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140章

  大隐隐于市,叶子诚的住处并没有程琉青想的那样隐蔽,单看长相也不像并不符合程琉青脑海中高手的模样。

  岁数约摸二十七八,粗眉大眼,肤色有些黑,一身短打突显他结实的身材,看见程琉青时神色明显认真了许多。

  “公子。”

  他语气熟稔,说话的模样像是见过伏隐。

  程琉青矜持着,轻轻地点了头便沉默着,整暇以待,等着叶子诚先开口。

  叶子诚谨慎地打量了四周,离他们不远处,傅宴存像一个尽职的马车夫一样守着,目光时不时落在程琉青身上,停留片刻又收了回去,保证不与叶子诚的视线相撞。

  “我有一件事想问公子,何叔的死公子清楚几分?”叶子诚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程琉青,不错过他眼里变化的一丝情绪。

  程琉青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若有所思道:“弘光阁守卫重重,我出不去,我以为你比我清楚。”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叶子诚低下头,绷紧的肌肉像是在为他的失言忏悔。

  “不过我相信也没有冤枉池楼,他的所作所为你都看在眼里。”程琉青一笔带过这个话题,又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让二皇子和四公主离开定朝,与七皇子汇合,你有什么办法?”

  叶子诚的头埋得很低,程琉青听见他粗犷的声音被压得沉闷,“六皇子谋反,胡景行就留不得。”

  “这几日有消息他正在四处搜寻我们的下落,可以借此机会动手。”

  禁军看守弘光阁后胡景行手底下的人便闲了下来,其中不少他的心腹改头换面游走于市集打听消息。只是玉翰谋反的消息一是因为鄢朝的严防死守,二是傅宴存有意识地阻止消息在京中蔓延,再者玉贤众人对胡景行早有戒备,所以他们自然无从得知鄢朝的变故。

  可众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事只要出了京城就瞒不了胡景行,既然他早晚会知道,倒不妨以此为诱饵。

  趁机让他知道鄢朝的事,提出与他共谋,趁他放松戒备时再动手。

  闻言程琉青神色不惊,“你若与他取得了联络倒也不必在京城动手,等出城了再伏击也好,不然反而耽误了他们回朝。”

  叶子诚并不傻,这样的道理当然明白,眼下定朝必然已经知道鄢朝的事,其实是想赶紧送一行人回鄢朝的。

  可若是胡景行此刻死在定朝,鄢朝再没有顾忌,玉贤怀婵不必多说自然是一死,说不定还会以此起兵。

  “明白,他们出城后属我会派人一直护送,直至他们与七皇子汇合。”

  听他这样说倒省去了程琉青自己开口,他颔首表示认可,“这样很周全。”

  “他们这几日就要准备回朝了,你明日就试着与胡景行接触吧。”程琉青顿了顿,“此事不管成功与否,以后你都不必再与我联系了。”

  叶子诚神色一惊,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程琉青不快,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来,被程琉青手快地拦住了。

  程琉青让叶子诚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让你走是因为我也要离开了,所以往后你愿意跟谁就跟谁,不愿意就离开,这都是你的决定,也不用再告诉我。”

  这下叶子诚听明白了,看着程琉青点了点头,最后说,“此事我一定会做得万无一失。”

  “好。”

  程琉青朝他摆了摆手,转身往马车走去。

  二人踩着月色回到福顺巷时天已黑透了,夜深人静,连白日里喧嚣的蝉虫也识趣地噤了声。

  模模糊糊看见两个高大的人影,程琉青定了定神仔细瞧了半晌才认出来是聂舒和陆子禾。

  “指挥,鄢朝的消息——”

  聂舒看见程琉青的那一瞬间没了声音,嘴巴微张,动作有些凝滞,像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的模样。

  一旁的陆子禾正倚着墙站,听见动静抬头一看,在看清程琉青面容的刹那身形趔趄了一下,惊诧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程琉青与傅宴存并肩站着,风吹乱了他的衣衫,竹青色的衣衫被月光照得像一汪潭水,白皙的肤色让五官在黑夜中分外显眼。

  “这是九殿下?”聂舒渐渐回过神来,看着嘴角含笑的傅宴存踌躇着,又换了个问法,“还是…程公子?”

  傅宴存拍了拍聂舒的肩,仰头示意了下,“先进去吧。”

  说罢他就拉着程琉青先走一步,推开了门。

  陆子禾最后一个进门,在回身关门的那一刻才从中摸出一些头绪来,只是尚未想清楚来龙去脉就听见了程琉青的声音。

  “聂舒,子禾,没想到还会与你们再见面。”

  从前程琉青说话时会吞字,尾音有些许含糊,这样的口音对于陆子禾来说是很有辨识度的。

  如今这句话程琉青说得很清晰,看着他和从前一样明亮的双眼,陆子禾反而不敢认了。

  聂舒见陆子禾没开口便也没立时答话,他看了眼程琉青又移开了眼神。

  “两年前的事一两句说不清楚,眼下这里也不是能说话的地方,以后有机会再叙旧吧。”

  傅宴存眸光一闪,上前一步遮住程琉青大半身形,问聂舒道:“鄢朝有什么事?”

  “连峻城驻军的消息,鄢朝朝中似有异动,昌河对岸的鄢朝守军撤离了一大半。”

  陆子禾又补充道:“一个时辰前收到的消息,陛下宣我进宫议事时有人来禀的,应当不会有错。”

  傅宴存当然知道这没错,玉翰谋反的消息想来在鄢朝已经传开,群龙无首,各地的守军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陛下可有什么指示没有?”傅宴存问,他的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陆子禾。

  鄢朝内乱,昌河守军又开始撤离,这实在是一个大好机会。

  陆子禾的目光在傅宴存身后停留了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道,“陛下收到消息后便急召了数位大人入宫议事,想来是有这个想法的。”

  傅宴存眉头紧锁,微微摇头,“不可,此时一定不能妄动。”

  “我们并未完全知晓鄢朝的情况,贸然出击恐怕会落入他们的圈套之中。”傅宴存说明了情况,又嘱咐陆子禾,“陛下若问及你,你一定要劝陛下三思。”

  陆子禾神情凝重地点了头,他如今逐步靠近权力中枢,更是知晓其中的利害,一言一行都至关重要。

  眼下他正愁着此事,傅宴存替他指明了他自然高兴,“我知道的,多谢指挥。”

  闻言傅宴存是想起来一件事,他拍了拍陆子禾,道:“监卫司如今没了掌司,陛下是中意你的,你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他又看向聂舒,“我知道你志不在此,所以要不要继续往下走全看你的意愿。”

  知道程琉青还挂念着玉贤和怀婵,他又道:“我们走后鄢朝一行人的动向还要你们多加留意。”

  闻言聂舒下意识看了程琉青一眼,早些时候他就收到了曲天纵的消息,说是傅宴存要离开让他来游说一番劝他留下。因而他今日来福顺巷,一是为了鄢朝的事情,二就是想劝傅宴存留下。

  可如今的情况,聂舒看着被傅宴存遮去大半身子的程琉青,他知道不管程琉青现在是什么身份都好,就算是明日问斩的监下囚,傅宴存都会跟他一起去。

  两年前傅宴存的惨状还历历在目,那段消沉颓唐的日子他比傅宴存更深刻。

  聂舒把说辞咽了回去,默默点了头,“我明白,我会好好考虑的。”

  陆子禾自然也没什么意见,说完了正事他的视线便落到程琉青身上,依旧锲而不舍地从程琉青身上找出什么能够一锤定音的证据,向他证明自己就是程琉青。

  他这样的想法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傅宴存觉得有些好笑,背在身后的手摸索着握住了程琉青,略一使劲将他往前带了带。

  程琉青冷不丁撞上陆子禾探究的目光有些躲闪,抬头看了傅宴存一眼,傅宴存弯了弯嘴角,安慰似的握紧了他的手。

  看见二人交握的双手陆子禾的眼神便飞快地移开,一转头对上了聂舒故作平静的目光,与聂舒简单地眼神交流了一番,便已然镇定下来。

  再开口时又说起了明日的安排,“这样也好,那今晚你们就好好休息吧,我和聂舒就先走了,等到明日你们出发的时候再来送你们。”

  傅宴存颔首说好。

  “麻烦你们为我们这做些事情,我们此去岱镇,还望你们能前来一叙。”程琉青笑着说,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

  陆子禾摆了摆手,“我们的交情,无需这样客气。”

  “子禾说的是。”聂舒看向傅宴存,“那指挥我们就先走了。”

  傅宴存送他们到门口,嘱咐了一两句,“路上小心。”

  送走了二人傅宴存折返到程琉青身边,握住他的手往后院看去,意有所指道:“月喜应该还没睡,去看看?”

  程琉青摇了摇头,“明日要赶路,我不打扰她休息了。”

  他其实是明白傅宴存的心思,不过眼下他更想多陪傅宴存。

  闻言傅宴存也没强求,垂眸看着程琉青,碰了碰他的脸颊问他冷吗。

  “冷,我们进屋吧。”说完程琉青就拉着傅宴存往屋内走去。

  二人洗漱完,利落的动作在看见那张床时才有了一丝凝滞。

  因为主屋离书房太远,傅宴存便在书房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睡。

  这屋子小,程琉青上回来就知道了,这次躺下来才发觉这床也是真狭窄。

  程琉青不用偏头就能清晰感受到傅宴存灼热的气息,傅宴存一呼一吸都是程琉青发丝上染上的沉香气味。

  闷热的棉被下,傅宴存的手慢慢伸过来,搭在程琉青的手背上,虚虚握住了他的指尖,是温热柔软的触感。

  从前为了生死为了欲望奔波,他们之间或浅尝辄止或虚与委蛇,这样平静的夜晚对他和傅宴存来说奢侈又稀有。

  他忍不住想,若现在是在岱镇在邑城在淇城,那一切的走向会不会改变,没有人会改头换面也不再关乎生死存亡,就稀里糊涂地走完莫名其妙的一生。

  漆黑的夜里,掌心格外炽热,感受到握着的指尖缩了缩。

  下一秒程琉青撑着床坐了起来,棉被从他肩头滑落,堆积在腰间。

  他似是俯下了身,发丝落到身来,轻轻扫过傅宴存的手臂,有些痒痒的。

  “我想看看你背上的伤。”

  屋内没有点烛火,傅宴存看不清程琉青的神色,只觉得他的声音很小。

  于是傅宴存也坐起身来,他背对着程琉青撩起衣服露出了后背。

  这样黑分明看不见什么,程琉青却敏锐地找到了那一道丑陋而恐怖的疤痕,它贯穿了傅宴存的后背,宛如将他劈裂。

  后背突然落下来轻柔的触碰,指尖慢慢抚摸过疤痕,不算热的温度让傅宴存忍不住绷紧了身子。

  “伤口还会痛吗?”

  傅宴存听见程琉青这样问,他认真地思考着,半晌摇了摇头,“不痛,只是有些痒,有时候会忍不住挠一下。”

  听见这样诚实的话,程琉青抿唇笑了笑,他收回手替傅宴存把衣服拉下来,说,“不痛就好。”

  傅宴存听见他那一声短促的笑便放心下来,转身用被子裹住程琉青揉进怀里,抱着他躺下。

  二人相拥躺着,呼吸渐趋于平缓的时候,程琉青又听见了傅宴存的声音,因为太轻了,他一时以为是呓语。

  “你离开的时候什么都留下了,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其实程琉青的琵琶,衣服和包袱都还在,只是傅宴存想这些东西好像并不完全属于程琉青。

  “想起你时只有这道疤是真切存在的。”

  傅宴存的声音在夜色里变得低沉,穿过他们交握的手,拨起程琉青心底的震动。

  想念是隔靴搔痒,再用力也碰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