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84章

  立冬这一天,京城的空气泛着寒意,是出奇的冷,像是要下雪的模样。

  果不其然刚过了寅时天就飘起了鹅毛般的雪。

  呼出的白雾在空中随着雪花一同消散,池楼也被这突然下起的雪吸引去了注意,停下了把玩玉佩的手,倚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飘飞的雪铺洒在飞翘的屋檐上。

  “指挥!陛下有旨了!”

  雷宗礼粗犷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来。

  池楼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却也并未发作,他当然知道雷宗礼前来所为何事,“说。”

  雷宗礼已经快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悦了,说话间已经行了跪拜的大礼。

  他朗声道:“陛下已经下旨由您接任掌司之位,统领监卫司三司!”

  闻言池楼平静的神色并未有任何的起伏,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并未让他有一丝的诧异。

  他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扫了雷宗礼一眼,“那陛下可有说销乌指挥使的人选?”

  雷宗礼的脊背一时绷紧了,暗自咽了咽口水,连忙摇了头,“陛下尚未提及,说可由…指挥您来选定。”

  池楼垂眸凝视了他良久,才笑道:“既然这样,那就你来吧。”

  闻言雷宗礼大喜过望,还没等他叩首答谢,就听池楼接着说,“傅府那边怎么样了,消息都说给他听了吗?”

  雷宗礼点头说道:“都说了,他醒来那日就让人有意无意地提过,只是他除了知道那日发了疯之后好像也没做什么,今日回府的时候神色也很平静,什么反应也没有。”

  池楼冷哼一声,“是吗?”

  雷宗礼听出池楼语气不大好,一时也不敢应话,只敢屏气凝神地听着他接下来的话。

  “既然他还病着就不劳动他,先让他修养吧,挥庸的一切事宜都由陆子禾来操办。”

  池楼说完便又扭头看向了窗外,方才街上马车碾过的痕迹已经被白雪覆盖了。

  雷宗礼一时拿捏不准池楼的意思,也不敢发问只敢老老实实地应下。

  “萍娘和赵宁泓呢?”

  “他们都处理好了,秦娘子办的事。”

  “嗯,你下去吧。”

  待到雷宗礼退下屋内又再次恢复了安静,池楼靠在窗边,垂眸长叹了一口气,他常年绷直的背却逐渐显出了颓势。

  良久的沉默后,池楼突然发出一声冷笑,他拿起玉佩仔细地看,“威胁我是吗?可你看,没有你,这照样是我的囊中之物。”

  可空旷的屋内没有回应他的声音,只有雪勤勤恳恳地下着,落在屋檐发出沙沙声。

  ……

  大街的石板路渐渐被白雪覆盖,铺子门口的伙计睁着惺忪的睡眼磨洋工似的懒懒散散地扫地,挥舞扫帚时伸长了脖子看街对面的那座朝廷大官的宅子,嘀咕道:“那牌匾擦了又擦,什么事这么高兴...”

  那伙计说得实在对,对街傅府的牌匾被擦了又擦,从外头看傅府还是那个傅府,可内里的众人都高兴不已,傅府的下人伏低做小了这么些日子终于能不再夹着尾巴做人了。

  府上众人起了大早,按照傅玥的指示将府上收拾得整洁一新,一连垂头丧气好些日子的家丁们也不敢再耷拉着脸,皆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厨娘用小火慢慢熬着汤,转头对一旁的小丫鬟说道:“把那药罐子移远些,别让汤沾了药味。”

  小丫鬟闻言连忙去端药罐子,可没等她放下来就听见了管事嬷嬷叫喊的声音。

  “快快快,停了手中的活计,大人回来了!”

  厨房顿时发出一阵喧闹,众人连忙擦了擦手鱼贯而出,叽叽喳喳地交谈着走到外头的大厅侯着。

  听见靴子踏在雪地的声音传来,堂内嘈杂的人声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皆闭了嘴,垂着头也不敢再四处打量。

  在看见傅宴存的那一刻,傅玥便再也坐不住,手中的茶盏还未放稳人便已经站了起来。

  “哥哥!”

  傅玥快步走到傅宴存面前,紧张地打量着他,眼里已经要盛不下眼泪了。

  傅宴存病了这么些日子,苍白的脸色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傅玥的肩头,低声说:“可别哭,还有这么多人在呢。”

  在听见傅宴存声音的刹那傅玥的泪再也忍不住,滚珠似的落了下来,要不是顾忌着傅宴存伤势,她恨不得抓着傅宴存痛哭一场。

  “别哭别哭。”傅宴存失笑地看着傅玥,哄小孩似的拍拍她的背,笨拙地哄着她。

  一旁的聂舒见状也忍不住出声道:“傅小姐,指...指挥伤势还未痊愈不好久站,还是先让指挥回房吧。”

  被这么一说傅玥才反应过来,连忙擦了眼泪,点了点头便转身对着站在一旁的下人们说道:“快快快,把你们准备的吉祥话说给哥哥听。”

  堂内众人听来便齐声道:“祝愿大人否极泰来,顺遂安康长乐无虞。”

  傅宴存没想到傅玥会弄这样一出,只是他实在没有精力来看这粉饰太平的模样,颔首道:“好,都有赏。你们也辛苦了,先下去吧。”

  闻言众人顿时欣喜不已,脸色的笑意更加真心实意了些,又朝傅宴存谢过才井然有序地退了下去。

  傅玥扶着傅宴存走到堂前坐下,为他端来一盏茶,傅宴存看着傅玥热切的眼神才勉强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可惜冬日的茶放久了茶香已经散了,茶水喝起来有些凉。

  见傅宴存皱起了眉头,傅玥连忙伸手去探茶水的温度,连忙说道:“唉呀,既然已经凉了哥哥你就别再喝了。”说着连忙把茶盏移到了一旁,“厨房已经熬好了药,不过现下也不急着喝药,我还让人熬了参汤,想来时间也够了,不如这就让人端上给哥哥尝尝。”

  眼见傅玥就要差人去厨房,傅宴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傅玥,我有事想让你去做。”

  傅玥尚未意识到傅宴存语气的转变,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哥哥这是什么话?直说便是。”

  “让人东边的那间院子收拾出来吧,把我的东西搬到那边去。”

  东边是谁住过的院子,傅玥当然清楚,所以她脸上的笑意凝住,飞快地摇了摇头,“那院子太偏,什么东西也不齐全,哥哥你还带着伤搬动也不方便,况且....”

  “无妨,那些东西也不用急于一时,缺什么再拿就好。”傅宴存却没听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接着说,“这段日子辛苦你操持上下,可有累着?我见你憔悴了不少。”

  明明是关心的话,可傅玥却笑不出来,她知道傅宴存是打定了主意要搬到那里去,她看着傅宴存撇了撇嘴,说道:“我不辛苦,倒是哥哥你因为这场风波消瘦了许多。”

  傅宴存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我先回去歇着了,午膳你让人送到我房里来就好。”

  “阿玥,你累了这么些日子,也回房好好歇着吧。”

  “…好。”

  傅玥跟着傅宴存站起来,看着聂舒扶着他缓缓地离开了前厅。

  一路上都是人向傅宴存问好,傅宴存只是淡淡地看他们一眼也不再做其他反应,直到在迈进院落前一步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聂舒紧张地看着傅宴存,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又会撕裂伤口。

  院子里的桂花树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一朵桂花也没留下,干瘦的枝干孤零零地立在庭院中,傅宴存想,这雪越下越大肯定会把树枝压断的。

  他转头看着聂舒,说道:“聂舒,这几日辛苦你了,你也回去吧。”

  “指挥,我……”

  聂舒还担心着傅宴存的伤,想开口却看见傅宴存坚决的眼神便又闭了嘴,老老实实地转身离开了院落。

  聂舒走后傅宴存走到树下的石凳上坐下,他沉默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好像什么都在也好像什么都不在,但他清楚这都是因为什么。

  出狱时他因为伤势过重被迫躺了六七日,那几日他缠绵病榻,混沌迷糊间只能想起程琉青的脸,可一旦想起他又是钻心蚀骨的痛,脑海中开始不自觉地回想起他们七嘴八舌围在自己床榻边说的话。

  “程公子那晚之后彻夜未归,直到第三日的傍晚才在关巷河边被打捞了起来,尸首已经被水泡得不成人形了,只有凭借衣服才能勉强认出他。夜雨难行,他应当是回府的时候没有当心,这才失足落了河。”

  “程公子倒也不算个例,关巷河前几日就发生过一起,也是遇着晚上下了大雨,失足落入河中溺水而亡。”

  “指挥,我仔细地看过了,那真是程公子,连月喜也认过了。月喜看了一眼便就扑上去喊公子,回来后哭个不停,一度还哭晕了过去。”

  那些话像是利刃狠狠地插进他的心头,他再也无法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突然摸到胸口坚硬的东西,颤抖着手将它拿了出来。

  锦布里包着的是一只被摔得破碎的镯子,烟灰的颜色。

  傅宴存试图将碎片一点点拼成镯子完整的模样,可最后空出的那一块他在狱中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

  他突然感觉他与程琉青之间也就如同这只镯子一般,所以活该他到最后连一面也见不到。

  傅宴存转头去看那棵光秃秃的桂花树,看着无数的雪落在它的身上,它那脆弱的枝丫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咔嚓的一声被厚重的雪压断了。

  京城这场滂沱而绵延的雨终于停了,随着白雪的落下,一切都迈入了更加难熬和漫长的冬季。

  琉青,琉青。

  雪花轻盈地落下,将所有可说的不可说的思念全部都封存在这冰天雪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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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卷完啦!!!

  # 今非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