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海压竹枝>第82章

  傅宴存的额角有几道暗红色的痂,和嘴角的不同,程琉青觉得那是会留疤的样子。

  “琉青。”

  低沉的嗓音让程琉青的视线回拉,他看见傅宴存正皱眉看着他,于是他摇了摇头,否认了傅宴存说的话。

  像是知道程琉青不会回答自己,于是傅宴存又问道:“他们都跟你说什么了?”

  程琉青眨了眨眼,他有些不懂傅宴存说的他们是指谁,可总感觉方才自己说是池楼帮忙时傅宴存的反应有些怪怪的,所以他选择避重就轻地回答,“只是同我商量怎么救你出来罢了,能一起想法子总比坐以待毙好。”

  他伸手抚慰似的拉了拉傅宴存,嘴角勾起淡淡的笑,“你也不必担心这许多的事,明日我将地契与赵宁泓的供词一并交给池指挥托他上达天听,相信不日便会将你释放的。”

  傅宴存扣紧程琉青的手,摩挲着他微凉的指尖,说道:“怎么这么信任池楼?”

  他这声没收着,在寂静的狱中格外引人注目,程琉青警惕地左右环顾一圈,扯了扯傅宴存,埋怨地说道:“你小声些…好歹是他放我进来的,你这样说话别引得狱卒过来了。”

  不怪傅宴存多心,在狱中的日子他想了许多的事情,再次遇到程琉青后所有的事都与从前大相径庭,不管是细作还是盐帮,傅宴存总有一种怎么也查不到底的感觉。每次就在他快要触碰到真相的时就会有别的事将他引开,然后无数事件开始堆积,线索越加繁琐,直到所有的事情都被搅成一团。

  其实自从那次与蒋栩的谈话后他便有所察觉,后来秦小晖的反叛也算是佐证了他的想法,秦小晖作为监卫司的朔卫,虽是记录文书不善武力,可也正是这样的人说话才格外重要,是以言官无罪,将军无赦。

  虽然看起里只有赵择汇与自己不对付,可能策反秦小晖的人却不止赵择汇一人。

  程琉青见傅宴存话里也有怀疑池楼的意思,便解释道:“无关信任与否,只是你不在的这段时日都有劳他了,说起来也只有他才肯帮我们。”

  程琉青没说还找了哪些人,可傅宴存心里清楚。从前他这个身份在京城本就万人嫌,除了官场上虚情假意的寒暄,也只有司里还有几个真心来往的兄弟。更别说如今他下了大狱,手底下的人都被赵择汇拘着,算起来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也只有池楼。

  傅宴存听了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池楼这些时日定然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忙,否则程琉青也不会这么说,只是傅宴存清楚虽然眼下没有提,不过池楼此人也绝不是会无欲无求帮到这种地步的人。想到就算程琉青如今找到了地契,可赵泽汇未必没有后招,自己也定然不会这么快就出狱,于是更加郑重其事地对着程琉青说道:“你说的是,不过你一定要记得自己当心,伤害自己的事万万不可为,不管我怎样,你的安危才是上则。”

  傅宴存想起聂舒对自己说过的话,难保池楼不会对掌司之位动心。若池楼真的有这个想法那他此举应当是为了往后与赵择汇争锋做准备,毕竟现下他已下狱,能与赵择汇一争掌司之位的人便也只剩池楼,若能将挥庸的势力纳入麾下定然助益颇多。

  说他小人之心说他忘恩负义都好,可他不能不忧心。虽然眼下对于池楼来说形势一片大好,可为保万无一失池楼一定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他与程琉青的关系池楼不可能不知道,若程琉青真因为自己而受了池楼的蛊惑呢?经过这么许多傅宴存倒是不甚在意,池楼若是想要他给便是了,只是他害怕程琉青不懂得,会以为自己舍不得监卫司的一切。

  程琉青看着傅宴存带着满脸的伤痕对他说最虔诚的坦白,“琉青,你是比我更重要的存在。”

  傅宴存想,如今比起程琉青能够回应,他更想程琉青能相信自己的心意,所以他的眼紧紧地看着程琉青,流露出同样的真挚和炽热。

  可程琉青只是看着他瞪大了眼睛,呆愣片刻后便连忙移开了视线,勉强勾唇笑了笑。他垂眸盯着二人交握的手看,低声地说:“不是的,你给我的爱并不必使你贬低自己。”

  程琉青心中并非没有触动,可他越为傅宴存的情意动心便越觉得无奈。

  在岱镇的时候程琉青认真地想了许久,就算程琉青早已不沉溺于往事,可最后他发现好像无论时间流逝得多么快无论他怎样说服自己,与傅宴存相爱间总隔着无数闪回的过往。

  程琉青看着傅宴存渗血的伤口,叹了口气,复又轻声说道:“你我既走到如今彼此便没有轻重之分,我如今救你和你从前救我是一样的,你这样说便也是轻贱了我的情意。”

  从前他们争吵时遇上情字一题程琉青向来是沉默的,即便是说也是迷迷糊糊地糊弄过去,傅宴存没想到程琉青今日能在这样天昏地暗的牢狱中坦然说起。

  程琉青否定的回答原本已经让傅宴存灰了心,可现下傅宴存又陡然生出了些希望来,他想趁此机会同程琉青都说清,让二人再无嫌隙,“你对我说的每句话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宝贝不已,我也从没有轻贱你的情意。”

  程琉青觉得傅宴存误会自己了,连忙开口说道:“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只是我心里堆积了好多的事想问你。”

  “你说,无论什么事。”傅宴存用手背将程琉青的下颌抬起来,好让他能够直视自己的双眼,“无论是现在还是往后,我都想你能如现在一般,能把一切想的事都说给我听。”

  或许是傅宴存的眼神难得的温柔让程琉青舍不得移开眼,听着他的诉求一时让自己也萌生了好多想说的话,他躲开傅宴存的手,点了点头说道:“离开前你说我从来不曾信任你,于是我在岱镇想了好久。”

  听着程琉青的话傅宴存也开始回忆,回忆起他们分别是在黄昏逼近夜晚的时分,消散的晚霞和夜风都让他说的话更加锋利。

  “其实……其实在一切的开始,我是埋怨你的,你知道吗?”

  傅宴存听见程琉青这样问他,一时发怔,可瞬间又反应了过来。不管是前尘往事还是如今,他们的相遇都是尖锐的冲突,所以程琉青对他愤懑也是应该的,所以他沉默着,并没有开口去回应程琉青的话。

  想到自己从未向别人说过这样露骨的话,程琉青有些局促地看了傅宴存一眼,“没放下那些事前,我心里有对你的埋怨,所以我理所当然享受你所有的偏爱。可渐渐的你开始要求我平等地去爱你去信任你,于是我开始试着放下往事的成见,慢慢地碰触你的感情。”

  “只是后来你开始不断地催着我往前,可每当我向你靠近,就会发现你爱我的内里是这样的让我害怕。”

  等他说完后眼前的傅宴存滞在半空的手逐渐下落,于是程琉青的视线便追着他往下看去,在伸手握住傅宴存的那一刻程琉青想,在这样黑的夜里除非他伸出手来,否则太难看见手镯了。

  傅宴存的手没有往日的暖意,只是他依旧由程琉青握着,缓声道:“害怕什么呢?”

  他平静的语气好像并未因为程琉青的话生了一丝波澜,这反而让程琉青安了心,“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你都不是喜欢伏低做小的人,可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却总让我看见低微,以至于越听我便越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傅宴存,到底是因为什么你对我如此呢 ,如果是爱,可为何我不会曾这样对你?”

  傅宴存看见程琉青的神情是如此的困惑,看着那双眼里映出的自己的模样,傅宴存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终于程琉青说出了最后的那一句话,“我是否真的爱你呢傅宴存,其实我也不知道,否则为何我连你因何爱我都不懂。”

  月光透过小窗在屋内投下光亮,傅宴存的脸隐在黑暗中,程琉青却知道此时他的脸色应该算不上好看,于是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你下狱后也曾惊慌失措日夜担忧你的安危,那时我的确能觉察到对你的爱,可一旦用你对我的爱来衡量,便会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是这么的怪异而勉强。”

  人生的前十年程琉青的确感受过被珍爱的感觉,只是白驹过隙,他早就忘记了那种飘渺又难以言状的感觉,于是他只能努力地学着傅宴存说的爱的模样,可他越学越觉得怪异,因为他根本做不到像傅宴存对自己那般对待他。

  “傅宴存,我同你说这些便是为了让你能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因为我尚未厘清自己的想法所以才不敢如你一般表露,如果你能等我,那我会很高兴,如果不可以……”说到这里时程琉青垂眸想了想,“不可以的话,就将我娘的旧琵琶还给我吧。”

  程琉青说完后便低着头静静地看着手腕上的镯子,他的背挺得笔直,神情也平静地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只是掩于黑暗中的手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破旧的牢房异常的安静,他好像已经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的安静让程琉青越来越难捱,他攥紧了双手,心中不断地祈求着傅宴存能够快些开口说一句话,哪怕是拒绝也好,只要他能够回应自己,可此时傅宴存好像听不见程琉青的哀求,他陷入了更久的沉默。

  于是程琉青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说得太多,开始后悔自己方才说了好多绝情的话,明明傅宴存现在处境如此糟糕自己却还要说这些话,他想是否是因为他才让氛围变得这样的一潭死水。

  牢房外传来狱卒走动的脚步声,程琉青猛地想起池楼说的话于是转过头去看,他多么希望那是池楼派来让他逃离这里的人,可那狱卒好像根本看不见他似的,径直从牢房门口走了过去,程琉青看着他走远却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死一般的寂静,深吸了一口气就准备站起身来。

  “琉青。”

  手腕突然传来湿热的触感,这一刻程琉青像是濒临脱水的人,浑身传来一阵战栗。

  傅宴存用沾着血迹的手握住了程琉青,他的声音也和程琉青一样,出奇的平静,“我来告诉你这一切是为什么。”

  伤口好像因为动作撕裂了,所以傅宴存每说完一句话都要沉默许久,以此来平复自己逐渐沉重的喘息声。

  “错的不是你,你也不必为你的心绪困扰,因为我对你的不止有爱。”

  程琉青听着傅宴存的话莫名陷入恐慌之中,他毫不费力地挣开了傅宴存的手,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看见傅宴存嘴唇苍白,额上低落的汗珠落在他的眼睫上,让他往日锐利的眼神陡然变得脆弱起来。

  傅宴存收回手摁在腰腹的伤口上,想到自己要说的话一时生出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于是他在说话的刹那闭上了眼。

  “你还记得你的梦吗?你同我说过的,那个被冤枉被折磨的噩梦。”傅宴存喘息的声音逐渐明显,说话的声线也抖得厉害,“如果我说我也做过同样的梦会不会太过荒谬?”

  程琉青看着傅宴存张合的嘴唇,费力地理解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