,忙收了目光,又扯了衣服过来,一一递给癸娘。

  癸娘慢悠悠地穿着衣服,又对崔灵仪说道:“你放心,这里没有危险。她若是问了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好。只是,你不要反驳她,不要戳破真相。”

  “为何?”崔灵仪问着,看着癸娘把衣服穿好了。这衣服显然也是有年头的了,她不禁叹了口气,暗道:“小头鞵履窄衣裳。”

  “我们和她只是一面之缘,既是萍水相逢,就算点醒了她、知道了她的故事又能如何呢?”癸娘笑问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没必要都知道。你我只是过客,又何必插手呢?”她说着,穿好了衣服,又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木杖,对崔灵仪道:“我们该去烤火了。”

  崔灵仪听了,便拉开了房门,一手抓着剑、抱着湿衣服,另一手则带着癸娘,到了厨房跟前。两人进了门,只见老妪正在灶台前站着热粥。崔灵仪先扶着癸娘坐下,这才又出门找了架子,将衣服搭上。回来时,只见那老妪已将饭盛出来,放在了厨房的小几上。

  “家里不算宽裕,没什么好的可以招待二位,谷子和菜是自家种的,还算可口。”老妪说着,坐了下来,笑问着:“还没问二位姑娘,是打哪来呀?”

  “洛阳。”崔灵仪回答道。

  老妪激动起来:“洛阳?”她说着,那长了老年斑的手直抓住了崔灵仪的袖子:“你可知洛阳国子监么?”

  “知道。”崔灵仪看了癸娘一眼,也挤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回答道。

  “洛阳国子监四门学,有个监生叫杨松的,你可知道么?”老妪问。

  崔灵仪尴尬地笑着:“洛阳城太大了,这人我的确未曾听说过。”

  “哦,也是。”老妪腼腆一笑,又起身去收拾灶台。昏暗烛光下,她的背影满是落寞。

  崔灵仪又看了癸娘一眼,终究没忍住,开口问这老妪道:“张姑娘,不知方才所问……是你什么人呀?”

  老妪颔首一笑:“家人。”她说着,清了清嗓子,又故作从容:“是我的……夫君。”

  “哦,原来如此,”崔灵仪微笑着,又故意打趣道,“怪不得这么惦记呢。”可惜她冷脸惯了,就算如今故作轻松,语气里也总是带着冷漠和疏离,听起来实在不是很友善。

  老妪闻言,却没在意这些,她已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只没忍住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是惦记着呢,”她说,“他走了已有、已有……”老妪说着,顿了又顿,想了又想,最终好容易道了一句:“唉,这期间,书信也来得少。”她说着,越发失落。

  “那想来是走了挺久,”崔灵仪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是新婚吗?”

  老妪又是抿唇一笑,随即便有些怅然。“是新婚。成婚七日,他便出远门了。”她说。

  “这么急?”崔灵仪又问。

  “崔姑娘。”癸娘终于开了口,微笑着说道:“我们来这里借宿,怎么一直问东问西的呢?”

  老妪听了,摆了摆手,笑道:“姑娘,不妨事。”又回答崔灵仪的问题:“他祖父是七品官员,父亲是庶子,又不善读书,没有官职,便早早分了家,到了这乡下,守着些田产度日。可惜我公公不善经营,没几年,那些田产也所剩无几,但他在这村子里也是有些名望的。好在我夫君用功读书,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才子。他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首好诗,年纪轻轻,便颇有盛名。”

  “也是青年才俊了。”崔灵仪应和着。

  老妪点了点头,又道:“我呢,家境还不如他,父亲也只是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我父亲同我公公是至交好友,因此,我和我夫君自小便定了亲。可惜我两家家教严,因此一直未曾见过面。后来,因我夫君想去国子监求学,而祖父刚好是个七品官,可入国子监四门学。因此,我夫君便又写信去求他祖父。他祖父允了,便让他去长安寻他……那时,我还没过门呢。”

  崔灵仪默默听着,扒拉了两口饭,只听老妪又道:“我母亲担心他回了家、入了国子监,从此有了倚仗,恐他不认这门亲事,便催着杨家娶我过门。我公公婆婆也是明事理的,便允了,赶着在他离家前给我们张罗了亲事。因此,我们不过成亲七日,他便不得不离家去长安了。好在他祖父待他不错,据他信中说,他祖父求了人,他可以去洛阳国子监求学了。虽然他一直都很想去长安国子监,去那天子脚下繁华胜处,但洛阳也很好,能去到洛阳国子监,他心满意足。”

  崔灵仪听着,心下唏嘘,又问道:“然后他便再没回来过?”

  “然后他便再没回来过。”老妪说。

  “那你的母亲公婆……”崔灵仪故意没问完。这地方显然已没有比这老妪更老的老人了,而这老妪,神志不清。

  “公婆……”老妪说着,皱了皱眉,又垂了眼,“他们待我……很好……”她说着话,眉心紧了又紧,眼里片刻清明、片刻混浊,可她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只是坐在那里。

  崔灵仪见问不出来什么,便只是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只相处了七日,”她叹道,“太短了。”

  “是的,太短了。”老妪重复着她的话语。

  崔灵仪又故意笑道:“想必是夫妻恩爱,这才念念不忘。”

  “崔姑娘,”癸娘又出言打断了她,微笑着提醒道,“莫要失了礼数。”

  崔灵仪看了癸娘一眼,只见她神情如旧,除了微笑什么都没有。唉,猜不透,总是猜不透。但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老妪却也未曾清醒,甚至连半分可疑之处都没显露出来……崔灵仪觉得,自己没必要问了。

  她问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她只是一个过客。虽然这老妪如今神志不清,想来生活也是多有不便……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想到此处,她的心又冷了半截,回归到了平日里的温度。不必问了。嗯。

  “抱歉,是我多言了,”于是,崔灵仪向这老妪颔首行礼,“姑娘莫怪。”

  “不妨事,”那老妪抿唇含羞笑了又笑,“其实,我很想说说他呢……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起过他了。说出去,也怕人笑话呢。”

  “崔姑娘,”癸娘又提醒着,“快吃粥吧,都快凉了。”

  崔灵仪听了,便又默默向口中送了两口粥,不再说话。可那老妪却被她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说起了话:“我夫君,他生得很好看。洞房之夜,我第一次见他,便没忍住盯着他看,倒把他看羞了。新婚之夜,我们……”

  “咳。”崔灵仪适时地咳了一声。她听见这话,竟略有些不自在。可她身边的癸娘却不一样,她没忍住瞥了一眼,只见癸娘好似正强压着唇边的微笑。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老妪用那沧桑的声音道出了剩下的半句话,又含笑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姑娘,尤其是崔灵仪,这才又接着说道,“他只是,在桌边坐了一晚,连床都没有上呢。他害羞,我也是。”

  老妪说着,陷入了回忆中。她目光放空,只凝视着那即将燃尽的烛火,面带微笑地就要开口诉说着属于她的故事。烛火的光映亮了她的面庞,她眼中的宁静祥和清楚地落入了崔灵仪的眼中。那一刻,崔灵仪竟生出一种错觉来:这老妪的故事,是温馨而幸福的。

  可就在此时,癸娘却在桌下悄悄捏了一把她的腿。崔灵仪浑身一僵,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便不动声色,只向癸娘凑近了些。正要等癸娘对她说些什么时,她却觉得自己腿上酥酥痒痒,是癸娘的手指在轻轻划动。

  “莫动真情。”她写道。

  崔灵仪不禁回头看了癸娘一眼,只见癸娘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但崔灵仪知道,这浅浅的微笑里,藏了太多的秘密。

  而那老妪,也开始说她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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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小头鞵履窄衣裳。”出自白居易《上阳白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