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89章

  玉瀚从来没想过这个两年前凭空冒出来的毫无价值的“弟弟”如今竟敢这样瞪着自己,眉眼下是露骨的野心,他的眼神像是蛰伏多年的雪狼,往日显得女气的鼻头痣此时却看起来格外的刺眼,叫嚣着放肆。

  虚张声势罢了,玉瀚这么想着,他冷哼一声接着站起身来,“玉回,你一意孤行我也懒得与你多费口舌,你自等着便是。”说罢便拂袖而去。

  可在与玉回擦身而过时他又顿住了脚,贴着玉回说道:“你以为玉偕就是什么好东西?”

  闻言玉回的神色半分波动也没有,他想玉瀚实在是猜错了,他既没有投靠玉偕的意思,也并不想知道玉偕是不是好人,玉瀚在意的都与他无关。

  玉回并未理会他的话,只是微微笑着说道:“六皇兄慢走。”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送客的意味不言而喻。

  玉瀚见状只觉得玉回仗着父皇冲自己耀武扬威,一时又拿他无法,顿时窝火得不行,推开玉回便脸色铁青地走了。

  送走了玉瀚府内众人都送了口气,阿连想着待会玉偕要来便招呼人准备将玉瀚用的那套茶具拿走,玉回出声阻止道:“且放着别动。”

  阿连连忙让人下去,小声地说道:“公子伤病未好不宜在外久站,奴才这就去看看七皇子殿下的车架。”

  玉回点头允准了,阿连出去后他等的无聊,又把手上的串子取下来把玩,串子上的珍珠颗颗圆润硕大,一眼便可知价值不菲。

  看着手串玉回嘴角不由得扬起一抹讥讽的笑,他轻轻地拨弄着珍珠,从前一个小物件他稀罕的不得了,如今这昂贵奢华的手串他倒是如弃草芥了。

  “禀殿下,七皇子殿下来了。”

  玉回听见阿连的声音连忙收敛了神色,站起身来朝玉偕作揖,动作间早已重新戴好了手串。

  玉回的动作都被玉偕看在眼里,他笑着点了点头,也并未点破,而是指着桌上的茶具说道:“九弟这里是…还有贵客来过?”

  他指的正是玉瀚用的那套,因而没等到玉回说话阿连便先一步解释了,玉偕听后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他怎么会来找你说话?”

  玉回抬手让下人都离开了前厅,他看着那套茶具说道:“六皇兄大驾,自然是有事找我商议。”

  此话说得笼统可玉偕却心里有数,他打量着玉回有些苍白的脸色,说道,“他逼迫你了?”

  “倒也说不上,不过此事是由父皇定下的,便是逼迫我也同样是无法。”玉回看着玉偕,将手腕的串子亮出来,“我病中多谢皇兄前来探望照拂,今日我精神好些了,想着便请皇兄你上门来坐一坐。”

  那珍珠手串品相好,戴在玉回偏白的手腕上更是显得莹白无暇。

  玉偕盯着瞧了几眼,抬头对上玉回明澈透亮的眼,像他腕子上的珍珠一般,是爱之惜之的瑰宝。

  “你便是不请我来,我今日也会来找你。”玉偕顿了顿,低头饮了一口茶,“父皇今日决定改从水路前往定朝,你们行至泳洲港后再南下抵达京城。”

  “什么?”

  玉回一时激动,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手用力地拍在桌上,声音惊得玉偕端茶的手抖了抖,朝玉偕投去了诧异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失态玉回连忙收回了手,他掐了掐手心使自己冷静下来,又歉意地看着玉偕说道:“不知…不知父皇为何突然变了主意?怎么定朝也同意了吗?”

  “此行官员随从众多,还有四妹的陪嫁礼品数量甚是庞大,走陆路太过消耗人力物力,眼下正值春日水力充足,走水路要远胜于陆路。”

  玉偕放了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玉回说道:“至于定朝,他们不可能不答应。”

  玉回看着玉偕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眉头,“皇兄此话怎讲?”

  “如今我们大军正驻守边疆,与定朝发生的几次摩擦也都轻易取胜,实力已然要强于定朝了,他们便是不愿意便也只能忍着。”玉偕说着站起身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九弟你应当比我清楚。”

  听见玉偕的话不像是在打趣自己,玉回便也认真地想了想,待他细想了片刻便有了答案。

  “定朝善水战,他们于水上要比陆地更得心应手些,我们的船只若是走水路也更能受他们的控制。若不如此,那他们便也不会答应了。”

  从鄢朝出发前往定朝,除了最后的泳洲港外,途中还要经过大大小小五六个港口。定朝对港口船只来往管控严格,更别提他们乘坐的大型船只,只会检查得更加仔细,稍有不慎便会被扣押下来。

  思及此玉回却又觉得怪异,水路如此繁琐,除了更省力之外于鄢朝再也没有什么益处了,为何陛下突然改了主意呢?

  玉偕看着玉回蹙起的眉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拍了拍玉回的肩头,示意他放下心来,“你不必担心,父皇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倒是你自己……”

  玉回没想到话题突然引到了自己身上来,他反应了一瞬接着困惑地看着玉偕,说道:“我?…皇兄有什么话要说?”说着他站起身来对上玉偕有些忧心的目光。

  玉偕目光沉沉地看着玉回,眼神暗了些许,沉默良久才开口说道:“你此行危险重重…父皇让你跟着去的意思你应该明了,随行将军更是玉翰的表兄,千万要当心。”

  此去定朝,队伍中也并没有玉回信得过的人,更甚者还有玉翰虎视眈眈,等着加害于他。就算是平安到了定朝,玉回也并非完全安全,定朝迎了他们入城也不会任之由之,况且他还有陛下的密旨在身,根本容不得他掉以轻心。

  这些事玉回早在跪在昭华殿内时便已想清楚了,他比谁都明白将会面临什么。

  眼下他看着玉偕,故作勉强地笑了笑,“劳皇兄为我操心了,我一定会当心的。”

  玉偕看出他笑容中的苦涩,手忙脚乱地从怀中那处一枚小小的红色的符,不容拒绝地塞进了玉回的手心。

  “这是我特意去求大师开光的,你戴着也好求个心安。”玉偕见玉回打量着符一时还有些紧张,“我也替二皇兄求了一枚,改日也送到他府上去。”

  玉回看着玉偕笑了笑,当着他的面收好了符,“多谢皇兄,请皇兄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玉偕见此行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便觉得送了一口气,看着玉回脸色还是苍白的方才想起他尚在病中,连忙嘱咐玉回快些回屋休息养病,说完便匆匆告了别。

  阿连送着玉偕出了府门,玉偕临别时又嘱咐他千万小心护着玉回。

  “我知道玉回心气高不愿意我插手太多,所以我只告诉你随行中有一个名叫方锐的将军与我有些交情,若是玉回有什么难事你可找他相助。”

  阿连看着忧心忡忡的玉偕只得连声道谢,拍拍胸脯说自己一定会好好保护九皇子殿下的。

  在目送着玉偕离开后,阿连忍不住咋舌。七皇子玉偕是文韬武略勤奋异常,陛下对他格外器重,玉偕生母出身高贵,是世家嫡女,因与太后也有些关系,连带着玉偕也格外得太后喜爱。可这样一位有望登上储君之位的皇子却偏偏喜欢与自家这个不甚有用的殿下来往。

  阿连这么想着,下一秒就看见自家那个无用殿下煞白着脸撑着桌子站着,一副要晕倒的样子。

  “殿下!”阿连冲上前去扶住了玉回,一碰到玉回才惊觉他背后的衣物竟被汗打湿了大片。

  玉回靠着阿连松了口气,他缓了缓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冷,不必叫大夫来,送我回房就好。”

  听见玉回这么说阿连自然不敢再叫大夫,送玉回回房后便老老实实地守在床边照料。

  玉回裹着被子身上回暖了不少,他哆嗦着手摸出玉偕给的符递给了阿连,说道:“你让人找根绳子串起来吧。”

  阿连接过来说好,玉回沉默了半晌,最后又说,“既是…既是走水路,你便帮我备着些白醋吧……”

  看着阿连听话地点了点头,玉回一时觉得有些无趣,于是他闭了眼挥手让阿连出去。

  被温暖干燥的棉被裹着,冷得发抖的手脚渐渐暖和起来,在这片暖意中玉回不断地尝试,尝试让自己混乱的脑海平静下来。

  可思绪像牢笼中叫嚣的野兽,嘶吼着冲破了禁锢,突然间一切都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的面孔不断地在脑海中涌现,玉回用力地拍打着额头,企图遏制住肆意蔓延的回忆。

  “什么…什么都不要再想……”

  暮霭沉沉的天构成了思绪里的所有,或沾染血色或朦胧缠绵,或冷静自持或歇斯底里。玉回心里的密云深厚低沉地笼罩住一切,并不直白的将所有坦露在眼前。

  将最后的那场滂沱大雨驱逐,玉回抬手将珍珠手串取下,伸手圈住手腕,像是为自己再套上了禁锢。

  最后他渐渐松开了手,蜷缩在棉被里,目光灼灼地盯着手腕上早已在两年前消失的,一条细长的,黯淡无光的疤痕。

  两年,玉回为这飞速流失的时间感到茫然,一切的变化都让他觉得无力,可突然间他又陷入了自省内疚的僵局。

  他让自己看起来拒人千里却又谦逊有礼,他把自己丢进枯燥乏味的佛经中打发当时漫长的时间,他渐渐断绝了与外界的密切联系,于是所有人都说九皇子玉回既孤傲又冷淡。

  当九皇子的身份逐渐丰富和立体之后,玉回便完全没有机会回想从前的事了,随着他的认同,那些偶尔闪回的从前也不被他承认了,于是从前的记忆像是泥地上被搬走的巨石,留下深刻而显眼的空缺。

  其实那段面对空缺,玉回并不觉得痛心,他重新将手串戴上,当九皇子有什么不好呢?从他选择忽视从前开始就已经觉得快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