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83章

  牢房的空间总是逼仄的,冷硬厚重的墙将人团团围住,在这个漆黑的盒子里呼吸都变得厚重。

  脚下堆积的稻草上有歪歪扭扭的血迹,程琉青的目光顺着它往远处看,看见斑驳的墙上,在肮脏和鲜血混乱之间的那一扇窗。

  程琉青想,建造这牢房的人实在残忍,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偏要开一扇窗,泄露一丝明媚和春光,让阶下之囚总也幻想自己还有再生的一天。

  小小的,窄窄的四方形,困住月光的同时也困住了他。

  傅宴存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喘息声,可那些看似荒谬的话像一记重锤朝程琉青砸来,让他感到一股天旋地转的眩晕感。

  他说也做过与程琉青一样的梦,梦里他错信了程琉青是细作于是抓了程琉青回到府上,为了从程琉青口中得到幕后指使所以他让人对程琉青用刑,当他得知程琉青的身份时却发现程琉青早已惨死于傅府的水牢之中。

  “傅宴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傅宴存看着程琉青快要站不稳的模样一时心慌不已,连忙准备伸手去扶他,可程琉青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死死地抵着墙壁,眼神戒备地看着他。

  那些话像是千万根锋利的银针刺向他,程琉青那双冒着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宴存,藏于黑暗的手用力地掐着虎口,拼尽了全力来粉饰此时的冷静。

  一切再度陷入死寂,可他们此刻都知道这是破灭前最后的宁静,眨眼间他们就会被撕裂,露出被拼命隐藏起来的血淋淋的真相。

  这一刻程琉青回想从前只觉得醍醐灌顶,他的那些被傅宴存搪塞过的疑问全都得到了解答。

  多疑暴虐的傅宴存为何这一次丝毫不怀疑他的身份,为何会一再向他强调要保住自己的平安,为何会在与傅玥的抉择之间选择了自己,

  只因为从来都不是什么令人恶心的情爱,而是赎罪。也对,分明傅宴存在一开始就说了,他保护自己也只是为了报恩。

  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他拼尽全力站直了身子,嫌恶的眼神毫无避讳地看向傅宴存,“那些从来都不是什么噩梦,那些你加诸于我身上的痛苦,我都一一领教过。”

  腹部的血液滴落在稻草上发出沙沙声,傅宴存此时早已无暇顾及,他看着程琉青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那种熟悉的混乱感快要侵袭他的脑海。

  这一刻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跟着血液一起流失了,他却固执地想要迈出腿想要去牵程琉青的手。

  程琉青看着越来越逼近自己的傅宴存顿感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尽管他多么想冲上前去攥着傅宴存的衣领质问他,可他耳边被一阵刀剑打斗的嗡鸣声铺满,血液在刹那充盈了他的大脑,让他再也迈不开腿来。

  他只能紧紧地贴着墙壁站着,看着傅宴存的动作突然觉得万分好笑,他勉强勾唇笑道:“你何必呢?”

  “从前死在你手下本该将你千刀万剐的人,如今被你耍得团团转还心甘情愿地躺在你身下,你该得意才是啊,现在这样一副震惊的模样是为了什么呢?”

  傅宴存全身的血液因为程琉青的话而凝结,伸出的手在离程琉青不足半寸的位置停滞。他脸色早就失去了血色,此时更是痛苦地看着程琉青,面对程琉青的诘问,他的心像是被撕裂,可此时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还能说什么呢?早在他决定将此事说出来前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其实只要他不开口这件事大可瞒着程琉青一辈子,将那段往事永远的埋葬,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若无其事地安慰每一次回想起这段往事的程琉青。

  可今日程琉青的坦诚让他察觉自己是分外的卑劣。

  他因为对程琉青的愧疚而一直给予程琉青强烈而不可抗拒的爱,看似尊重他每一个选择,可总在无形中逼迫他接受自己,让他一直活在自己与他不对等的感情中,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才让程琉青数次想要退却想要挣脱。

  如果程琉青无法回应他的爱,那他要的信任好像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傅宴存知道,就算他今日不说,这样下去往后的他们同样会走向分崩离析。

  夜风穿过他宽大的囚服,灌满他的伤口,将他的身形吹得摇摇欲坠。

  程琉青看着傅宴存紧闭的双唇一时觉得自己无聊至极,他的眼眶干涩得快要出血,于是他伸手揉了揉眼睛,抬手时看见了腕子上的手镯,可视线也只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这个还你。”

  程琉青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拔下手镯,接着将它毫不留情地砸向墙壁。

  烟灰的玉镯被坚硬的石壁砸得四分五裂前发出最后的悲鸣,在清脆的声响后彻底沉寂,这只通透又金贵的镯子就这样在牢狱中草草地碎裂了。

  在无数次用力之后程琉青都怀疑虎口快要被自己掐得出血了,于是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在一切失控之前他及时抽身离开了。

  傅宴存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因为只是维持他站着便已经让他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眼前开始发白,他只感觉身体的血液快要顺着伤口一同流走,他连想拦住程琉青离开的手都没抬起来便像枯叶一般摔倒在地。

  大牢的通道还是一样的狭窄,空气的血腥和恶臭让他再也抑制不住胸口翻涌的难受,程琉青扶着墙壁逃也似的往外跑去。

  京城未停的雨就如利剑一般,在他跑出大牢的那一刻将他翻飞的衣袖和最后强装的镇定刺破。

  雨水打在程琉青脸上让他看起来好像哭过一样,可程琉青知道,他从知道这一切到现在一滴泪也没有流。

  他呆愣地听傅宴存说完,然后愤怒席卷了他,接着又冷静地嘲讽,从始至终他都哭不出来。

  如果得知挚爱之人欺骗了自己,会痛哭流泪会歇斯底里,是不会像他这样的,看来自己真的没有爱过他。

  程琉青这么想着,只是没等他弯起嘴角,喉咙便传来一股剧烈的涌动,他连忙俯下身干呕,手指死死地抠在墙缝中,好让自己不至于狼狈地跌倒在地。

  五脏六腑仿佛都就被这股力量搅动,恶心的感觉翻滚着冲破了心脏,牵动着所有的感官一同堕入混沌之中。

  这是比歇斯底里更痛苦的感觉。

  程琉青的手指被粗砺的砖缝磨得出血,可他丝毫没有感觉,他在倒悬的角度看滴落的雨飞回天空。

  突然间雨停了,视线中闯入一双黑色长靴。

  伞面的拍击声让程琉青回过神来,他动作缓慢地直起身子。

  池楼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的油纸伞遮住了程琉青整个身子。

  “这么狼狈?”

  池楼歪头打量了程琉青一眼,伸手拨弄他贴在脸上打湿的发,“跟我走吧。”

  程琉青偏头躲开他的动作,哑声道:“不必了。”

  “难不成你还想回傅府?”

  听见这两个字程琉青胸中又是一阵难受,他咬着牙压了下去,抬头看着池楼,冷声说道:“我去哪里与池指挥你并不相关。”

  闻言池楼发出一声嗤笑,他狭长的眼戏谑地盯着程琉青,转了转手里的伞,“你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程琉青听出池楼话里的讥讽,可他早就没精力再同他在这雨中做无谓的纠缠。

  一股无力的感觉瞬间侵袭了程琉青,他双眼通红地看着池楼,声音疲惫不已,“劳池指挥你高抬贵手,我如今是真没有力气再陪你玩这样无聊的把戏。”

  “把戏?”

  池楼一把掐住程琉青的下颌,手里用足了力气,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

  程琉青费力地掰着池楼的手,他只觉得下颌快被池楼惊人的力气捏碎了,可池楼不为所动,手上又用了力。

  “我把聂舒放出出来,又引导你找到地契,还大发慈悲地让你去见傅宴存,你现在跟我说这是把戏?”

  池楼看着程琉青神情阴婺,漆黑的眼底涌动着无数狡猾的毒蛇。

  “什…什么?”

  池楼眼眸微眯,像是害怕程琉青不懂一样,逐渐靠近他用一如往日般热切的嗓音说道:“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这么顺利地拿到地契呢?”

  嘈杂的雨声让池楼的话变得断断续续,程琉青将一字一句费力地组织起来,在听懂的一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席卷了他。

  池楼翘了翘嘴角,满意地看着程琉青脸上错愕的神色,松手放开了他。

  程琉青被突然放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趔趄,他看着池楼狭长的眼胸口再度剧烈的起伏起来,不同于干呕的感觉,是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背后的汗水和雨水早就交叠在了一起。

  池楼看着程琉青像摇摇晃晃地站着,他打着伞又走近了一些,说出的话让程琉青泛起一阵恶寒,“可是胸痹犯了?”

  像是为了印证池楼的话,斜着下的像银针的雨在程琉青眼中顷刻变为满天旋转的流光,而他想要伸手去掐虎口的手被池楼紧紧攥住。

  “不妨事的,一觉醒来就好了。”

  这是程琉青在栽倒在地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