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辉公寓。
天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黑夜巨幕中是无边际的压迫。空气中吹起夏夜特有的闷热，阴云阵阵聚集，要下雨了。
远处已经隐约传来闷雷声，随即闪电划破天穹，照亮宋允和孤寂背影。
一个多月没回来，这里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小区的人没再和物业日夜纠缠，所有天台被永久封存，暴雨前夕的深夜，大家都回了家，这里是无声寂静。
“晨辉小区二号楼，那是温言的另一个住址。”
宋允和抬头望向高楼大厦，恍惚间，脑海中就回荡起向瑜的声音：“仔细去找找吧，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发现。”
“说清楚，会有什么发现？”宋允和讨厌这种猜谜的感觉。
“我不知道，”向瑜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看向他，嘴边是一抹自嘲的笑，“她也不是完全信任我，只说了有那么一个地方，会用来存放证据。”
“宋医生，他们的人找到那个地方是迟早的事，如果你真的为了沈队好，就不要想着拖他下水。”
“一旦牵扯进来，他们会毫不犹豫杀了他。”
下雨了。
冰凉雨滴砸到宋允和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通讯录中沈祈年的名字。
“他们想要你，”向瑜声音依旧萦绕在脑海，“所以会对你特别优待，但是沈队可冒不起这个险。”
“他们为什么要我？”
向瑜收回视线，眼神空洞盯着天花板，泪水顺着就这么留下来。
她一声叹息跨时空般消融在这个雨夜：“——谁知道呢。”
四小时前，晚七点整。
茶水间内空无一人，夕阳从百叶窗外透进来，落下光影斑驳。
沈祈年靠在窗边，站在光亮中：“请假？”
“嗯，”李青躲在黑暗里，几乎隐去他的表情，“其实我妹妹已经生病很久了，最近病情严重，家里腾不出人照顾。”
在上司面前说自己家里的难处似乎让他有点窘迫，他艰难扯出笑容，尽管他眼眸中没有一点笑意：“尿毒症，一直没等到合适的肾源。”
“我知道现在正是破案关键期，到处都缺人，但我妹妹那边实在——”
他越说声音越低，不敢抬头去看沈祈年。
“我知道了。”沈祈年打断他，依旧靠在窗边，“放心去吧，局里的事情我会安排，我可以给你批年假，李局那边我再去帮你打声招呼。”
李青小幅度地抖了一下，不知道是感激还是愧疚：“谢谢你，沈支队，真的。”
说完就逃似的转身，沈祈年在后面叫住他：“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这方面专家？首都和沪城的三甲医院我都可以帮你联系，当然，费用问题你不必——”
“谢谢，沈队。”李青摇摇头，表情晦涩难辨，“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们说很快就会有肾源过来，谢谢你，但真的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了。”
看他这样说，沈祈年也没再说话，他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某种违和感逐渐上升。
“对了，”李青转头看他，眼眸中泛滥着深深的情绪，“希望没有我的一队能早日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也希望宋医生能放下过去，好好生活。”
“再见，沈队。”
他走得又快又急，像是不忍再多看昔日战友，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沈祈年站在这头，眼神久久聚焦在那边。
·
向瑜病房门口的警察已经全部撤走了，时间刚过八点，这层楼就已经安静得离奇。
值班护士依旧在转角处的护士台看剧，各间病房里时不时传出病人的咳嗽声，走廊偶尔响起医生急促的脚步。
然后就没有了，短暂的喧嚣后再次回归沉寂。
白炽灯反射在墙上，空荡荡走廊一眼望不到头，这里突然变成了人去楼空的废弃医院。
但其实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看剧的护士眼神根本就没落在屏幕上，病人的体格过于健硕，医生的注意力总是时不时看向向瑜病房。
——这层楼的一般群众全部被神不知鬼不觉转移，只留下李局从外地借调过来的一众干警伪装而成。
沈祈年就在向瑜隔壁房间，此刻正拿着平板戴着耳麦，一脸严肃看着医院大楼的监控。
而在他身后，向瑜坐在病床上，安静地看着沈祈年带给她的书。
敌人在暗，他根本没法从这么多人中看出谁是内鬼，宋允和又没在身边，那么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一个——
自己。
没有人知道向瑜和他在一起，而众人紧张守着的地方只是空房间。
“所有人注意，”突然，沈祈年按下对讲，“医院侧门进来一名戴鸭舌帽的男子，正在往向瑜所在房间走去，他已经下了电梯，在走廊另一端。”
这话一出，所有便衣的注意力瞬间集中在走廊那头，沈祈年呼吸都放缓，带领过无数小队实施抓捕行动的他久违地感到了紧张。
他紧咬着嘴唇，眉头蹙得很紧，琥珀色眼眸中倒映着监控里的画面。
那人遮住了脸，和魏知译差不多高，但比他更壮一点。
尽管区别很细微，但他还是分辨出来，这不是魏知译。
沈祈年不漏痕迹松了口气，抓着对讲机：“注意，等他一进门就行动。”
但他这口气还没彻底松出去，就又被屏幕上大摇大摆出现的另一个人吓了回去。
是魏知译！
沈祈年心都凉了半截，他握着对讲机的手紧了又紧，眼神一刻不停跟着他。
这人任何伪装都没做，双手插兜里晃晃悠悠到了向瑜房间门口。
他是从大门进来的，走的另一个电梯，和那男人还没碰见。
只见他掏出手机，正一脸纠结着，还时不时往向瑜门口看去。
下一秒，沈祈年手机震动——是魏知译打来的。
沈祈年根本来不及多思索这通电话的意义，只见男人正从另一头过来，两人马上就要撞见！
嗞——！
尖锐声音贯穿走廊，那是急促脚步猛然顿住后，球鞋与地面发生的摩擦音。
只见戴鸭舌帽的男人先一步看见魏知译，随即转身就走！
这万分之一的时差里，魏知译正侧着身子打电话，余光隐约看见谁的身影，下意识往旁边一看——
怎么感觉这人有点眼熟？
这是魏知译的第一反应，他朝那男人背影打招呼，跟着走上去：“兄弟——”
话音未落，男人竟拔腿就跑！
多年抓捕经验让魏知译瞬间警觉，他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身体条件反射就追上去。
“站住！警察办案！”
眼见两人就要跑下楼，沈祈年当机立断：“抓人！”
“不是，我真是同行啊！”
人群中，魏知译被左右便衣按着肩膀，一脸欲哭无泪：“不行你看我兜里的证件，我是市局的！市公安局！”
沈祈年带着向瑜过来的时候正听见魏知译的嚎叫：“沈祈年总知道吧，我给他办事的！”
“沈队。”
旁边便衣突然喊了一句，魏知译转过头去看他：“对对对，就是沈队。”
沈队在旁边一脸看傻子一样看自己副队，强忍着吐槽的冲动，把目光投向旁边安静的男人。
结果这一看，他也有点没料到：“——阮林？”
旁边魏知译这才看见他：“卧槽沈队！”
雨声逐渐掩盖住宋允和的脚步声，参天大树随狂风肆意摇曳，花园里的喷泉水池不住翻滚着，闷雷声如同阵阵悲鸣，似乎在预示着谁的宿命。
二号楼，23层，温言家。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弧度很小，小到不凑近仔细看都不会发现。
宋允和毫不费力就进了家门，心里却开始缓缓升起某种违和感。
他没敢开灯，只是站在门口用手机手电筒扫视着整个房间。
空气中飘着久未住人的霉菌味，灰尘被手电筒的光照得发亮，所有窗户都关得很紧，双重玻璃直接将外面狂风暴雨隔绝，宋允和站在门口这边还能隐约听见外面喧嚣，直到彻底踏入房间内，世界瞬间安静。
像是跌进真空环境里，他只能听见自己大脑神经深处的耳鸣声。
手电筒微弱光芒缓缓扫过房间所有角落，宋允和几乎连呼吸都憋住，生怕下一秒看见谁的脸。
还好没有。
他松了口气，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温言应该很警惕，所有有窗户的地方全部被加厚窗帘挡住。在这里开灯应该还算安全，起码外面看不见。
宋允和戴上手套，下意识往墙上寻找开灯按钮。
啪。啪啪。
没法开灯。
宋允和垂下手，眼神往天花板上看去，他原本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灯泡坏了，结果就是这一抬头，余光竟瞥见角落里闪烁的红点。
很微弱，丝毫不起眼，如果不仔细看都不会发现——
那是针孔摄像头正在工作时的红光。
“省厅？！”
魏知译一双智慧之眼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年轻男人，一副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的表情：“那你刚刚跑什么！”
“那你追我干嘛！”阮林也有点崩溃，“刘副厅说了要让我低调行事，本来就被你们抓到过一回，我这次要是说不清怎么办！”
魏知译冷笑一声：“你是该好好考虑这个问题，老实交代，今晚来这儿干嘛！”
“哎哟，”阮林皱着脸，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我是来保证证人安全的啊！你们放出消息，明天要转移证人，今晚还没警察守着，万一真出啥事儿了怎么办，我肯定要来盯着啊！”
“那你上次去医院要范军的监控是怎么回事！”
“保护证据啊！我得第一时间把原视频带给刘副厅，我怕去晚了被人掉包了！”
所有便衣警察已经撤走，这层楼中又恢复了原本的秩序，即使快到深夜，走廊护士还是步履匆匆，和几小时前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向瑜坐在走廊长椅上安静看书，沈祈年三人在不远处的窗边谈事，从他这个角度正好能清楚看见向瑜，同时也能掌握走廊两侧的情况。
“那你跟张觉联系怎么回事！”
阮林都要哭了：“跟你们一样，他也是我们的重点目标！我得尽可能接近他，拿到证据！”
他思索了一会儿，仿佛在心里衡量什么东西，最终重重叹了口气：“你们也在查创世教吧？其实省厅早就注意到你们了，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和我去一趟省厅，刘副厅想见你一面。”
后半句他是对着沈祈年说的，本以为听见省厅的名号这人脸上多少会出现点惊讶，但他没有。
像是早就知道这情况会发生，沈祈年冷静得没有一点起伏，他没有接话，反而将视线落在旁人脸上：“魏知译，你今晚过来干什么？”
魏知译一愣：“我也是不放心才过来的，其实我始终觉得今晚没人守着这个事很危险，老大你也不是这么粗心的人啊，怎么能不让人守着呢，万一凶手今晚——”
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空气瞬间凝固几秒，魏知译眨巴着他那双大眼，皱眉道：“老大你怀疑我！？”
见沈祈年不说话，他有点不爽了：“好吧，我理解你万事谨慎的心情，但我可是你副队啊！你怎么能怀疑我呢，你怎么能考验我呢！！好吧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针对我，但我还是有点伤心了！宋允和都没这么怀疑过我！”
还好。
沈祈年在心里松了口气，虽然本来就没怎么怀疑魏知译，但这么一闹还是让他彻底打消顾虑，起码现在身边还有自己的副队可以完全信任。
省厅……
他目光不着痕迹落在正在安慰魏知译的阮林身上。
省厅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的？按照阮林的说法，那么他起码在温言出事之前就已经掌握大量相关情报了，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找到自己？又为什么找一个普通派出所民警来当卧底？
而且，关于内鬼的事，阮林只字未提，是时机不成熟，还是没有深入到那部分去？
不，不可能。时机已经成熟了，省厅找上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并且，省厅就一定可以相信吗？如果内鬼就出在省厅当中又该怎么办？
沈祈年背靠窗沿沉思着，视线不自觉飘到不远处向瑜身上。
总有哪里不对……
他眉头紧蹙，骨节分明的手无意识摩挲下巴：“不对……”
魏知译和阮林还在争论，沈祈年从他们身边穿过，径直停留在向瑜面前。
女生抬头，眼里是平淡的冷漠，和最初的宋允和很像。
“你不好奇吗？”他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向瑜显然没能理解：“什么？”
沈祈年居高临下看她：“今晚宋允和没在，你不好奇他在哪儿吗？”
“……这和我没关系吧？”
“换个人也许和你没关系，可那是宋允和。”沈祈年歪了歪头，眼眸里是翻滚的情绪，“你的救命恩人，你其实应该很感激他的吧？”
向瑜眼神开始躲闪，沈祈年站在她面前如同一座大山，挡住头顶唯一光亮。
她沉在阴影里，不敢抬头看他。
“今晚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出现，你不仅不好奇，反而淡定坐在这儿看书。”
沈祈年微微俯身，压迫感顿时席卷她周围：“除非你早就知道他不会过来，你们又一次商量好了，要瞒着警察做事，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