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91章

  傅宴存听见后并没有回头,只是揉捏脖颈的动作慢了下来,即便是陆子禾还没开口,他心里也清楚陆子禾要说什么。

  “指挥,当初的事,不是我……”

  果不其然,傅宴存转过身来,看着陆子禾眼里的内疚和焦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了他的话。

  “子禾,担任指挥使一职你不必担心我会不忿,当时我深陷叛国的风波加之何叔病重,司里的事我实在不好再插手,你的确是当时最好的人选。”傅宴存笑了笑,语气颇为欣赏,“这两年我多少也听闻了一些,你带着兄弟们立了不少的功,陛下也很赏识你,可见你是极有能力的。”

  陆子禾做了两年的指挥使,当然明白这个位置比一般的朔卫要好上千百倍,听傅宴存这样毫无保留的赞赏他的确骄傲,可当他面对曾经带领教导过自己的傅宴存心里总也有一道坎儿,就像是自己抢了他的位置一样。

  “这两年我带着挥庸众人行走各处看起威风,实则不论走到何处都有指挥你的影子,他们总将我同你做比,久而久之我自己便也这样了,我同你比功绩比人缘比到后来我才醒悟过来,你早就不在监卫司了,我比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

  陆子禾苦涩地笑了笑,他用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傅宴存,像是羡慕倾佩,也像是无奈苦恼。

  “直到我听见你对我的认可才松了一口气,我从进司里就跟着你做事,其实在我心里你对我的肯定早就超过了一切的评判。如今听到指挥你这样说,这两年我也算没有白白浪费了。”

  陆子禾看着傅宴存喉咙里的话咽了又咽,“如今指挥你立功回来,若有意于指挥使,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退下来。”

  傅宴存凝视了他许久,伸手将遮挡视线的头发往后捋了捋,他这几年过得不修边幅,眉毛生的越发浓密,脸颊常有青色的胡茬,鼻梁上偶尔还会带着几条结痂的伤疤。

  他的眼神也与从前不同,不再是审视怀疑的目光,像是看阶下囚一般凶狠冷漠地看着旁人,或许这样说有些奇怪,可如今傅宴存锋利的眉眼中总有一丝柔和的情绪。

  傅宴存清楚陆子禾心里还有疙瘩,并且是绝不能含糊搪塞过去的。

  他微微侧了身,与陆子禾拉开了一些距离,将右手伸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右手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同。

  夜风将傅宴存稍长的发丝吹向陆子禾,让他也看不清傅宴存的神情,只听见他的声音很低,“去年帮着卸货时,货箱跌落砸到了右手,最严重的时候连动一下都痛,现在好多了。”

  傅宴存卷曲了一下手指,试着握紧拳头,指尖用力地颤抖着,其实也不痛,就是用了全力却也无法掌控的感觉实在是让人颓丧。

  “师傅也的确是想让我重新回到监卫司,可我不认为我现在能比你做得更好。”

  陆子禾看着他眼底蕴藏的落寞,一时觉得有些惊慌,不是惊慌傅宴存说出来的话,而是诧异他的转变,仅仅两年的时间,傅宴存从前的志气野心全都消散了,他表现的像是偏安一隅无甚追求的人,可这一切在他的身上又是那么的违和,是原本就不该属于他的。

  “我会…我会找人治好你的手的。”

  傅宴存听见这句话时收回了手,看着他笑了笑,流于表面的笑让陆子禾觉察到他的不在意,他像是看着无知的小孩正肆意的玩弄,只在需要回应的时候敷衍示意的,尽管他并没有真的在听,却也要给你一个答案。

  “阿玥刚出嫁不久我便离开了京城,去年也因为受伤害怕阿玥会担心也没有回来,这两年多亏了你和聂舒对她的照料才不至于让她在夫家受了委屈。”

  傅宴存说这话时愧疚不已,从他离开京城开始最对不起的人便是傅玥。

  他在痊愈后便打量着要离开京城,想着傅玥一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家不好跟着他四处奔波,便着意为她挑选夫家,他知道傅玥脾气骄纵便想着找老实稳重的人,最后挑了中了进士科的曹致甫,模样人才也算出挑,只是家贫便一直没有婚配。

  傅宴存将自己的打算说给傅玥听后便让她悄悄见了曹致甫一眼,傅玥虽然羞涩却也算是同意了这门亲事,定下婚期后傅宴存便替二人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他将京城的宅子卖掉充作了傅玥的嫁妆,在开春后风风光光地送了傅玥出嫁。

  可是傅玥出嫁不过一月傅宴存就离开了京城,直到如今也没见过一面。期间他也听曲天纵说过一些,说二人成亲不久曹致甫去了户部当差,虽然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却也很好了。

  傅宴存听着傅玥的消息却越觉得亏欠她,他将傅玥一个人扔在京城,让她与那些十几年间从未见过的人组成家庭,也要从此担起许多沉重的担子,一切的这些,都是他给傅玥造成的。

  陆子禾出声道:“指挥不必过于愧疚,如今阿玥过得好,况且指挥你如今回了京城,相处的时日多起来,阿玥知道了指挥你的苦楚自然也会体谅的。”

  傅宴存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那是傅玥出嫁前送给他的,绣工实在算不上好,跟着傅宴存东奔西跑现在边角已经脱线了。

  若是傅玥恨他,他自然会想尽办法来弥补这两年带给她的伤害,可傅宴存突然又想起程琉青,还有自己给他留下的永远不能消失的疤痕。

  良久后,陆子禾听见了一声叹息,傅宴存的声音生涩,他说,“明日是琉青的生辰。”

  三月初四是程琉青的生辰,他从来没为程琉青庆过生辰。

  这句话像是沉寂而雄厚的撞钟声,绵长而空灵的声音让陆子禾的思绪停滞了一瞬,他好像在回忆程琉青的模样。

  这两年没有傅宴存没有月喜,一切程琉青存在的痕迹都消失了,或许是京城从来就没有为他保留记忆,所以他也快要忘记那个在小镇开着一间茶楼的老板了。

  他渐渐想起程琉青是沉默的,他总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很少开口说话,他也很少同人起争执,说话总是温柔而有力。陆子禾又想了想,程琉青的眼睛是亮亮的,目光总带着莫名的真挚和诚恳,他喜欢穿浅色的衣服,很喜欢喝茶也很喜欢桂花。

  剩下的陆子禾再也想不起来了,好在傅宴存的话也没了下文。

  傅宴存的神色看不出一丝异常,好像刚才的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他看着陆子禾玩笑似的说道:“你在监卫虽要忌惮池楼却也要努力搏出前途来,眼下你与聂舒都到了要成家的年纪,若不做一番事业出来,怎么好找人家结亲?”

  听见他这样说陆子禾下意识想问,那指挥你呢?可话没说出口陆子禾便又起来了一件事。

  他记忆中,从前程琉青好像也是喜欢指挥的,指挥也为程琉青的死失神失智。

  陆子禾勉强笑了笑,今夜他察觉到了太多的不同,他看着傅宴存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些有些莫名其妙的变故。

  他敛了笑,说道:“今日指挥你也累了,还是快回房歇息吧。”

  傅宴存说好,二人便各自回了房间。

  翌日。

  京城又下起了小雨,傅宴存一早起来便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看了一圈才发现是昨夜忘记关窗户,吹了一夜的凉风,这样想来不头痛才怪。

  今日他准备去见师傅曲天纵,同陆子禾一起用了早膳便出发往曲府走去。

  即便是雨天,京城的街上依旧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傅宴存戴着斗笠,无数的油纸伞从他的眼前滑过,流光似的在他眼前穿梭,让他本就昏昏沉沉的头越发难受,一个没注意就撞上了面前的一把油纸伞。

  “你做什么!没长眼睛吗?”

  尖锐而不善的语气在眼前响起,尖细大声线让傅宴存的头更难受了,他捏了捏眉心,偏头看向伞下低声说了抱歉。

  在他面前站了两个人,一个年龄稍小的小姑娘,梳着双螺髻手里撑着雨伞,眼神像是好斗的牛犊,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另一个是傅玥。

  初春微冷的天气傅玥穿的也不算单薄,她的下巴削瘦,脸色不似少女时期的红润透白,乌黑的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精致的头饰让她看起来完全是一位端庄雅芳的夫人。

  在傅宴存撞到伞面时,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小腹,她已经有孕三月了。

  傅宴存昏沉的意识在这一刻完全地清醒了,他像是被抽离出躯体的魂魄,看着肉身站在无形的刑场,提着心等待铡刀落下的一刻。

  “阿玥?……阿玥!…”

  傅玥听见他的声音反应了一瞬,眼神从迷茫转为困惑,最后她抬起头看着傅宴存,她并没有开口,却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泪。

  傅宴存又走近了一步,可傅玥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他们隔着伞面,雨丝在眼前汇成雨帘。

  时间无声地流逝,傅玥终于伸手拂去凝在下颌的泪,偏头对着婢女说,“走吧。”

  婢女拥着傅玥飞快地从傅宴存面前走过,从始至终也没叫过傅宴存一句哥哥。

  在铡刀落下的一刻傅宴存的魂魄被狠狠地拉回肉体,身处在喧闹拥挤的人群中,他依旧能感受身体中的血肉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