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142章

  夜色渐渐笼罩岱镇,连绵的山也隐入暗中,各家铺子小楼上都点了灯,嘈杂的街道噤声,小镇的夜晚一片静谧祥和。

  程琉青不顾孟云的再三挽留,撑着伞慢慢往茶楼走去,还没走到便闻到自小楼中飘扬出的饭菜香气。

  推开门时月喜正端着菜从后厨出来,见了程琉青连笑道:“公子回来了,快来看看这是大人做的。”

  还没见过傅宴存下厨,程琉青心下顿觉好奇,放了伞便快步走了上去,边走边问道:“做的什么?”

  “只是辣椒炒肉。”

  傅宴存从一旁的小门中走出来,回手掩上门,侧头道:“我这道菜是隔壁大婶送来的小白菜煮豆腐。”说着便将手里的碗放在了桌上。

  程琉青立刻笑开,夸赞地拍了拍傅宴存的手臂,道:“你竟还会下厨,真是没想到呢。”

  “从前跟着何叔在船上没事干就看着厨子们做饭,会点皮毛。”傅宴存递碗给程琉青,又另外拿碗给他盛了碗汤,“尝尝咸淡。”

  尝了一口恰到好处的汤,程琉青连连点头,又捧着傅宴存道:“真是好喝,你的手艺竟然这样好吗?”

  傅宴存听出他言语中哄人的意思,只看着他无声地笑了,伸手将筷子递到他手里,又示意月喜夹菜吃。

  茶楼内只在一楼点了灯,三人围坐桌前被黄澄澄的光包裹,温暖又融洽的氛围让彼此更亲近,也好像窥见了往后平静岁月的一角。

  吃到一半月喜突然站起身来,给傅宴存和程琉青各斟了一杯茶水,二人对视一眼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只安静地等着,准备在恰当的时候开口。

  月喜先看了傅宴存一眼,又转过头看程琉青,说话前深吸了一口气,端着茶水的手捏得通红。

  “大人,公子,你们对月喜的恩情,月喜此生无以为报,要是你们不嫌弃,这辈子月喜都要跟在你们身边。”

  “洗衣做饭也好烧火砍柴也行。”月喜环顾茶楼,又连忙道,“若是看茶楼算账本我也会学的…往后我都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们…只是希望大人和公子不要嫌弃我…”

  月喜说不出多么体面华丽的话来,结结巴巴的几句话全是她心底所想,于她而言,程琉青和傅宴存已然是亲人般的存在,她在乎这份情义更想存续下去。

  她说完茶楼内静默了一瞬,片刻后程琉青站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温柔地看着月喜的面庞,笑道:“从今往后我们一起生活便没有什么大人公子,你要是不习惯叫我的名字,那就喊兄长如何?”

  月喜眼眸闪动,嘴角向下撇着微微颤抖,她点点头又埋下头去,伸手用拇指飞快地抹了抹眼角。

  在沉默的间隙傅宴存站起身来,程琉青的余光看到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便伸手去扶,一碰到他才察觉他的手冷得像浸在冰水里一样,瞬间凝滞了程琉青嘴角的笑。

  平白的程琉青心跳得有些快,握着傅宴存的手,迟疑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这话让月喜也抬起了头,她也不明所以地变得紧张,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关切地看着傅宴存。

  眼看轻松适宜的气氛被猛地掐断,傅宴存被这样两道迫切的视线看着,他想说没事别担心,只是有点头晕无力。

  可是要开口一瞬间却觉得连喘气都有些困难,胸口突然袭来的窒息感让他再不能强撑着无事,拼命地克制才没有用力抓紧程琉青的手。

  “没有,只是有一点累。”

  尽管傅宴存再伪装得平静,可他说话时无力又颤抖的声线让程琉青有一刹那的慌张,就好像悬于头顶的那把剑终于松动了,而他依旧无路可逃。

  程琉青没再多问,也不肯再让傅宴存多说一句话,他转头对着月喜说,“你去叫郎中来看看,一定要快。”

  月喜回想起下午傅宴存有些迟缓的动作,也不敢耽搁飞快地跑去了。

  程琉青扶着傅宴存慢慢地往楼上走去,他走得很小心,生怕傅宴存会大喘气。把傅宴存扶到床上后程琉青又打量着他的脸色问他还难不难受,傅宴存依旧摇了摇头。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即便是郎中来瞧了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实际上这些时间他已经拖得够久了。

  等扶着傅宴存躺下了程琉青又打了一盆热水来替他擦了擦脸,他们没人说话,屋内安静得有些过分。

  岱镇又下起了雨,月喜带着郎中踏雨而来,使得屋里沾染了些许的水汽。

  郎中搭了搭傅宴存的脉,眼神一变脸色有些难看,他看了眼傅宴存泛白的脸色,话说得很委婉,“这个病你应该清楚,拖到现在…已经够了…”

  月喜不明白什么意思,追问着郎中,程琉青却很平静,其实在请郎中之前,他也已经猜到了。

  他的回应被窗外的雨声切割的断断续续,“好像是…过去半个月了……”

  其实还没有半个月,程琉青认真地想了一下,过了今晚才十四天而已。

  十四天不算漫长的时光,而傅宴存走得似乎比时间里的一切都要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像流沙要消逝于掌中了。

  躺在床上的傅宴存听见程琉青的话缓慢地垂下眼睛,他讨好似的拉着程琉青的手,刚想说话就听见程琉青让月喜带着郎中出去。

  屋内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夜雨声烦,他们倒是格外平静。

  傅宴存撑着手坐起来,或许是见过太多生死,他看起来并不多么恐惧。

  唯一让他害怕的,是他知道自己突然的离开或许会给程琉青带去痛苦,尽管他的歉意和愧疚已经重申了无数次,可依旧不能缓解丝毫。

  “琉青,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时间到了?”

  傅宴存碰到手腕上那只千疮百孔的手镯,干笑了一声,“我欠你一条命又欠你的谅解,所以上天只给了我完成这两件的时间,时间一到我便该走了。”

  他尽量将语气说得轻松一些,好让死亡这件事看起来不那么悲戚。

  闻言程琉青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傅宴存,道:“如果死亡算是这次的终章,那到这里,你我也才算是两清。”

  傅宴存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说道:“你这样说算是原谅我了吗?”

  程琉青沉默着,垂眸看着傅宴存伸过来的手,想起这双手做过的一切,半晌后轻轻地点了头。

  “如果一定要说是从哪一次开始动摇的,我想或许是廷春台那场大雨。”

  程琉青说得很慢,他偏头看了看窗外的雨,慢慢道:“是不是因为人在下雨的日子会格外脆弱些?如同现在一般。”

  他说话的声音明明很平静,可傅宴存却无比清晰地看见自他眼角滑过的一滴眼泪。

  傅宴存勉力靠近程琉青,试图替他擦去眼泪,可以仅仅一个抬手是动作便让他呼吸加重,一瞬的耳鸣过后便让他更为清楚地认识自己到快要死亡的事实。

  他故作冷静,好让程琉青看不出他的异样,“这辈子总是晴天多雨天少,清明过后便更少雨了。”

  “清明…”

  程琉青低声呢喃了一声,那句诗便很快就浮现在他的脑海。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这样悲戚的诗句程琉青从没想到会与傅宴存有关。

  从前他们笨拙地试探素未谋面的情愫,游离在亲密与疏离之间,侥幸而忐忑地度过层层困境后,却又在一切趋于平静时彻底地分裂。

  明明可悲又可笑,他却会觉得惋惜。

  这样阴差阳错铸就的纠葛也让傅宴存不舍,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剥离色彩,只有程琉青依旧鲜活而生动,像风雨中飘摇的绿竹。

  在嘈杂的雨声之间好像有什么声音越走越近,它渐近的步伐让傅宴存的呼吸更为艰难,短促的喘息让他头痛欲裂,在一片混沌之中摸索到程琉青的手,骨骼肌肤的碰撞让他平静了些许。

  他自以为用尽力气紧紧抓住了程琉青,其实只不过是搭上了程琉青的手掌,因为他仅剩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胸口微弱的呼吸了。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也不算暖,可冰凉的温度却让程琉青忍了很久的眼泪突然落下来,他问傅宴存,“这次你走后还会回来吗?像我那样。”

  闻言傅宴存勉强勾唇笑了笑,明明不忍戳破这样天马行空的幻想,但还是说:“这样不好,这里活得很辛苦,我们都不要再来经历一样的痛苦了……”

  窗外的雨好像越来越大了,大得让傅宴存有些恍惚,仿佛他如今身处京城那个别离的雨夜。

  于是傅宴存又强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如果真有下一次…我希望你要惬意舒适的活着…也希望你能记得我……”

  其实不记得也没关系,傅宴存知道自己一定会找到程琉青的,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出这句话了。

  程琉青先是点头,然后又连声说好,最后伸手用力摁在傅宴存的指尖。

  他害怕傅宴存忘记,所以要用这样重复的回答来做约定。

  得到心满意足的答复后傅宴存眨眼的频率开始变得很慢,睫毛缓慢地开合,他看见程琉青的脸开始变得模糊,那一抹绿色被雨水冲刷,由浓转淡。

  从前一幕幕在他仅存的清明意识中闪过,邑城墙角的桂花和岱镇连绵的细雨,淇洲的火花银树,还有京城的风雨晦暝。

  回想起来他和程琉青在一起的场景,好像是哭,是流泪,是哽咽,唯独没有笑。

  画面的最后好像是岱镇的茶楼,与程琉青的初见的那天。

  那天程琉青很害怕,傅宴存现在才明白。

  他想伸出手,想让程琉青别怕,他还有好多话想对程琉青说,可这次他只觉得比以往都要累,只感觉自己与程琉青之间变得无限远,就算是他奋力地想要抓住程琉青的手也始终碰不到丝毫。

  他懊恼不已,想要奋力一搏,可忽然之间身后传来了程琉青的声音。

  “傅宴存,傅宴存。”

  程琉青在叫他的名字,傅宴存转过身去看他,可雨声太吵了,他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于是他一步一步向程琉青走去,沉重的脚步逐渐变得轻快,最后整个人像升腾的水雾一般完全漂浮起来。

  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梦如幻,傅宴存耳边的雨声越来越小,他也终于听清了程琉青要说的话。

  “傅宴存,我们种在后院的桂花开了!”

  原来是桂花开了,傅宴存笑起来,朝程琉青跑去。

  胸口那一丝微弱的起伏也没有了。

  在傅宴存陷入沉寂的一瞬间崩溃压倒了程琉青,他一边用力地咳喘一边触摸傅宴存的脸,像是一个惊慌失措的盲人拼命感知眼前陌生的一切。

  乱调的呼吸让他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灌满了风,让他一开口就是撕心裂肺的痛。

  牙齿颤抖得让他喊不出傅宴存的名字,只能紧紧地抓着傅宴存的手,他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再多留下一点自己的痕迹。

  直到他的手开始发抖,指尖开始泛白,眼泪糊住了眼睛,顺着脸颊掉进衣袖里,程琉青咬得牙关发酸,床上的人却也没有一丝反应。

  程琉青试着叫了一句傅宴存,话音落下的时候窗户猛地被风吹开,雨丝飘进屋内打在米竹细小的竹叶上,湿气争先恐后的涌进来卷走了屋内最后一丝属于他的气息。

  傅宴存静静地躺在床上,窗户被风吹得大开,桌上米竹颤巍巍地摇晃着。

  原来就算是早有准备的死亡也是来得这样迅疾,像自房檐突然落下的雨滴,悄然无声也让人猝不及防。

  一半春休,窗外的雨却停不下来。

  明明离桂花开的日子又近了,岱镇却好像要永远被封存在这另一半的春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