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141章

  天蒙蒙亮,福顺巷的院子已经落了锁,人去楼空。

  马车载着三人慢悠悠地往岱镇驶去,月喜没睡醒,迷迷糊糊打着瞌睡,靠在车厢上脑袋不住地往下掉,程琉青悄悄递了肩过去给她靠着。

  他们已经出了京城,程琉青悄声问傅宴存还有多久,傅宴存又探出头去问车夫。

  今天是阴天又是连绵的雾,车夫眯着眼睛看了看前路,大声回话,“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快了快了!”

  等他们到岱镇时天飘起了毛毛细雨,像银色的丝线穿过云层,在衣料柔软的绸缎上落下一抹水痕。

  青石板路的缝隙里灌满了雨水,一不小心就会溅到衣角上,程琉青小心翼翼地迈过一块倾斜的石板,走到茶楼面前躲进了屋檐下。

  他抬头往上看去,还明的牌匾布了密密麻麻的灰,房檐下结了蛛网,若隐若现的蛛丝上挂了一滴雨,隐隐要滴下来。

  一只手伸过来替他接过那滴雨,傅宴存垂眸笑着看他,“怎么看见了也不躲?”

  程琉青回过神来对着他笑了笑,“我忘了。”

  傅宴存被他的回答逗笑,眼里的笑意快要溢出来,伸手抓住他的手轻轻推开了茶楼的门。

  还明应当是被人打扫过,程琉青在一楼走了一圈发现桌椅都未沾上许多灰尘,月喜进门先去了后院,不多时她兴奋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进来。

  “公子,后院怎么有一棵桂花树!”

  猜也知道是傅宴存做的,程琉青嘴角露出微笑,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这些都多谢你。”

  傅宴存面上不显,趁着月喜还没进来一把把程琉青拉进怀里,伸手箍住他的腰狠狠地亲了一口。

  程琉青看着他张牙舞爪的模样靠在他怀里无声的笑,最后拍拍他的手指着一旁的包袱,于是二人又搬着包袱上了二楼。

  二楼程琉青住的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桌上又摆着一盆嫩绿色的米竹,郁郁葱葱的枝叶开在窗边。

  “你怎么有时间做这些的?”程琉青围着米竹转了个圈,有些好奇地看了傅宴存一眼。

  闻言傅宴存的神色变得有些莫名,他耸耸肩,“虽然我很想承你的情,不过这好像不是我做的,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孟云。”

  程琉青伸出去触碰竹叶的手滞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收回手,转头问傅宴存,“孟云现在在哪,我想去见见他。”

  如今傅宴存把孟云的事都告诉给程琉青,要不要去由程琉青自己决定。

  他说:“我送他回来的时候,他自己选择的地方,好像是吴三能那间家具铺。”

  孟云自然不敢住原来的房子,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去了吴三能从前的住处,傅宴存虽然觉得不妥却也不好说什么便也由他去了。

  冷不丁听见吴三能的名字程琉青变得有些紧绷,他背在身后的手抓紧了桌沿,眉也不自觉地蹙起。

  察觉到程琉青情绪微末的变化,傅宴存走近了些,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搂在程琉青的腰上,将他圈在自己与桌子之间。

  “你不高兴?”

  低沉的音色钻进程琉青的耳朵,明明知道回到岱镇就会不可避免地再碰触到往事,他也以为自己做好了足够充足的准备,可只是一听到吴三能的名字便让他觉得茫然无措了。

  他抬头看着傅宴存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可以一张嘴傅宴存便欺身吻了上来。

  傅宴存先是轻轻碰了碰程琉青的唇,等程琉青有了回应再伸手扣住他的后颈,温柔又缠绵的吻湿濡了程琉青的唇色。

  屋外的雨滴滴答答下着,岱镇的空气中湿意弥漫,和傅宴存灼热的气息一起揉进了程琉青的呼吸中。

  飘进屋里来落在程琉青的手背上,程琉青将手伸到傅宴存面前,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又无辜地看着他。

  傅宴存垂眸,伸手擦过他手背的雨滴,又在程琉青的鼻尖上落下一个吻。

  浓密的睫毛轻轻地擦过程琉青的脸颊,让他眯眼笑了起来。

  程琉青抬手用手指蹭了蹭傅宴存的发梢,气息不稳地问他,“你是不是在哄我?”

  “是。”

  傅宴存神色认真,语气坦诚得让程琉青心口一烫。

  “外面下着雨,你去的路上要小心些,我和月喜打扫完客栈就弄晚饭。”傅宴存单手揽着程琉青,伸手关上了他身后的窗,“你记得回来吃饭。”

  程琉青环抱住傅宴存的腰身,靠在他的肩头听他讲话,末了低声应下。

  二人又温存了片刻,傅宴存才送程琉青下楼出门。

  行至一楼,把伞打开递给程琉青,傅宴存看了一眼来往的人群,又问他,“要不要我陪你去?”

  程琉青有些失笑,接过伞来看着傅宴存温言道:“不用啦,岱镇我比你熟,你别担心了。”

  傅宴存站在门边,眉宇间露出一丝担忧,听了程琉青的话勉强点点头。

  屋檐下的雨滴落在伞面上,像是拨动心弦后留下的轻微颤抖,程琉青紧了紧伞柄,将伞挡在二人身后。

  程琉青向前迈了一步靠近傅宴存,蜻蜓点水的碰了碰他的脸颊,“等我回来。”

  油纸伞隔绝了人声和雨水,程琉青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拂过林间的微风掀起傅宴存心中的哗然。

  他们好像越来越默契,一个眼神细微的变化都能察觉对方情绪的变化,这样的改变让傅宴存心动,却让他心如刀绞。

  傅宴存咽下嘴角苦涩的笑,目送着程琉青撑着油纸伞远去,看他的背影在雨幕和人群中消散。

  “大人,可以帮我提一下东西吗?”

  月喜小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傅宴存回过神来半掩了店门,“好,就来。”

  傅宴存刚一迈步便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连忙抓紧了桌沿撑住发软的双腿,等视线逐渐恢复了才转过身,慢慢朝月喜走去。

  —

  茶楼再走过两条街就是吴三能的家具铺,程琉青撑着伞慢慢地走,路过点心铺子又买了些绿豆糕。

  从前吴三能在的时候,家具铺很朴实,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门口摆着几张木凳子和玩意儿,店内摆着做好的家具,在往里走就是他作工和休息的地方,带着一块围出来的小院子。

  现在铺子关了门,程琉青只能绕到后院去,后门处的台阶被打扫得很干净,门槛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巴,像是刚有人来过。

  木门上贴着泛白的福字,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程琉青伸手抚平边缘翘起的一角,抬手敲了敲门。

  四周很安静,程琉青安静地等着,心却跳得很快,他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淌过水坑的脚步声传来,锁扣声响起,木门从里面被打开,孟云又出现在程琉青面前。

  孟云穿了一身靛青色的长袍,衣角上有一块深色的补丁,他没有束发,随意地挽了发髻,程琉青一眼看见了他藏在黑发中的白发,不算多却也很扎眼。

  很奇怪,在看清孟云的那一刻,程琉青紧张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他伸手将手里的绿豆糕递给孟云,收了伞侧身走进了门。

  “出过门了?”

  程琉青瞥见他布鞋上的泥点,将伞放在了门边。

  孟云神情恍惚,愣愣地接过绿豆糕,又下意识地想去接程琉青手里的雨伞,在听见他的问话时才反应过来,僵硬地点了头。

  “刚才…出去了……”

  程琉青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便没再说话,也没有再往里走的打算。

  雨势已经小了,二人站在树下,层层叠叠的树叶遮住了细碎的雨滴,只留下静谧和沉默。

  孟云垂头看着手里握着的绿豆糕,欲言又止,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你要…进去看看吗…”

  他将吴三能的住处打扫得很干净,洗了他的旧衣,收拾了他作工剩下的木料,还替吴三能再送了一盆米竹给程琉青。

  “那就看看吧。”

  程琉青知道自己前来的目的,不是诘问不是问罪,他明白自己没有质问的立场,所以只是想来看看。

  他跟着孟云走进了屋内,屋内被打扫得很整洁,吴三能从前住的屋子被上了锁,程琉青没敢看也没让没孟云去开。

  孟云亦趋亦步地跟在程琉青身后,神情紧张,看见程琉青的视线落在门锁上连忙问道:“…你要进去吗?”

  “不用了。”程琉青回答得很快,他收回目光,“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赵择汇还有没有来找过你?”

  孟云摸索钥匙的手僵住,他一时哽住,答不上程琉青的问题。

  他以为程琉青来会痛骂他,其实无论怎样恶毒怎么凶残的话他都能接受,可程琉青这样平淡地问起来,就好像从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平常又自然的对话。

  可奶奶莲息吴三能的死,这般痛彻心扉的往事,孟云知道程琉青只会比自己更难忘,那他这样状似无恙又是为什么。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程琉青寻声望去,孟云依旧埋着头,穿堂风吹过,吹动他的黑发遮盖了白发。

  “问你为什么要做池楼的内应,为什么要装疯卖傻吗?”

  程琉青替他说完想说的话,然后顿了顿,“来之前我也很想知道,这些问题也实在困扰我太久,我想得头破血流也想不出原因。可见到你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也清晰了些。”

  “那时的情况和境遇,枉死的是你的至亲,你做出那样的选择我并没有立场指责你。而后你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遵从池楼的命令,若他要你死你便不能活,你靠装疯卖傻活下来是你的本事,我同样没理由否定你。”

  在鄢朝的时候,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很多,没有人会来打扰,程琉青抄写佛经的时候偶然窥见天机,得以把自己从死胡同里面救出来,不再执着于过往。

  程琉青说罢慢慢从屋内往外走,褐色的家具一件件尽收眼底,瞥见一个刻了一半的木偶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身后孟云的脚步响起,他紧紧地跟在程琉青面前,声音磕磕绊绊,“我…我并非不知错也不用你替我开脱,我知道我做了错事害死了吴三能,也害惨了你,但我所做都是为能让孙直遂伏法,为了姐姐——”

  这时程琉青如梦初醒一般,他截住了孟云的话头。

  “孟云,你没有对不起我,值不值得该不该做都不用我来评判。”

  桌上那个没刻完的木偶上还翘起了一丝木屑,刻刀摆在一旁,像是工匠上一秒还在思考如何下刀。

  让程琉青移不开眼的是木偶的发髻,那是莲息常梳的样式。

  孟云察觉的程琉青的视线,他也跟着看了一眼,然后陷入了沉默,在程琉青再次迈步往外走时他奋力地抓住程琉青。

  他站在树下,就好像还是从前的孟夫子,也像是从前喜欢躲在莲息身后看书的孟云。

  只是说话的声音要比从前大很多,他说,“我不觉得我是错的。”

  程琉青轻轻挣开他的手,在孟云急促又无助的呼吸声间树梢落了一滴雨,程琉青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很低,和那滴雨一起落进了长满青苔的石板里。

  “我只是觉得难受,做错事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我们竭尽全力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想去弥补去拯救,可到头来了还是无用。”

  他在天命里留有的那一丝可以转圜的空间里奋力补救,可是一切永远只会落向既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