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143章

  清明节当日,程琉青和月喜起的很早,一切收拾妥当之后二人便提着东西往山坡上去。

  昨天下了雨,田埂上有些湿滑,程琉青扶着月喜小心翼翼地往上走,还没走到,远远的,程琉青就看见了两个身影。

  是傅玥和水云,程琉青的脚步顿了一下。

  山坡上傅玥点燃了纸钱,火很快燃烧起来,灰烬四处纷飞,烟雾弥漫让程琉青略微别过了头。

  程琉青走近了静静站了一会儿,等着傅玥烧完了才点燃了三柱香,稳稳地别进了土里。

  “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来茶楼。”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了谁。

  傅玥闻言头也没抬,沉默了片刻答道:“一直没回青州,把福顺巷的房子卖了,又在邑城的宅子待了小半月,收拾忙完才过来的。”

  说到一半傅玥烧纸的动作顿了顿,她放下手中的纸,慢慢抬起头看向程琉青,“你应该还不知道吧,鄢朝的叛乱平息了。”

  “七皇子玉偕带着边疆和其余府州的军队平乱,六皇子玉瀚死于乱箭之中,胡皇后胡将军等其余党羽以谋逆罪论处,抄家灭门。”

  许久没有听到过鄢朝的消息,程琉青默默反应了片刻才渐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许是他心里那块属于玉回的忧虑终于消散了。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程琉青又问,“那如今荣登大统的是谁?是二皇子吗?”

  傅玥摇了摇头,“是七皇子玉偕,容妃于叛乱中丧生,二皇子悲痛欲绝,带着四公主远去阗州了。”

  阗州,程琉青想起那是容妃的故乡,如此倒也算是落叶归根。

  想着程琉青便又将视线移到眼前那一块石碑上,那上面寥寥几笔便写尽了傅宴存的一生,他看着傅玥缓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当初你为什么会同意将他葬在这里?”

  傅玥迟疑了片刻,随后站起身来,眼神在墓碑上游走,话音难掩疲倦, “我在青州时常做梦,梦里面兄长其实早在两年前就已经离我而去了。我虽觉得后怕,却也时常觉得是真实。”

  这番话傅玥说得慢,像是在回忆从前的一切,她很突兀的笑了一下,眼神最后一次落在墓碑上。

  “我与兄长…不论从前相依为命的岁月多么刻骨铭心,一别两年重逢之后都生疏了,因为曹致甫的事情血缘亲情中生了嫌隙,他觉得对不起我,我亦不能毫无芥蒂地面对他,我们或许…已经不是彼此最亲密的存在。”

  傅玥说完抬手示意水云过来,就见水云抱着一个被黑布包着的东西走了过来,程琉青看着那东西的形状有些眼熟,只是一时叫不出来名字。

  傅玥把黑布解开,露出了里面上好了弦的琵琶。

  “这是你的琵琶,哥哥他……”

  或许是看到了傅宴存留下的真切痕迹,那些生疏的距离不再有,傅玥也不再如旁观者一般面对眼前的一切,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嘴角有了微微颤抖。

  程琉青伸手碰了碰琵琶的弦,发出一道清亮的音,他已经很久没听见过这把琵琶弹出的声音了。

  “当初你走后没多久,哥哥他一个人去了桐镇修好了这把琵琶,修好后和你以前的衣物一起放在了邑城的宅子里。”

  傅玥说着又把另外的包袱一并交给了程琉青,她看着程琉青小心翼翼摸着琵琶的模样脑海里竟渐渐浮现出傅宴存的样子。

  从前傅宴存看着那把琵琶的眼神和现在的程琉青一样,温柔深情的目光中又带着试探和谨慎,依依不舍地看着,就好像那把琵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纵使我不愿意承认,但他的遗憾的确在于从前没能留住你。”

  “重逢后我便知道他忘不掉你也无法释怀过去,他活得太卑微也太讨好,他这样的后半生不仅是为了赎罪,更像是为了你而活。”

  傅玥看着程琉青消瘦的两颊,便知他这些日子并不好过,语气又软了些许,“我告诉你这些话并非是要求你什么,也不是想要用这些使你心生愧疚,你往后若是有了动心的人也不必因为他自苦,我只是有些不解想问你。”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长,何以就这样情深意切,生死不离?”

  听了傅玥的话程琉青默默了许久,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不知何时聚起乌云的天,只觉得像是心头落了一块黑沉沉的石头,堵的他心口难受。

  一句简单的话可他却说得艰难,话头起了三四次才说全,“或许是如你说的一样,无法释怀过去,太纠结也太在意,才会格外离不开彼此。”

  “可被往事束缚的何止是他,更有我。”

  程琉青说完后傅玥许久没有回答,半晌后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给了他。

  “这是邑城宅子的钥匙,你若是得空了便回去看看吧。”

  这是傅玥留给程琉青的最后一句话。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山脚下,程琉青才转过身来,拿出篮子的纸来默默地烧,看着粗糙的黄纸逐渐被火舌舔舐,手里的钥匙硌得他牙齿发酸。

  月喜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站着,她本以为这次程琉青会和傅宴存说些什么,可什么也没有,直到他们离开的时候程琉青也一句话都没说。

  他们回到茶楼时天又下起蒙蒙雨,程琉青放下东西就回了房间,他不说月喜也识趣地没追问。

  天色转阴,屋内也变得暗沉沉的。

  程琉青打开小匣子,泛黄的纸张映入眼帘,他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一动也不动,直到眼前变得模糊了才伸手拿了一张出来。

  雨点嘀嗒落下的空隙里,他在心里默默念着信。

  “琉青,今夜便是除夕了。可能是遭逢变故的原因,今年府内格外的安静,也或许是这处小院太安静,什么喜庆声音我都听不见。”

  “写这封信时屋外依旧下着雪,院子的桂花树被压断了枝丫,管家说这几棵树太小怕是过不了冬。不过春天一到我便会再种下桂花树,倾尽心力呵护照料,让你年年得见桂花。”

  “住在这里总让我想起你,看见院里的桂花会想起你,看见你的琵琶也会想起你,我总想着要是你还在会是怎样的光景。”

  “不过你若在,想起那晚的许是恨不得杀了我。”

  “其实眼下我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我还在痴心妄想,等着盼着你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再活过来,我们又回到在岱镇那天。”

  看到此处程琉青猛地攥紧了纸,他别过头去,眼尾不自觉滑了眼泪。

  “你也等过…你该知道这样的等待有多漫长…”

  岱镇又陷进雨幕中,淅淅沥沥雨声中夹杂着一丝呜咽。

  清明过后,春日便已接近尾声了。

  —

  立夏的时候月喜买了两尾红鲤鱼回来,又从街坊那里要了几朵莲花几片荷叶,沉寂许久的水缸又活跃起来。

  程琉青从清明过后一直病恹恹的,除了坐在前台算账本就是把自己关在屋里,话少表情更少。

  月喜知道他难受,所以为让他开心些,特意买了两条鱼回来,又简单地布置了一番。

  这两尾鱼倒是不怕人,依旧懒懒散散地游着,不时吐些泡泡,很是悠然自得。

  “我瞧兄长你这这些日子了无生气,倒还不如这一两只鱼儿活得自在。”月喜对程琉青的称呼早已改口,这些时日来二人相处倒真如一对兄妹。

  程琉青的衣裳被鲤鱼摆尾时甩了几点水上去,他伸手往水缸里探去,吓得两条鱼躲进了荷叶下一时也不敢出来。

  虽然立了夏,可茶楼现下还照不到太阳,水缸更是在阴凉之处,缸里的水冷得让程琉青缩回了手指。

  他现在格外怕冷,即便是要入夏了还裹得严严实实的,晚上睡觉也还盖着厚厚的被褥。

  “平日忙得脚不沾地,自然不如他们得闲。”程琉青淡淡地笑了笑,拿起一旁的手帕擦干了手上的水。

  月喜知道他还走不出来,故作这样平静的模样,便也没准备多说,可看着程琉青眼底的乌青就再也没忍住,忙道:“上次傅小姐来也说过了,她同兄长你说那些并非是要你自苦,公子你若是伤心哭也罢闹也罢,总不能一直这样憋着忍着,非要耗尽心神才罢休。”

  闻言程琉青手上动作一顿,却也没说什么,只自顾自地叠好了手帕准备离开。

  月喜连忙拉着他的手,连声道:“兄长你是最心软的人,可你能不能对自己心软一次,别再揪着不放了。”

  想来大人他也并不愿见你如此。

  这句话月喜始终没说出来,她只是执拗地拉着程琉青的手,不再让他上楼去,再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内。

  二人僵持不下,半晌程琉青才动了动,他拉下月喜的手,说道:“琵琶修好后还再没弹过,我今日试试。”

  月喜反应了一瞬接着飞快地点了头,小跑着上了楼去拿琵琶来。

  程琉青看着月喜的背影试图弯了弯嘴角,可脸上僵硬让他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在原地呆呆地站一会儿后端着凳子去了后院。

  后院被月喜打理出了几块菜地,角落里栽了棵桂花树,现在还没发芽,森森绿叶,在院子里投出了一块阴影。

  很快月喜就拿着琵琶出来了,她郑重地将琵琶放在了程琉青怀着,笑道:“兄长会不会手生了。”

  程琉青接过来仔细打量了片刻后才调了调音,他难得弹了一首轻松明快的曲子,只是弹错太多,好在月喜听得津津有味并未察觉。

  绿树阴浓夏日长,乐声冲淡了不少春日残留的冷寂。

  —

  入秋后天气渐凉爽起来,一觉醒来岱镇的桂花便次第开了,清香化作了无形的雨,渗入空气里的每个缝隙。

  程琉青关上了茶楼的门,带着月喜离开了岱镇。

  他们要去邑城。

  二人颠簸了六七日才抵达邑城,一进城便看见了卖货郎担子里挑的桂花糕,扑鼻的香甜,程琉青买了几块。

  月喜跟在程琉青身后走进了槐巷,她看着眼前大门紧闭的宅子,知道这就是他们奔波的目的地了。

  程琉青摸出傅玥给的钥匙,对准门上的锁打开了,他的动作很慢,亦或许是这宅子久不住人,早已老得不成样,门板活动间发出了嘎吱声。

  入眼便是满眼的萧瑟,墙缝爬满了杂草,从前气派的宅子变成了成块成块的朽木和半折的柱子,即便是如此空气中居然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

  循着香气琉青牵着月喜小心地走过前厅,一路行至了后院,后院倒是要干净不少,这许是从前傅宴存打扫过的功劳。

  他种的那棵桂花树正开着,细小的花蕊和茂盛的叶。程琉青摘下一朵轻嗅了下,却又觉得这清香中有着一丝苦涩。

  “咦…这树上好像挂着东西……”月喜踮起脚,指着层层绿叶间一道若隐若现的白色对着程琉青说道。

  程琉青顺着方向看去,只隐约看见了一抹白,只是看不清楚是个什么物件。

  一阵风吹过来,桂花纷纷落下,绿叶晃动间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玉牌,深绿的流苏随着风飘扬起来。

  二人合力将玉牌取了下来,是一块长方形的玉牌,表面并没有雕刻任何纹路,许是风吹雨淋的缘故,玉牌的一角有了缺口,细微的裂痕蔓延而上。

  “这是…平安无事牌。”程琉青轻轻抚过玉牌还算平整的上半部分。

  月喜好奇地看了一眼,小声地说道:“大人挂这样一块平安无事牌在树上做什么,祈求这棵树平安无恙吗?”

  程琉青的指尖突然顿住,他转头看了一眼那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突然想起傅宴存写的信。

  傅宴存不知道程琉青什么时候会来邑城,只是为了能让他年年得见桂花,所以将玉牌挂在树上,但愿桂树能年年开花,生生不息。

  玉牌的缺口硌着程琉青的掌心,和不算久远的往事一起像尖锐的刺扎进心头。

  站在树荫下,香气如浪潮般涌来,程琉青伸手摸到桂花树粗糙的树皮,像是宽厚掌心的茧,他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了然。

  隐约间,他终于明白桂花香气中的一丝苦涩是缘何。

  —

  今年是暖冬。

  月喜拿着药从药铺离开时听见有人这样说。

  从邑城回来后程琉青的咳嗽就一直反反复复,没好全过。眼下已经入冬了,若再拖着不好到了冬天可就难受了。

  月喜守在炉子前煎好了药,看着黑黢黢的药忍不住撇了撇嘴,上楼前捡了两块蜜饯放在油纸里包着。

  屋内的窗户开了一道小缝,程琉青坐在桌前,手边摆了几本账簿,凉风吹来翻动了几页。

  将近年下了,程琉青空了一周出来核对账本,他对得仔细,没留意月喜走了进来。

  月喜将药轻轻放在了桌上,小声道:“张大夫说兄长的病一直不好,这次的药要更苦些。”

  程琉青拨弄算盘的动作没停,他笑了笑,说话的声音也喑哑,“我知道了,算完这笔就喝。”

  闻言月喜也没再催,把他手边的账本整理好,又抬手将窗户关严实了。

  核对完最后一项,程琉青才放了算盘,他看着面前的药倒也没再推辞,一口便饮尽了也不说一个苦字。

  他将碗递给月喜,月喜却变着法从身后拿出一块蜜饯放在程琉青手中,笑眼弯弯地看着他,“这是和药一起买的,兄长尝尝。”

  一颗黄澄澄的蜜饯海棠静静地躺在程琉青手中。

  味道比从前吃过的更甜,冲淡口中的苦味却也让人发腻,让他想起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

  月喜见程琉青喝完了药便准备端着碗下楼去,程琉青却伸手拦住了她,“月喜,开年后我想将茶楼的事一半交给你来做。”

  “你现在是我妹妹不必再做这些端茶倒水的事情,茶楼的事你也开始管着,这些账本你先拿去看看。”

  程琉青说罢将两三本账簿交到了月喜手中,他又从抽屉中里拿出一个红色的锦盒,“从前送你的耳坠没了,前几日我又重新买了一对。”

  月喜愣愣地看着程琉青,心里觉出一丝微妙来,她放下手中的碗,却没接过程琉青给的东西。

  “兄长这是做什么?”月喜试探的目光望向程琉青,迟疑地问,“你也要离开吗?”

  程琉青垂眸避开她的视线,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力不从心,我…不会离开的。”

  “真的吗?”月喜追问。

  程琉青却没再回答,他平静地看着月喜,然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

  他沉默地将手里的东西放进月喜怀中,把月喜推出了屋内。

  一时间,阴凉的屋内又只剩了他一个人,即使还没到下雪的日子,程琉青却也觉得凄凉。

  他坐在窗前,翻开最后一张傅宴存写的信。

  “琉青,又是一年春。”

  “我跟着船队去了邑城,看着宅子种下的桂花长得很好便放心不少,或许再过几个月就能开花了。”

  “到邑城时偶然撞见一支发丧的队伍,老人家姓程,生了病虽然熬过了冬日,可开春没多久便去了,去时年逾七十,算是喜丧。其实初遇见时我并未多想,只是后来才琢磨出一丝不对,去细细打听才知道那是你外祖。”

  “第二日我去程宅看了一眼,远远地看见了一对中年夫妇,那或许是你的舅舅一家。听见他们提起自己久未相见的外甥,我不忍再听下去,逃也似的,狼狈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了你,梦里你还在邑城,还住在赵家,你还是喜欢桂花。桂花开花时我见到了你,你很开心,折了一只桂花递给我。”

  “这是一个极为短促平淡的梦,可我总觉得会有这一天。”

  程琉青看完最后一封信,把它和其他信一起收好,放进了柜子里,然后又推开了窗。

  做完之后他突然觉得无事可做,只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太阳西沉,看着广袤的天没有一丝云浮过,再也没从前妩媚的晚霞和黄昏。

  窗外有散学的孩童,他们轻快的笑声随着最后阳光一丝飘走。这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了程琉青一个人在这样寻常的黄昏,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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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书从更新到现在中途因为剧情问题卡壳了很多次,这段时间也是因为剧情原因一直没有更新,到现在终于结尾。

  我很想给他们一个美满的结局,也一直在考虑这样的结局是不是符合所有的行动轨迹,但目前来看这个结局我个人认为最满意的。

  最后真诚地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包容我接纳我,接受一切批评和反馈。

  下本书有缘相见希望大家看文开心,生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