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无名诔【完结】>第22章 朝颜拭泪(七)

  “不愿醒来吗?”路边,癸娘跪着将崔灵仪的身体抱在怀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陷得越久,出来便越难。若是出不来,你会死的。”癸娘说。本不想出手,可如今,却是不得不为了。阳光洒在她身上,她闭了眼,又摸索着够到了她的木杖。触及木杖的那一瞬间,她的世界忽然清晰了起来……只是这种清晰,同常人眼里的世界还是不同的。

  她看到的不是颜色形状各种细节都清晰的实体,她眼中所见,只有那一团团灵气的形状。灵气盛于躯壳之中,有的服服帖帖,刚好把躯壳装满,看着便是一个完整身体的轮廓;有的却灵气有损,空飘飘地荡在空中;有的灵气冲盈,溢出体外,相隔数里仍可望见其气;有的灵气清净,有的灵气混浊……如今,她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充满着混杂灵气的人形,冲着她缓慢移动而来。灵气充沛,却不相融。她知道,那是张淑娘。

  癸娘扯了扯嘴角,望着那人形,轻轻开口:“我知你心中有怨气,可你好不容易保命至今,竟如此胡作非为,不怕伤身吗?”她的声音低沉至极,还带了几分沙哑,却足够威慑来人了。

  来人远远地站住了脚步,垂手立在牌坊前不远的地方,她开了口,却成了少女的声音:“她……不能走。”

  “她虽发现了你的秘密,却不会伤害你,你大可以放心。”癸娘说。

  “她不能走。”那人只是重复着。

  癸娘闻言,不由得垂眼微笑。她放下了崔灵仪,又握着她的木杖站起身来。“那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了。”她说着,面朝着那女子的方向,眼里登时又被巨大的黑瞳占据,周身都散发着诡异的黑气。

  面前女子似乎向后退了几步,却并没有离开。她依旧只是面向着癸娘:“她不能走。”

  癸娘眉头一皱,登时举起了手中木杖,便要向那女子打去。可木杖刚刚一挥,她却也听到了一个声音:“汝可解否……”

  癸娘登时浑身一僵,浑身筋骨在刹那间又隐隐作痛起来,眼前亮起了一道晕着红的白光。这光亮分外刺眼,她的双眼登时一阵刺痛,大脑一片空白,竟有一瞬间身形一晃,又撑不住以木杖杵地,不得已低着头微微喘着气,额头上也沁出了细汗。

  怎会如此……她竟也被撼动了心神!

  远处传来女子轻笑:“你看,你也有放不下的执念。”

  癸娘长眉微蹙,又将木杖握得更紧了几分。她刚要说话,却听身后又有呼叫声响起:“崔姑娘!崔姑娘!”

  是那姓王的商人。

  癸娘听了这声音,想了想,便闭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她的眼睛已与平常无异。她循着声音的方向,高声喊着:“王五哥,我们在这里!”

  果然,那脚步声顿了一顿,又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待到王五哥带着一群人赶到跟前时,癸娘已拖着崔灵仪到了路边,让她的头枕在了自己腿上。又一挥手,周围景物尽是一变。

  “癸娘,我可算找到你们了!”王五哥看着倒是情真意切地为她们着急,说话间竟快要哭了。“崔姑娘怎么昏过去了?你们可还好?我可算把你们找到了!我们一躲过水匪,我便让人靠了岸,又上来找你们,”王五哥急切地问着,又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某处,他不由得感慨着,“可惜这里太荒了,除了林子,什么都没有。”

  “王五哥,”癸娘打断了他的热心,又微笑着说道,“崔姑娘呛了水,虽醒了些时候,但在这里吹了一夜的风,一直没缓过来,只怕要去瞧郎中了。”

  “这好办。”王五哥说着,从癸娘腿上捞起了崔灵仪,捡起了她的剑,又麻利地将她背在了背上,“这附近应该还有人家,我们去找找。”他说着,招呼着大家就要走。

  也有人来搀扶癸娘。癸娘握着木杖,站起身来,便也要跟着这些人前行。可她刚迈出一步,便听见了那清脆的女声,似乎在她耳边压着嗓子轻轻地笑:“人走得,魂走不得。”

  “我知道,”癸娘闭了眼睛,了脚步声却依旧没有停下,默念着,“她的魂魄,我也会带走。”

  就在此时,癸娘眼睛一闭,登时直直地向前栽倒在了地上。“崔灵仪,”她心中想着,“你不愿走,我来带你走。”

  张淑娘醒来时,还在井边。天蒙蒙亮,却是鸟儿刚睡醒的时候,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昨夜里洗的衣服已搭在了架子上,如今天热,这衣服看着也干了。

  张淑娘见了,愣了愣,又自嘲着笑道:“瞧我这记性,竟在这里睡下了,还好衣服洗完了。”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不得不承认,她的记性确实大不如前。想着,扶着井床站起身来,又忙去收衣服。她把衣服叠得齐齐整整,装进了筐篓里,放到了公婆的房门前,自己却也顾不上洗漱整理,便忙着去做早饭了。她永远是这家里最为忙碌的一个。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朝颜花开了谢,谢了又开,张淑娘依旧一天天地等着。村里的人,明面上待她和善,私底下还是拿她当笑话、当谈资。只有一人看起来还算和善,那人是村口卖茶的,人皆叫他小李哥,经常请淑娘吃茶。

  “淑娘,来吃口茶吧。”那小李哥又在招呼她。

  淑娘如今和他还算相熟,便也没太推辞,就立在他摊位边,拿了一碗茶,慢慢地饮着。天气越发热了,那小李哥便请她到摊位里阴凉处坐着,可淑娘却只是摆了摆手,笑道:“不必了,我在这里就好。”

  那小李哥也没说什么,只又去做自己的事。淑娘喝着茶,又看了看门口那牌坊,这牌坊大气的很,阳光下,几只鸟儿落在牌坊上,叽叽喳喳地乱啼。淑娘愣了愣,忽然回首看向那小李哥,问道:“小兄弟,你可会忽然觉得一切似曾相识,仿佛梦中见过?”

  “梦中?”小李哥若有所思,又摇了摇头:“我睡得死,不怎么做梦,倒没有这种时候。”他说着又问:“淑娘,你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我还好,可能只是没睡踏实。”淑娘说着,抿唇一笑,又将碗里的茶喝了个一干二净。她放下茶碗,便要付钱,可一摸袖子,袖中空空如也。她不由得有些尴尬:“小兄弟,我今日身上没带钱,你且等等,我……我回家取去吧。”

  “嗐,客气什么,”小李哥摆了摆手,“算我请你的了。”

  “那可不好,”淑娘说,“小兄弟,你背井离乡,贩茶卖茶,挣钱不易,哪里好欠你的账?你等着,我这就回去取!”

  小李哥见她如此说,便伸手拦她,笑道:“既要去取,也不必急于一时,你明儿不还得过来吗?我也日日在此摆摊,不会走的,何必急呢?”

  “哦,也是……”淑娘点了点头,却回头看向了通往外边的那条大路。她虽没怎么出过村子,但她知道,这条路会经过一片林子,林子外沿着河走,是个码头。她的夫君当日就是坐船走的,可惜她没能送他到码头,只送他到了村口。因为她还要给公婆准备午饭,没办法一道去了。

  码头……若是时间多些,她也可以多去码头等一等、瞧一瞧。可村里的人总是说码头鱼龙混杂、危险重重;况且,她还有家务活拖累,根本走不远。

  “或许,”淑娘开了口,带了几分自嘲,笑着,“若他今日回来了,明日我便不来了。”她说着,本想扭头回去,眼泪登时落下了一滴,落在泥里,根本瞧不出来那是泪。

  泪入尘泥,淑娘眨了眨眼睛,又忙挤出一个微笑来。她还未说话,只听那小李哥又问道:“说起来,你家夫君还没有来信吗?这些天,我瞧着那信使来得更勤了些,没有往杨家去的吗?”

  淑娘只得忍下心酸,摇了摇头。

  “唉,那便可惜了,”小李哥又道,“说起来,我今早还见到一个信使,他说他住码头那边,明早就要继续赶路走呢。你说说,这送信的人倒是着急。码头那地方,住着多吵啊,也亏他忍得。”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村子里有人赶来,叫着:“淑娘,淑娘,你家里叫你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着很急,你快回去看看吧。”

  淑娘听了,应了一声,匆匆和小李哥告了别,便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崔灵仪见了,心知不好,果然,那花妖又带起了一阵风,裹着花香的风随着淑娘的脚步,在残阳里,追着她、进了那小院。这实在是很好的天气。

  淑娘进了堂屋,只见杨家的公婆都沉着脸,面色凝重。她愣了愣,小心走上前去,问着:“爹、娘……叫媳妇来,是有什么吩咐吗?”她说着,看了一眼杨父,又飞快地垂下了眼睛,手指在袖子里掐了又掐。

  杨母看了一眼淑娘,又看了看杨父,她似有不忍,可终究什么都没说。杨父倒是稳重,听着也还算慈爱,他叹了口气,道:“淑娘啊,这信……你自己看吧。”他说着,指了指桌子上的信封。信封已经被拆开,里面看起来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淑娘看着那信封,忽然明白了什么,声音一下子都变了:“爹、娘,莫不是松郎……松郎他……出事了?”

  “快别瞎说,”杨母急忙打断了她,又“呸”了好几声,“我儿好着呢!你说话可得注意点!”

  淑娘忙闭了嘴,低了头:“是媳妇失言了。”她说着,又有些犹豫:“那这信……”

  “你自己看不就知道了?”杨母没好气地说着。

  淑娘看了看那信,又看了看公婆二人的脸色,却实在猜不到那信的内容是什么。终于,她还是走上前去,颤抖着手拿出那薄纸,看到那“休书”二字时,她竟然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讣文。

  可为何……休书?

  淑娘怔了又怔,将这两个字看了又看,却怎么都读不下去。“休书……”她念着这两个字,头脑中一片空白,又疑惑地看向端坐在上的公婆,“是不是……寄错了?”

  虽然,她明知道没有寄错。她见过杨松的字,这的确是杨松的手笔,确定无疑了的。

  她问着,将那休书紧紧握在手里,几乎就要皱成一团。杨父似乎又是心软了:“孩子,你别怕……”他说着,还向淑娘招了招手,一双眼睛眯了眯,说几个字的时间,将淑娘上下扫了好几遍。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杨母瞪了瞪眼睛,对淑娘道:“你也是识文断字的,怎么还问得出这种话?自己瞧清楚!”她说着,竟显露出几分不耐烦来,像是淑娘做错了什么一般。

  淑娘只得又稳住心神,将这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是的,她不会认错自己的名字——她被休弃了。理由很简单:“三年无所出。”

  “不,这不对,这不是……”淑娘看着这荒唐的理由,眉毛微微一挑,眼里登时盈了泪,可她却强撑笑容,只红着眼看着堂上两人,“爹、娘……你们、你们……”

  她说着,哽了又哽,仍然保持着笑容,声音像是无助的哀求:“你们,早知道了?”

  她说着,休书被她轻轻撕碎、扔在了地上。堂上两人被她吓了一跳,向后一靠,却退无可退。满堂雪白惨淡的白纸,好好的堂屋,活像个新丧的灵堂。

  崔灵仪看着,不由得有几分惊讶:怎么淑娘瞧着竟比她想象中的平静许多?她没有哭、没有闹,眼泪都忍在眼眶中,她做的唯一过激的事情,只是撕毁了那一封荒唐的休书。而这对如今的淑娘而言,似乎也算不得过激。

  或许,她心里一直都清楚,只是她不想面对现实罢了。她一直期盼着杨松回来的那一天,等着向往中的琴瑟和鸣……可事实是,杨松只给了她一封休书。

  碎纸落在地上,又被屋外微风卷起,在这屋子里打着转。淑娘只低着头,看着地,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诶,这,你怎么撕了呀?”杨母看着散落一地的休书,急得叩了叩桌子。

  杨父也道:“淑娘啊,老夫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可你要为松儿的前途着想啊!如今他可以向上走,可你,却会拖累他……淑娘啊,你是个好孩子,可是,大局为重啊,不是么?你放心,就算你不能和松儿在一起,你还是可以留在杨家……”

  杨母见了,也跟着苦口婆心地劝道:“是啊,淑娘。就算你被休了,只要你愿意,我们还是一家人。”

  夫妻二人轮番上阵,劝个不停的时而强硬、时而温和,听着倒是两个语重心长的长辈。淑娘听着,却不由得摇了摇头,打断了两人的做戏。

  “这休书,我不认。”淑娘说。

  “你说什么?”杨父板着脸,问道。

  “我不认!”淑娘高声重复了一遍,她鲜少高声说话。

  “你……”

  “爹、娘,我知道你们的用意,我也明白我如今已是松郎的拖累。爹娘还请放心,媳妇真心爱重松郎,自然希望他一切都好……”她说着,又哽咽了几分,“如果能让松郎走得更顺一些,媳妇就算不能和松郎相守,又如何呢?媳妇知道,爹娘也是真心爱护媳妇,就算媳妇离开了杨家,爹娘也会将媳妇视如亲生的女儿。”

  这话倒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杨父杨母皆是半信半疑地瞧着她。他们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似乎所有的话都被淑娘说尽了。崔灵仪也皱了皱眉,不知这淑娘究竟想做什么。

  只见淑娘将面上的泪拭了一回,又道:“可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无故出妻,是要遭人唾骂的。松郎若想以后有个坦荡仕途,还是不要落下把柄比较好,不然,别人只会说他是个贪慕虚荣的势利小人,误了他的名声,便不好了。媳妇以为,这才是为大局着想。他若是想休妻,还请他亲自回来,我二人和离,总比无故休妻妥当。”淑娘语气平静,说话有条有理,却跪了下来。

  “呀,淑娘,你这……”杨母倒先手足无措起来。

  淑娘只微微颔首,道:“爹娘放心,媳妇拎得清轻重。但只要松郎没回来,媳妇便会替他尽孝道。”她说着,叩了一首,又站起身来,道:“天色已晚,媳妇这就去为二老做饭,还请稍候。”她说着,转身便走,一切似乎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只是步子似乎迈得有力阔大了些。

  堂屋里的两人看着淑娘的背影,又面面相觑一阵。还是杨父先叹了口气,又清了清嗓子,对杨母道:“你说,她有几分真假?”

  “无论真假,都可惜了那休书……竟被她撕了!大老远的再送一封休书,不知要白花多少银钱。”杨母看着满地的纸,也是连连叹息。

  “无妨,再让松儿写一份就好了,那份休书的确不妥,容易被人拿住把柄。”杨父说着,闭了眼睛。

  “或许,我们不该如此,”杨母说,“她这些年也没大错处。”

  “你又心软。莫不是不想让松儿娶四门博士的妹子了?若要成大事,便不能心软!”杨父突然变了一副面孔,说。

  崔灵仪看着这一切,只觉可恨,恨不得冲上去给这老头儿一拳头。实际上,她也的确冲上去了。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拳头已重重挥出去,却又被人轻轻接住。

  “你打不到他的。”

  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崔灵仪一愣:“癸娘?”

  眼前,癸娘的身影渐渐明晰。崔灵仪刚要问她,却只见她放下了手,又轻“嘘”了一声。“别说话,”癸娘说着,将她轻轻一拽,又道,“你看。”

  崔灵仪听了,忙看过去,只见自己此时已置身于淑娘的卧房中。窗牗下,柜子边,什么东西正克制着、悉悉索索地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