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90章

  今日住了雨,只余下微风轻柔地拂过丝绸般的河面,引得停在港口的船身晃动,留下一叠又一叠的水波。

  几个彪形大汉抬着载货的箱子下船,神色间藏着怒意,像是发泄一样将箱子重重地放在地上,顿时掀起了一地的灰尘。

  “这说好的明日卸货,怎么就突然变了卦!”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面容不善地看着远处站着的一个四处张望的男子,说话时愤愤地拿汗巾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总管不是说了么……那鄢朝的公主要来了,这泳洲港的船一溜儿地都得起开。”

  闻言大汉将汗巾甩到脖子上,眯着眼打量着那几人,“那男的杵在那里做什么?碍手碍脚地看得人心烦!”

  一旁的几个男子也喘着粗气,顺着汉子的话转过头去看那人,最后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只得面面相觑。

  “不晓得不晓得,咱们还是趁着日头不大把货卸了吧,走走走。”说罢,几人便又折返船上去搬货箱了。

  大汉口中碍手碍脚的男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港口看,来往的人群和庞大的货物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焦急地从缝隙里去寻人,恨不得长十只眼睛去看,生怕自己看漏掉错过了。

  从港口的货船上走下来一个高大的人影,肩上挎着一个布袋,正不疾不徐地朝港口走来。

  “那儿…在那儿!”陆子禾在看清那人大瞬间便腾地蹦了起来,朝着远处喊道,“指挥!指挥!我在这儿!”

  傅宴存听见陆子禾的声音后嘴角勾起微笑,见状陆子禾飞快地朝他走去,“指挥!我可算等到你了!”说着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傅宴存。

  傅宴存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得后退几步,他看着陆子禾有些失笑,伸手将他推开,笑道:“子禾,好久不见。”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闷闷的却也实在难掩重逢的喜悦。

  陆子禾用力地拍了拍傅宴存的背,激动地声线都高昂了不少,“指挥你可算回来了!这都两年没见了。”

  傅宴存低头略显苦涩的笑了笑,在陆子禾看向他时又恢复了风轻云淡的模样。

  “指挥你…看着变了许多……”陆子禾顺手将傅宴存的包拿了过来。

  在听见陆子禾这话傅宴存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笑了笑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先回了京城再叙旧。”

  “对对对!聂舒还等着呢,咱们快回吧。”陆子禾连忙走在前面带路,引这傅宴存往马棚走去。

  傅宴存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辛苦你特意从京城赶过来,其实也不必这样的。”

  “京城到泳洲不过半日的路程,眨眼便到了,说什么辛苦不辛苦。”陆子禾突然顿住,转过身来看着傅宴存,“不过眼下泳洲港不许停船,指挥你的那些弟兄呢?”

  “船上还有送去丰州的货,只将我放下来便走了。” 傅宴存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鄢朝公主何时抵达?怎么泳洲也不见前来接待的官员?”

  这些事陆子禾压根就不关心,要不是因为傅宴存要回来了,他还不知道鄢朝众人要走水路过来。不过聂舒好像是同他说过的,陆子禾又仔细地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怕是还有五日吧?昨日…昨日好像听礼部的何大人提起过…”

  傅宴存点点头,没再多问。

  到了马棚,陆子禾将缰绳递给傅宴存,突然不怀好意地笑道:“指挥这几年在河上飘着可还记得怎么骑马吗?”

  闻言傅宴存一愣,接着也跟着笑了笑,“说的是,这几年确实骑得少了。”说着安抚似的摸了摸马的鬃毛,下一秒利落地翻身上马。

  “既然这样,指挥不如来跟我比比。”陆子禾骑着马经过傅宴存眼前,指着远方道,“看谁先到京城。”说罢便一马当先的跑了。

  陆子禾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视线中,傅宴存凝视着身下的马匹,试着抓握了几次才捏紧了缰绳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疾驰,本就不远的路程更是压缩得厉害,硬是赶在日落前回到了京城。

  再踏进京城的那一刻傅宴存依旧忍不住捏紧了缰绳,其实京城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故地重游难免回想起许多不敢回想的往事,于是他目光所及的每一处都像利刃,毫无防备地在他心口留下深深浅浅的伤痕。

  傅宴存看着黄昏洒下的暖光铺洒在整齐崭新的石板街上,突然想起岱镇的街,坑坑洼洼的缝隙里还有新长出的青苔,不像这里新的像是从未来过的痕迹。

  一旁的陆子禾见傅宴存兴致不高的样子,连忙喊他抬头看,“指挥,这就是陛下下旨专为鄢朝公主和三皇子修建的大新婚府邸,看着气派吧!”

  视线内突然闯入一座崭新的建筑,门口停了辆装着盆栽的板车,花匠们正搬着花盆进进出出。

  傅宴存看着这座气派的府邸点了点头,这座府邸位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亦是进城出城的必经之路,可见陛下对此次联姻的重视,也算是给足了鄢朝公主的面子。

  “但愿此次联姻,真能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

  陆子禾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傅宴存,有些讶然,傅宴存说完便移开了眼睛,他知道陆子禾在惊讶什么。

  从前他面对鄢朝深恶痛绝,也绝不会支持两国言和,一定是要大胜鄢朝才最称他的心。可他这两年跟着何叔手底下的人一起做着漕运的活,他干的活越脏越累便越能看见黎民的艰辛,看见无数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权贵口中的“蝼蚁们”。

  也是在那些勉强和心酸的笑容中,傅宴存才真正的意识到,他们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好好的活着,可眼下一触即发的战争已经让这破破烂烂的一切岌岌可危了。

  …………

  聂舒领着一群人才抄完贪官的府邸,后面跟着押送国库的钱财和等着被发配的官眷,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二人一时有些愣神。

  “聂舒,傻了?指挥回来了!”陆子禾说着就跳下了马。

  余下的几人闻言先是一喜,接着又觉得有些许的不妥,有人低声地说道:“您现在才是指挥,傅…傅大哥已经不是了…被人听见就不好了……”

  陆子禾扫了一眼只觉得扫兴,于是并不理会他们,上去兑了聂舒一拳,还在他眼前晃了晃傅宴存的包袱。

  傅宴存看着聂舒傻站着的模样也觉得好笑,下马走到他眼前,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好久不见。”

  方才冷脸抄家的聂舒眼眶已然有些红了,他没说话只是抓着傅宴存的手臂狠狠地拍了拍。

  陆子禾知道聂舒比自己更期盼着傅宴存回京,在见到傅宴存的刹那肯定也比自己更为激动,于是他看着指着一人下达了命令,“你带着人回去 ,该送去国库的送去,该关押大牢的也别留着。”

  话音落下,被押送的家眷们传来前途未卜的哭喊,傅宴存看着她们中还有年龄尚小的孩童,一时有些不忍,却也知道自己无法,只得别过眼去。

  等到陆子禾把围在身边的人都遣散地差不多了,聂舒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原来你昨晚偷偷摸摸是去做这事。”说话时已朝陆子禾飞去了无数的眼刀。

  陆子禾也不恼,笑道:“嘿嘿,要是我同你说了你不也会跟着来吗?我偏不。”

  聂舒一听这话就捏紧了拳头要揍陆子禾,傅宴存伸手拦了拦,说道:“我听师傅说你将司里打理得好,兄弟们也很服你,今日一见果真是这样的。”

  闻言陆子禾与聂舒对视一眼,连忙摆了摆手,说道:“没有没有,我也就空有指挥的名头,司里的事都是他在打理,弟兄们也都知道我管不了这么许多事,曲大人一定是给您面子才这样说的。”

  傅宴存心里很清楚这是自谦的话,聂舒和陆子禾的能力才干他一直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只是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

  聂舒打量着傅宴存,见他只带了一个瘪瘪的包袱,于是问道:“指挥你此次回来所为何事?”

  陆子禾看了眼周遭来来往往的人群,示意二人打住,“此处不便说话,先去我府上。”

  傅宴存点头应下,看着二人又说,“我早已不是朔卫,你们也不必再叫我指挥,免得被人听去了再闹事。”

  傅宴存这一句让陆子禾一时有些心慌,他试探地看了傅宴存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傅宴存抬脚走了,他只得咽下话头继续往前走着。

  三人在陆子禾的府邸落了脚,草草应付了晚膳便如临大敌地坐着叙旧。

  “我此次回京是师傅的意思。”

  曲天纵的意思?陆子禾与聂舒对视一眼,傅宴存看着他二人困惑的神色一时也有些苦恼,这些事太复杂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两年前何叔过世后我便接手了他手下的商船,去年年底正是货运繁忙的时候,我们从邑城的立港拿了货后船上几个船员想着回家团年去便没再跟这一趟,因为近年关少了也一直招不满人手,所以也就在邑城滞留了两三日。”

  “船员们见久不开船便都下船买了酒来喝,有两个人起了口角便推搡起来,加上喝了酒一时火气更大,打起架来便不小心将船上的货物推翻了。”

  陆子禾突然觉得此事好像有点耳熟,脑海中划过一丝回忆,却又记不清楚是什么。

  傅宴存接着说道:“这一趟我们运的是大米,像大米这种货物,稍有磕磕绊绊就会洒落几粒,可是那几人这样大力地打斗都没见一粒米的痕迹,我担心出纰漏便让米庄跟船的人跟我一起撬开了货箱查验,却发现里面放着的都是书简,根本不是大米。”

  “书简?”

  随着聂舒惊讶的一声陆子禾也想起来了到底是什么事情,他皱眉看着傅宴存,言辞郑重地说:“可是运往泳洲港的?”

  见陆子禾说的对傅宴存也没有一丝诧异,他看着聂舒解释道:“那些书简里藏着鄢朝的密文,送去泳洲港的意图不言而喻。”

  聂舒这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傅宴存,若是这样,傅宴存抓获了奸细算是立了功,说不定陛下念起功劳便会再让傅宴存回监卫司来。

  “指挥你将他们移交监卫司了?”

  傅宴存点了点头,尽管当时他是那么地不想再接触监卫司的事情,可是那些陷害过他陷害过程琉青的密文摆在他眼前,他便不能熟视无睹。

  “我想起邑城的联络点尚且有几个相识的,便拜托了他们接手此事。”

  陆子禾等着傅宴存说完话连忙补充道:“此事…此事我听赵择汇说过几次,只是当时你正忙着查李彬的案子我便忘了告诉你。”

  聂舒忍不住又恶狠狠地瞪了陆子禾一眼,接着又转过头同傅宴存说道:“既是这样,那曲大人此次让指挥你回来,莫不是要让你重回监卫司?”

  余下二人皆是一愣,傅宴存率先开口说道:“如今师傅已经不是监卫司掌司,况且监卫司人员选调都是陛下一人决定大,切莫要妄自揣测。”

  见聂舒还想说什么,傅宴存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天色已晚,我今日便在子禾府上歇下,聂舒你也快些回去歇息吧,有什么话等我明日见了师傅再说。”

  傅宴存语气坚决不容置喙,聂舒也不再说话,同他二人话别便离开了陆宅。

  目送着聂舒离开,傅宴存捏了捏僵硬的脖颈,抬头是看见了一颗星子也没有的灰蒙蒙的天,身后突然传来陆子禾生涩干巴的声音。

  “指挥…我…我有话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