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市公安局训练基地。
此时正值午后，射击场内空无一人，只有李呈华独自站在射击靶处，面前是一排排冰冷漆黑的枪械。
“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刻意回头看，低头认真擦拭着手枪。
这时的宋允和刚上大四不久，正在某三甲医院精神科实习。
他身穿黑色羊毛长大衣，内搭灰色高领毛衣，下半身黑色牛仔裤配一双马丁靴，本是最简单的穿着，却被他堪称完美的骨架和脸撑了起来。
他抱着几本心理学相关书籍和平板电脑，不疾不徐走到李呈华身后，打了声招呼：“李局。”
“最近又忙论文又忙实习，你都瘦了。”李呈华把护目镜和左轮递给他，“好久没练，动作要领还记得吗？”
“当然。”
宋允和干净利落手枪上膛，肩膀放松手臂伸直，左手稳稳托住右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过多犹豫也没有——
砰砰砰砰砰！
5发50环，一如既往地优异成绩。
李呈华满意点点头，似教导又似欣慰：“训练成绩相当完美，进不了警校是我们的损失。”
“不过我还是要多说一句，知道你一心一意想尽早抓人，当初破例带你来训练，就是为了应对未来的种种危险可能。训练和实战有很大区别，即使是犯罪分子，也是一条鲜活生命。如果真的走到对他们开枪的那步，这对你来说也会是不可磨灭的心理损伤，这方面你是专业的，应该比我懂，我就不赘述了。”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真的不幸与犯罪分子交火，那么我们必须要做到的，就是尽量在不致他人死亡的前提下自保。小腿，肩膀，手臂，这些地方一旦受伤，几乎会让犯罪者瞬间失去攻击力，如果抢救及时，也不至于危及生命。”
“小宋，我不希望你能用上这些知识，但如果遇到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我希望你能平安自保，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你要不断反抗，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刹那间，时光流逝如飞梭，李局这番话穿越五年光阴，从市局直达荣成湾码头，仿佛一支永不回头的利箭，豪无偏离地钉中宋允和胸口。
五年后的他浑身是血，一手擒住三姐脖颈，另一手稳稳拿着那把枪抵在她太阳穴，眼里泛着赤裸裸的光。
“三姐，”他俯身在她耳边，柔声道，“没有人教过你，永远不要背对你的敌人吗？”
三姐被当成人质，周围几人都拿宋允和没办法，他们纷纷挥舞着手里又长又粗的砍刀，试图吓退宋允和。
但他完全不吃这套，某种即将爆发的危险人格占据宋允和大脑，他拖着三姐的脖子就大幅度往后面拽，也不管她的死活，眼眸里是泛滥的狂风暴雨：“再往前一步你们三姐马上玩完，我可以死，但她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他挑了挑眉，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点子：“——还是说我们合作愉快，你们放我走，我帮你们杀了她？”
这话一出，那群小弟们前进的脚步开始迟疑，有人甚至直接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在互相观望。
这些马仔几乎都是被拐卖和骗来的，还有諵諷一部分正如范军所说，自以为自己能够闯出一片天，可半只脚踏进来才发现是地狱，下场就是黑吃黑，被更大的黑恶势力征服，不得不为他们卖命。
这些人实在受了太多压迫，现在机会摆在眼前，许多人都开始考虑宋允和计划的可行性。
眼见着有不少人心动，宋允和继续说道：“我在市局认识很多警察，只要我们达成合作，我可以帮你们争取无罪，怎么样，这么划算的交易，要不要考虑一下？”
“用三姐的命，换你们所有人自由。”
真有胆子大的当了带头附和的人，他率先扔下砍刀，对宋允和指了指某条小路：“从这里出去可以直达马路，我听见三姐打电话说十分钟后会有船来接应，你要动手就快一点，否则……”
宋諵諷允和了然点点头，一边警惕前面的马仔一边拖着三姐往那条路上走：“看来三姐的管理能力不怎么行，想要你死的人很多啊。”
血迹顺着他们移动轨迹印在地上，血腥味混合海风，竟融成别样的和谐。
三姐踉跄被迫跟着宋允和后退，再也没有刚刚的惬意与自得，挣扎中连手串都掉落。
她跛着腿，眼中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恐惧：“放手……宋允和，跟我做交易比跟他们做交易来得值。”
“别听她的！她是骗子，她的话不能信！”
“信我们的！我们也是被骗过来的，你要是信了她的话会没命的！”
“救救我们，把我们救出去！”
场上局势瞬间反转，几乎所有人都倒戈在了宋允和那边，他们似乎看到了生的曙光，都主动丢掉手里的砍刀，七嘴八舌向宋允和提供情报。
只有王楠没有任何动作，她依旧站在原地，不敢直视三姐。
不对，有什么东西被忽视了。
宋允和后退步伐逐渐慢了下来，可还没等他过多思考，身下三姐就疯狂挣扎起来：“放开我！宋允和！我可以给你想要的所有！你放了我！！”
宋允和下意识箍紧了她脖子，耳边充斥马仔们的求救和三姐的尖叫，宋允和视线却无法从王楠身上移开。
为什么不离开？你究竟在怕什么？你看见了什么我没看见的吗？
看？
宋允和眼神慢慢跟着王楠视线看去。挣扎中三姐的衣衫被撩起，露出平坦小腹，而在这侧腹部之处，竟是一枚月牙形状的纹身。
与之前沈祈年在市局看见的，和刘胜红的纹身一模一样！
“怎么了？宋医生？”
瞬间，宋允和感觉三姐停止了挣扎，连语气都变得不再慌张：“你为什么一直看着王楠？难道也怕我拉着她去配冥婚？”
——“各位官老爷，你们就放过她吧，她才19岁，不能剖了她啊，不行啊……”
“还是说，你是打算留着她全尸，回去好卖给别人配阴婚啊？”
回忆如泄闸洪水奔涌而来，宋允和脚步顿住，连呼吸都静止，他眉头紧蹙盯着三姐上下打量，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你是……”
三姐没回答他，她又恢复了最开始风轻云淡的模样：“还不动手吗？宋医生。”
不远处已经传来快艇的轰鸣声，毫无波涛的大海终于因此而产生起伏。
三姐的援军到了。
必须尽快做出决定，现在怎么办，结束三姐的生命，带着这群人走？
可如果杀了三姐，那证据又怎么办？倒下一个三姐还有千千万万个三姐，这不是个好办法。
但机不可失，她已经受伤，也撑不了太长时间，李局说了会保全自己，那么在这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让她彻底沉睡，也算是为千万个受害人出一口恶气了吧？
善与恶的天平开始倾斜，宋允和在理智与失控中来回挣扎，铺天盖地而来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在这个时刻就终结。
谁都可以，怎样都行，他被折磨了太久，只想尽快结束。
而结束的唯一办法，或许真的是扣下扳机。
渐渐地，天平完全倒向罪恶一端，宋允和眼里拢起某种陌生的冷漠，如堕天使般低吟：“杜恩琴，你早就应该去死了。”
“宋允和！”
突然，某道总是沉稳冷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惊得宋允和一个激灵。
那是沈祈年。
他站在宋允和身后那条小路中，浑身是汗，声音却依旧那么深沉：“宋允和，我来了，枪可以放下了，听话。”
宋允和从没有觉得时间这么漫长过。他在原地愣住好几秒，竟产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沈祈年的心虚感。
他慌张转过身，禁锢三姐的力量都小了一点：“……沈祈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
“宋医生，”三姐失去血色的嘴唇扬起得意的笑，她声音魅惑如魔鬼，“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优秀的猎人都是以猎物方式出现的吗？你要不要试试枪里还有没有子弹呢？”
瞬间，宋允和觉得自己浑身血液都冻结：“……什么？！”
“你通过考验了，宋允和。”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哈哈哈哈哈！”突然，三姐猛然曲起手肘，狠狠捅向身后宋允和小腹，大声道，“宋允和！你要记住今天这几个人是为了谁而死！你的自大害死了所有人！”
宋允和吃痛，禁锢住她的手下意识收力，三姐瞄准这几秒时间差，从腰间掏出小刀猛地往宋允和肩上伤口刺去！
“宋允和！”这边沈祈年眼见情况不对，不假思索掏出手枪就要攻击！
哒哒哒哒——！
紧接着，机枪炸响天际，弹药火星从快艇上飞射而来，毫无章法胡乱扫射，却精巧避开三姐和宋允和周身。
那几个马仔躲避不及，如同断线娃娃般散落在沙滩上，很快鲜血就浸满一地，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海风缓缓把这场混战带向城市上空。
在冲锋枪火力十足的攻击下，独身赶到的沈祈年只能躲巨大岩石身后，握紧枪的手都在发抖，他精神高度集中，脖颈处青筋暴起，试图在混乱中确保宋允和安全。
那边快艇一个漂移靠岸，泛起巨大浪花，张觉从船上钩住宋允和脖颈，一用力就要把他强行提上船！
就是现在！
沈祈年抓住时机，沉着开枪，连过多犹豫都没有，冰冷子弹直奔船上张觉而去！
砰！
击中了！
但沈祈年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只见张觉猛烈退后几步，又稳稳站住，随后看向沈祈年的方向，嘴边扯出一抹嘲讽的微笑。
操！他穿了防弹服！
紧接着，张觉毫不客气回击，子弹擦过沈祈年手臂，他不得不躲回岩石后低声骂了句，还没等他有下步动作，身后就传来魏知译被喇叭扩大的声音。
“前面的人，马上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重复，马上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警察来了，走。”
张觉对开船的人吩咐了一句，而就是这转头分心的几秒，一直安静着没反抗的宋允和猛然挥动左手，那是王楠临死前拼尽全力扔给他的一把小刀。
阳光反射于尖刀处，在空中划出刺眼而优美的曲线——
海风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眼前是烤得气温都炽热的阳光，一时间宋允和什么也听不清，听不见沈祈年的呼喊，也听不见警方炸裂天际的鸣笛。
他眼前是一片白茫，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人浑身鲜血的模样。
“宋允和，”咫尺之间，他听见三姐说，“你逃不掉的，你会害死所有人，不信的话就看看今天这几个人的下场。”
他没回答，眼眸却泛出失控的危险，强烈杀意再次聚集在他四周。
鲜血四处溅射，洒向浩瀚天空，张觉胸前被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但他却不生气，反倒流露出几分赞赏：
“你会回来找我们的。”
砰！
说完，张觉主动松开宋允和，后者瞬间坠入无底深海。
平静海面短暂泛起波澜，又在瞬间归于平静，只有岸边沈祈年的嘶吼回荡。
轰隆——
快艇发动机的声音再次响起，只区区几秒时间便彻底消失在众人视线中，他们撤离了。
“老大！你要干嘛！”
魏知译甩了喇叭就从车上跑下来，但依旧没拦住沈祈年飞扑的身影。
扑通！
沈祈年跟着沉到了海底。
“操你妈的！”
魏知译急得给了自己大腿一巴掌，随即马上强迫自己冷静，冲跟在身后的李青一行人吩咐：“立马派几辆救护车到荣成湾来，通知水上派出所，封锁码头，嫌疑人左腿中枪受伤，其同伙持BA52冲锋枪往沪城方向逃离，通知机场海关立即设卡，他们有逃亡出境的可能，动作要快！”
队长不在，副队的命令就是唯一定心丸，这边一群人马上进入紧张有序的工作状态：“是！”
在深海之中的宋允和却异常平静了，他紧闭双眼，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思绪还在围绕。
他感觉自己飘在水中，却不停往下坠。
下面是哪里？我会在哪里停下？让我停下来吧，我好累……
意识逐渐模糊，他不停这样想着。
即使眼前一片黑暗，但他却依旧能看见十几年前的画面。
“杀人犯！杀人犯的儿子！”
“他爸爸是杀人犯！他也会杀了我们！”
“我不想跟杀人犯的儿子做同学！好恶心！”
“离他远点，惹他不高兴的话他会杀人的！”
宋允和感觉自己又闪回到痛苦过往中，他一会儿在漆黑天台，一会儿在明亮学校，周围光景瞬息万变，但唯一不变的，是他胡言乱语的嘶喊与祈求。
“……我没有……我不是！我不会……我不会！”
不停变化的瞬间中，他感觉自己灵魂被抽离，只能轻飘飘浮在无人能见的上方，无力地听见自己喊着，挣扎着。
他觉得自己身体越来越轻，仿佛就快要冲破地心引力的束缚，前往虚无缥缈的无尽之地。
这样也好，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想。
逐渐地，他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也没再闪回到痛苦过往中，困扰他十八年的绝望开始崩塌，在这瞬间他只能看见沈祈年那张脸。
十八年前害怕打雷的沈祈年，陪他玩游戏的沈祈年，给他弹琴的沈祈年。
十八年后无坚不摧的沈祈年，带他兜风的沈祈年，陪他度过每一个难挨夜晚的沈祈年。
沈祈年……
沈祈年。
啊，怎么办，好想有点喜欢你，沈祈年。
喜欢你，好喜欢你，沈祈年。
沉溺于大海的窒息之中，这是宋允和最后的念头。
他任由自己沉在粼波中，彻底没了生的迹象。
突然，谁以某种坚不可摧的力量，精准抓住他灵魂，随之狠狠拽落到人间。
那么温暖，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霸道。